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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镇南王府,天香斋。
缠绵了一日一夜的雨声堪堪掩去了落子的声响,尚毓尘挑起狐狸一样的眼睛,凝视着杨悟民,托腮屈身向前,莞尔笑道:“经年不见,你的棋艺似乎大为精进呢。”
一袭白衣的人并不看自己的眼睛,只是低头收着棋子,闷声道:“不过恰巧胜了郡主一个子罢了。”
嗯,不多不少,只胜一颗子。
尚毓尘笑容不改,左手抄起茶盏,气闷地喝了大半盏茶。
连下三局,每一局都恰巧只胜一颗子。真的是得步步为营,步步计算得失,才能每局都下成这样的局面。
玄令史上前换茶,欲言又止,尚毓尘看也不看,拈起子来:“再来,这次你先。”
杨悟民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郡主,已经是二更天了,还不睡?”
尚毓尘终于觉得了眼睛发涩,确实,已经连着下了四个时辰了,其间连晚膳都是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她拿了绢帕挡着脸悄悄打了个呵欠:“二更天而已,对于每日三更就要准备持笏上朝的驸马爷来说,不算什么吧。”
“草民只是怕郡主累了。”杨悟民笑得柔和平静,人畜无妨。
“好吧,不下了,那咱们来说说正事,”尚毓尘推了棋盘,整了整衣襟坐好,侧过脸仔细打量杨悟民的容颜,点了点头,“你果然没死。”
杨悟民整了整前襟,安然道:“托郡主洪福,草民死里逃生。”
“啧啧啧,左一个草民,右一个草民,驸马爷你是在告诉我什么?”
“驸马杨悟民已经死在启德殿的大火之中了。”
“那你是谁?”
杨悟民微微一笑:“我是芙尘郡主的郡马。”
尚毓尘的浅笑凝在了脸上。
“放肆!”玄令史勃然大怒,出手擎住了杨悟民脖颈,把她提了起来。只要他轻轻施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折了那纤细的脖子。杨悟民不惊不惧,听凭这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掐着自己的脖子,渐渐觉得了呼吸阻滞,却仍不反抗。尚毓尘凝神盯着杨悟民,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些许慌乱来。
滴漏声响滴答滴答,给灯影摇曳的天香阁增添了一丝怖意。
眼见得那个面容美好的人终于变得面目扭曲,尚毓尘开了口:“放开她,不要在我的天香斋里杀人。”
玄令史松开手,杨悟民瘫倒在榻上,闭目花了些许时间来恢复神智。
“你总是这么不怕死么?”尚毓尘觉得头隐隐作痛,侧撑着头看向杨悟民,“你想要什么?”
杨悟民按摩着脖子,轻咳了几声抬起头反问道:“郡主,你想要什么?”
尚毓尘凑近杨悟民脸颊,用团扇挑起她的下巴,吐气如兰,媚眼如丝:“你说我想要什么?”
杨悟民紧紧盯住尚毓尘的眼睛,沉吟一刻说道:“郡主要的,是如男儿一样的出将入相。”
尚毓尘顿了顿,收了团扇撤身坐回原位:“呵,聪明,聪明人一般都活不长。”
“如果这个聪明人是来为你做事的呢?”杨悟民下榻穿好鞋,向着尚毓尘躬身行礼,“郡主,草民是来为郡主效力的。”
尚毓尘想了想,开口道:“做个入幕之宾足矣,你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这样,草民便只是王爷的幕僚。唯有如此,属下才算是效力于郡主。而郡主也可以,正式干预王爷手下的军务。”
“杨悟民,你说我和你缘分浅浅,凭什么信你至此?”
“信或不信,郡主还请多加思量,草民告退。”
尚毓尘看着杨悟民自如转身退出了天香斋,不禁扬了扬眉对身畔的玄令史说道:“她变了不少。”
玄令史没有说话,只是行了个礼。
尚毓尘顿时觉得了怅然若失,少顷,又想通了,她轻轻摇了摇头,拾起团扇,扇了扇,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侧撑着头,合眼小憩。
5
迁都之后,金陵不少酒楼客栈都迁到了新都,只有一向自诩茶酒双绝的康羽楼依然老老实实矗立在金陵城中。
达官贵人较之过去已经少了许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散客,也大多是闲云野鹤的迁客骚人。
所以,看到久违的浅红尚书袍时,掌柜的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亲自端茶送水。
怜筝翻开碗盖轻轻搅动茶水,霎时间,茶香四溢。
她轻轻吹去茶碗上萦绕的白雾:“小狮子,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曹陵师啜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抚着唇髭说道:“开春查了卷宗,发现刑部在旧都有桩遗案,一直没能了结,正好得了空闲,就亲自过来把它了结了。”
“什么案子?”
