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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人在甘州结识了老汉孟凡尘,心中十分的快慰。只因他于诗文上是个门外汉,当初就对罗得刀能够作诗大吃过一惊的,原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只会喝酒玩女人。谁知他一首诗做出来有模有样,那种简练传神的诗文句句入心,正是自己所不能。才想重重用他又让郭都督抢去了。
而他自己的身边再也无一个拿得出手的操笔之人,有道是尝过甜头心中挂,今天他见到老者孟凡尘,无论在诗词上还是在性格上都与自己相投,就有了带上他一同走的意思。
再者在牧场村还真没有一处教孩子们读书认字的地方。眼见着甜甜、刘武的女儿都到了识字的年龄,如今再加上个蕾蕾,村中小娃娃也有不少,让孟老汉去教他们,高峻还是放心的。
老汉的驴子走惯了山道,行在夜色中一点也不见慢。老汉见蕾蕾吃过烧土豆肚里的不适已经消去,在驴背上把三字经、百家姓一句一句地教她念出。
这孩子对老汉所教的东西不是很明白,但念起来像是新歌谣一般,学习的兴致也很高。三人两骑,心中没有挂碍,一整夜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蕾蕾不一会困意上来,高大人再依前法把她裹入怀里睡去。剩下的两人更是打起牲口,速度不觉又快了几分。天亮时凉州城就遥遥在望了。
长话短说,这一日中午,高峻带了老、小两人到了长安,算算正是清明当日。高峻此来是为祭奠母亲,并无半点去高府上看望的意思。一则自己对高家并无真正的亲缘,二则对自己的“父亲”高审行并不亲热。家里的崔氏也不大待见自己,何苦去招人烦气?
只有六叔高慎行和妹妹高尧是他想要见上一面的,这两人虽说只在西州见了短短的几日,但他们对自己的感情是真挚的,一想起来让人感到亲情的温暖——还有大姐高畅。
他带了一老一小两个人由延平门而入,进到城中也不往里走,只在城门内大街左侧的丰邑坊找了家客店住下。只因此处去终南山十分方便,回西州时也省得穿街过巷的麻烦。
高峻的母亲葬在终南山的山脚下。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过唯一的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去过。也不知过了这么些年还找不找的到,但是想再问谁,似乎已经没人能告诉他了,高大人每当想起来都愧疚万分。
安顿了下脚处后,高峻立刻就带了蕾蕾和孟凡尘直奔终南山。
终南山离着长安城五六十里,一打马就到了,眼下正值清明当日,一路上前往祭扫的人群三三两两,山脚下、山坡上随处升起着袅袅的青烟,让人更觉进入了仙境。
高峻只凭着儿时依稀的记忆去那片地方寻找,但是年代久远、此地变化颇多,墓地的分布也大不一样了,又新增了不少的荒塚。
似乎那棵千年的古松还是老样子,但是母亲的坟却已不见,那个地方变成了两座新坟。此时正有两个半大的孩子在那里焚烧纸钱。高峻站在那里茫然无措,手中提的祭拜之物掉在了地上。
他小时被父亲带着来的那次才五、六岁,当时在他幼小的心中只是想着记住这株古树便不会错,但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连古树的模样都变了许多,他竟然再也没有来过。
孟凡尘看出了高峻的意思,“青山作塚,古木为幡,高大人不必伤感,只要你鹏程万里,已故去的亲人自然得到了安慰。”
高峻听了心中释然,把带来的纸钱焚化掉,又对着青山凭吊一番,这才领着老小二人走下山来。
蕾蕾似乎是以为到了这样的大地方,一定是离着见到妈妈为期不远,但是她又看到叔叔带着她去了山上一趟,也不再走,却在这里住了下来,就拉住高峻的手央求道,“找妈妈——”
老汉说,“不如你就带她到大街上走走也好,总不能千里来到长安,就在旅店里闷着吧?”于是高大人带了二人,到了大街上。
延平门是长安城西边三座城门之一,平时出吐蕃、去西域的行人商旅都由这里经过。一些由西域来的客商还在这片坊区开起了玉器店,久而久之带动了不少商户都将珍珠、玛瑙、象牙、犀角、玻璃等买卖移到这里开起了店铺,使丰邑坊成为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珠宝集散之地。
高峻到了街上,看到一家挨一家的珠宝商家店铺中夹了一间裁缝店,带了老小两人走进去,选好料子给老汉和蕾蕾量了身量尺寸,各做里外两套新衣服,约好了一天后来取。高峻一想,明日自己去看师父一天,回西州时正好能穿上。他觉得到了长安后只这件事还算合意,因而交了定金高高兴兴地由店中走出。
谁知刚刚出来,便听到隔壁间的玉石店里传过来争吵之声,且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己十分耳熟,听了不禁心头一动,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只听那女人说,“明明我刚选好的羊脂玉挂件不是这件,怎么交了钱的功夫就换了?你们也敢欺负我么?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高峻站在店外用心辨认,只听另一男的操zhe西部口音说,“这位小姐,怎么会有错,我们在这里做了好几年的买卖,却是从没有发生过你说的这种事。”
女的说,“你明明换了,再不认,就把银子退给我,不买了总行吧?”在男的嘀咕声里,似乎是在找退银,不一会女的又叫起来,“怎么银子也不是我刚给的了!我的银子可不是这种成色。”
男的不耐烦道,“小姐你好啰嗦,在这里还想讹我们么?去打听打听,长安县管辖的地方谁敢找我们的别扭。”旁边又有两人帮腔,“你这样讹人,小心县衙来人锁了你去!”。
“夫人,这里只我们主仆两个,不如……”是个谨慎的女声。
对方又说,“识相的赶紧走人,你们挑挑拣拣费我这大半天的功夫,也就不与你们计较。要不,保管我半柱香便叫了官府的人来,到那时你想走都走不得了。”
“哼!本姑娘也不是让人吓大的,还能怕了你,你不把我好银子拿出来想让我走,没门儿!”高峻已经听出了那个女的是谁,他对孟凡尘说,“老伯你带蕾蕾先回客房。”
见老汉左手抱了女娃走了,高峻转身过来,从这家玉器店的大门口往里望去。果然没错,那个侧身朝着自己、依旧穿了一条五彩袢裙的女子,不是大姐高畅又是谁!在高畅的旁边跟了一位十几岁的小丫环,主仆两人此刻正被店里的三个胡人夹在当中争执不休。
一位四十来岁的胡人似是店主,听这女客说不走,冷冷一哼,对旁边一位年轻的戴了胡帽的伙计道,“她说了不想走,你就去县衙找几个人来。”
年轻胡人伙计听了,立刻飞奔出店。高峻打发走了老汉和蕾蕾,本想就与大姐相见,但一听店主如此说,他心里也是纳闷:一个西域胡商怎么这么自信,与长安县官衙什么关系,敢说让他几时来就能几时来?