“原金陵知州赵壹的渎职案。”
“金陵府尹赵壹……有些印象。”怜筝想起了那个面如冠玉,总是微笑,却看着十分疏离的青年男子。从前怜筝公主偷溜出宫,一旦惹了什么麻烦,总是这位冷漠的府尹大人最先报给皇帝,“他怎么会渎职?我记得他那个笑面虎油盐不进的,有次险些打了我的板子。”
“说来……也是冤孽,”曹陵师顿了顿,“查到了根子上,其实是他的童年好友富商莫白犯了案,他是主审,居然从金陵府里把罪犯掉了包。自然做得天衣无缝,但最后,还是被人告发了。但是一年多来,他不供不诉,就这么一直拖着,导致案子一直未结。”
“哦,掉包?”怜筝垂眼沉思,不知不觉摇开了铁骨扇。半晌,她抬起头来,看向曹陵师,唇角带了一抹笑:“小狮子,似乎有点意思,你仔细查查看案子后面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隐情?”曹陵师莫名其妙地看着笑而不语的怜筝,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好,我仔细审审。”
二人闲谈一阵,一抬头,竟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便付了茶钱起身离开。
一路无话。
怜筝一路低头走着,不言不语,便是知道曹陵师始终在看着自己也不动声色。
“公主……”曹陵师终于开了口。
“嗯,我到了,改日再聊,小狮子好好查案,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本侯爷。”怜筝似模似样地向曹陵师拱了拱手,也不等对方做什么反应,便直接拉着莲儿进了巷子。
曹陵师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平逸侯府的巷口。他这才了然,他刚刚遇到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被人送回宫的小公主,而是有了爵位和官职的平逸侯。
而且,他们之间,已然有个挥之不去的幽灵了。
或者说,魔障。
6
南**前哨大张旗鼓地开拔向西海道之国而去,日行六十里,可谓神速。
入夜驻扎之时,一轮明月自东方悄然升起,将行伍之间照得透亮,楚生和惜琴策马刚刚回到了行军之中,就被窦怀叫了去。
“这几日你不跟着军队走,每日扮成倭人的模样乱跑什么?”长兄如父,窦怀模样绝类窦胜凯,何况窦怀自幼生长于行伍,积威甚重,一开口就叫人觉得压迫。
惜琴笑着解开发髻,松松挽成汉族女子的发式:“就是和楚先生前后跑了跑,告诉了几个倭人说,我们要去打西海道国抢肥后地图。”
窦怀看了看惜琴,又看了看楚生,眸子一沉,手指在案上弹了弹:“回去把衣服换回来,一会儿陪我一起用膳。”
军中用膳自然不像在宫中一般精细,翌日还是要赶路,不到二更,整个军营就陷入了熟睡。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行军太累,这几日的守卫偷了懒,巡逻得不似从前那般勤了。
一道黑影悄悄潜进了帅帐,不多时,便是一阵喧哗声。
“来人,有刺客!”
窦怀的声音响起,却是自帅帐之外。他身上战甲未脱,已经如此枕戈待旦成了习惯。他的妹妹——眉眼弯弯好像狐狸一样的惜琴公主,正披着外袍打着呵欠站在他旁边。
刺客是个年轻的倭人女子,浓重的妆粉下看得出娇好的面容和鲜少做粗活的指掌,只能从拇指的茧子看出她是个善用弓箭的习武之人。
楚生用倭语与她问了几句话,她却始终不回答,只是垂着头。
“这女子穿着夜行衣,想必是岛津家或者大友家的刺客,倭人重义守道,必然审不出什么来,直接杀了就是。”窦怀轻描淡写地下了死命。
惜琴颔首,忽的抽出剑来,猛然向那女子刺去。
女子骤然后缩,高声叫喊着什么。
楚生忙阻拦道:“公主且慢!她说,她有肥后国地图!”
惜琴收剑入鞘,蹙眉看了看那女子倔强的眼神,又兀自思忖一刻,折身回到桌案后坐下,冷声道:“呈上来。”
古旧的皮卷光滑而模糊,却足够看出山势和坳口,窦怀俯身用透镜看了看,抬起头向惜琴点了点头:“确是肥后国,”他在一处指了指,“前番偷袭,就在这里被他们的伏兵打了回来。”
惜琴顺着他手指所指处看了看:“还是要确信一下。”
“自是必然,我马上派人按图勘测一遭。”窦怀收起地图,转头看向那个倭女,对惜琴道:“这里便交给你了。”说罢,便阔步出了行营。
惜琴玩味地打量着那个倭女,好奇地捏了捏下巴:“身为倭人却自动献图,你想要什么?”
楚生将惜琴的话译给了那女人。
女人迟疑一阵,抬起头来直视惜琴的眼睛,说了一句什么。
惜琴不明就里,疑惑地看向楚生。
楚生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向惜琴转述:“公主,她说,她叫霜子,她要岛津又七郎的命。”
“哦?”惜琴外睑微挑的眉眼微弯,近两个月来,难得展露出笑意,“有趣,楚先生你陪她聊聊。”她离座出了营帐,背月而立,望向西方。
明日军队就要改向重回海边,根据霜子的献图重新部署,攻打临海的肥后小国。
“快点打完吧……”
惜琴焦躁地紧了紧身上的外袍,皱起了眉头,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如此的没有耐心了起来。
一心求急战。
【第六章·心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