长安城内有两座全国级别最高的县:长安县在西、万年县在东,这两个县因为紧靠皇城,是京、畿、望、紧、上、中、下七个等级中最高的京县。别看管辖地片不大,但京县县令却是正六品上阶,比一个地方下县县令高出了六、七级。这些远来的胡人又是怎么与县衙中人拉上的关系?
长安县县衙坐落在长寿坊西南角、大街路北,与这家玉器店只隔了南北一条竖街。看着那个小伙计飞快地跑过街面,轻车熟路地入了县衙。于是高峻就不急着进去,只站在门外边不动,到底要看个究竟。
高畅在清明当天,独自在家中坐了半日感觉十分的无味。自西州婚宴过后直至回到长安,郭待封对自己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怒也怒不得,问又问不知怎么开口。总不能刚刚新婚就破了脸打将起来——连什么原因都不清楚。再说人是自己挑的,这方面的委屈又不能对家里人说。
高畅想起了堂妹崔嫣在崇化坊的清心庵,也只有到她那清静之处排遣一回。于是带了贴身的小丫环出了家门。高畅与郭待封的新住处是她的妈妈东阳公主出钱购置的一套院落,与清心庵只离着斜对角两个坊区。
见到崔嫣后姐妹二人说了半晌的话,如今的崔嫣道号纯青子,于排解女人忧烦方面心得也不少,但说了半天也没让高畅开心起来。高畅说,“你小嘴巴巴儿的还来劝我,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就这么清灯冷庙地混下去?高峻那里大的小的都排到大街上了,你趁早做决断。”
从清心庵出来天色已晚,路过这家玉器店想进来看看,不想遇到了这样不讲良心的店家,还有些气势汹汹地出去找人。以高畅的身份本不会怕,但眼下自己主仆两个女子,让人缠住了想去叫个人也是不能,即使丫环走出店去了,又剩下自己一人在此,左右都为难,高畅的心里也有了些惧意。
不大一会,那个跑去叫人的伙计果然领了两个衙役快步走过来,伙计边走还说,“两位差哥,遇到不讲理的了。”一人笑道,“看你说的,在我这片儿还有这样的人!看我不摁了他的头给你们老爷认个错!我就不叫陈捕头。”
随来的另一个随从低声劝道,“陈捕头,天子脚下什么来头的人没有?还是先问明白的好……别惹了马蜂窝!”
陈捕头当了伙计,嘴上岂能表示出半点软弱,说着,“要是惹了别人就按你说的,但他惹了县太爷的舅子,再要像你说的这么畏畏缩缩,也就太没眼利了。”二人旁若无人大步进到了店中。高峻怕大姐吃亏随在二人身后步入。
陈捕头一进店门就高声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这里撒野!来!让本捕头见识见识你,是不是想到长安县衙的班房里蹲上一夜?”
高畅听说来了人,心中也不免慌张。只因天色已晚,自己的信儿又送不出去,虽然最后费些周折也会没事。但一位高府大小姐、千牛卫录事的妻子,真让他们锁到县衙里去蹲上半夜的班房,这样的羞辱任是谁都受不了的。
她抬眼看来人,却见两人的身后进来一位着了便装的年轻男子,手里拎了一口黑刀,身姿挺拔、目光炯炯,眉宇之间有着一股傲视一切的气势。高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说这竟会是他!
“高峻!”她欣喜的叫了一声,从两位衙役的中间穿过,迎住高峻,几乎就想展开双臂去拥抱他,但想想有外人与丫环在,此举不妥。只伸出两手摇着高峻的胳膊,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里闪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高畅在西州的两月,与高峻这位兄弟由敌视到了解,他为人诚恳、做事投入、对待家人和善、宽容的一点一滴之事像是春水融冰,打消了她对高峻的误解。
回到长安后,一则郭待封并未给她带来新婚夫妇那种亲密无间的喜悦,二则她再看高府大院中那些人与人之间隔了一层冷纱似的彬彬有礼、无处不在的行止规矩,又岂能与西州牧场村那种随意而有些粗放豪爽的日子相比!
因而一见高峻,高畅似乎又回到了两个月前。拉着兄弟有力的手臂,看着兄弟脸上亲切的笑容,方才冒出来的担忧与惶恐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只是在两人的身后,早已气坏了陈捕头。
放在往日,这样的两个弱女子早该叫他一嗓子吼软了腿,这次自己两个差官竟然让人家当了县太爷舅子的面,由身边一穿而过一点反应都没有,脸上十分的挂不住。又冲这对男女吼了两声还是泥牛入海,人家如同未闻,陈捕头一步跨上,伸手就去抓高峻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