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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万算皆隐讳,魑魅魍魉步后追。
廿载风云流冷血,一夜琵琶落情泪。
山岚五里寻天索,疑云弥漫听春雷。
铮铮诉尽相思语,青衫淋漓心肝碎。
这一场宫宴,天子齐公贤都喝得酩酊大醉,宫宴结束后,他只是简单向群臣说了几句祝晚的话,便回了宫。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的女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把同样喝得酩酊大醉的驸马——也就是平逸侯送回宫——没说是哪个宫。而那个最能体会圣上心意的王总管却是心领神会,嘱咐了轿夫将驸马送到流筝宫去。无论齐公贤对于杨悟民再怎么忌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婿,自己的女儿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丈夫。
跟随着送驸马爷的轿子向流筝宫走去的田许和爱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心中各有心事。
人世繁冗,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平逸侯,终究是名不副实的。
田许浓眉凝紧,一身藏青色衣衫衬得他身材伟岸,高大英挺。他思索着方才见到的那名紫衣女子:她的身形十分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见过;那女子步履轻盈身姿灵便,分明是个武功高手;整场宴会她的眼光老是在自己主子身上瞄着,似乎是审视,又似乎是嘲讽。田许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心中疑团难解。所幸她看主子的眼神和善,应是无甚恶意。田许似乎是自我安慰一般地想着,不由自主地向身边的爱笙看去。
爱笙脸上的神色没有那么沉重,但是也不轻松,她思索的是方才枫灵在宴会上的表现,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两次出手相助也就罢了,为何要明着跳出来崭露头角呢?看来少爷也是忍不住寂寞的人,这样一来,将来……那个“五年”,不知道是由老爷还是由宿命。她咬唇垂首,眼神中多了几分隐忍,又多了几分担忧。
田许见她神色愈哀,知道她是心中紧张,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陷入了深思。一路默默无语,只看到身边一顶顶轿子从这狭小的宫道中穿梭,达官贵人们也要回自己的府邸休息了。
好容易走到后宫处时,四周寂寥无人,只剩下四个一身黑色衣服的轿夫以及身后跟着的两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田许和爱笙还有那在轿子里睡得很沉的人物。爱笙感觉很奇怪,平日里枫灵的酒量好得不像话,知道若是她醉,不是大喜便是大悲,而今晚居然喝得那么少就醉了,实在是不像她。
引着轿子走进流筝宫,正听得怜筝的房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琵琶拨弦的声音,还有女人说话的声音。爱笙有些惊愕,见清儿和醒儿正在外面站着,于是上前讨巧地笑道:“二位漂亮姐姐可好,小的送驸马爷回来了——不知道公主在做什么?今晚上宫里有客?”
“哟,还是杨圣小哥会说话,不愧是跟着驸马状元郎的。”清儿微笑着夸奖,点头道,“公主,现在正在练琵琶呢,她今天晚上是有客人。是相府的曹二小姐,她们两个原是童年好友,只是曹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十年前得异人抚养,远离京城云游了十年,今日才算回来。公主见她欢喜得不得了,宴会还没有结束就拉着她回来了,两人在房中闲聊。聊着高兴了,公主就兴致勃勃地拿出了琵琶,她从前跟着皇后学的,不过已经荒废了几年了。”说着,她歪着头向窗上迎出来的人影笑了笑,接着说道:“皇后当年好像也是很疼这位曹小姐的,听说连曹小姐的名字都是皇后给取的,自小就带到宫里来玩耍——今晚公主还留了曹小姐在宫里过夜。”
爱笙恍然,旋即一副懵懂模样:“原来如此——不过驸马已经熟睡了,该如何安置他?应当是送到公主寝宫里才是。”
“好了,先把驸马扶下来吧。”醒儿走到轿子前说,“先将他搀出来,直接送到公主房里就是了。毕竟是夫妻,公主应该不会在意,寝宫本就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嘛,倒是公主应该到书房里去练琵琶才是。”说着撩起了轿帘,向里面看去。
爱笙生怕她动手去碰枫灵会出什么事,急忙上前一步切切说道:“醒儿姐姐不必劳累,让小的来就行了。”一时没拦住,醒儿已经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爱笙心中着慌,连忙到了轿子口向里探去,不由得也愣住了。一向木讷的田许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赶紧到轿前察看,这才明白了爱笙的惊诧:这里边坐着的,不是杨枫灵——谁也料不到,里面坐着的居然是睡熟了的秦圣清。
漫说清儿醒儿傻了眼,爱笙田许更是困惑不解:驸马怎么会变成秦圣清了?变戏法儿的今晚上也没有拿驸马做表演啊。
“这个人不是秦侍郎么?”醒儿愣愣道,“他怎么成驸马了……不对,驸马怎么变成他了,哎呀,也不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苦恼地摸了摸头,清儿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担忧道:“驸马呢?”
爱笙的心里一抽,焦急抬眼看着田许,眼中满是探询。
田许轻轻向她摇了摇头,为叫她定下心来,便沉声道:“驸马和秦大人的轿子可能弄混了,别担心,我们待会去宫门口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
他转头对清儿醒儿嘱咐道:“此事先不用惊扰公主,免得徒增烦扰。”
清儿翻了个白眼:“晓得了。”醒儿则拼了命点头,仍是一脸沉思,叫清儿的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说罢,田许命令几个迷糊轿夫把误入深宫的秦大人送回自己的府邸,随后和爱笙到了宫门口去寻找杨枫灵的身影。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万分焦虑:一旦不省人事的枫灵出了宫……难以想象。
三更鼓声咚咚敲着,似乎,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一片混沌中,枫灵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香气四溢的所在。不是什么饭菜的香气,而是花香,檀香,木香,以及——脂粉香。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而是抱住了身边的被子,糊里糊涂地想到了自己在幽州的女儿闺房,也是暗香浮动,满室翩跹。
——不对,这里是皇宫!
她还是不太清醒,呃,这是怜筝的床吧,我好像还记得皇上命人送我到流筝宫……
唔,怜筝,怜筝,咦?她怎么会允许我睡在她的床上?枫灵猛地一激灵,忽然挺起身来,睁开了眼,四下里望去,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里不是流筝宫!
粉红色的帐幔,薄纱飘逸,现出一派妖娆旖旎;高大宽阔的床上,金衾玉枕,彰显出帝王家的阔气与威严;不远处的金兽铜鼎中升起脉脉烟气,混合着衾被上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冲得人脑子一片混乱:这里是皇宫没错,这里是女子的闺房没错,自己躺在一个女子的床上没错——错的是,这里分明是皇帝妃子的寝宫。
她匆忙下了床,谢天谢地,身上衣衫完整,虽然乱了些。看来在自己不慎清醒的短暂时间里,没有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枫灵不假思索便想立刻离开,上前几步撩起了面前的粉色宫纱,却正迎上了准备走进来的人,一个身带着温黁水汽的女人。枫灵面上一僵,不仅仅为了面前女人一身薄如蝉翼的缥缈云裳,不仅仅为了面前女子的绝美面容,更为了面前女子的身份。枫灵腿一软,跪伏于地,声息困难,好容易颤抖着出了声:“云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枫灵规规矩矩地跪在几乎半裸着的云妃脚下,不敢抬头,不敢喘息,连害怕,也失去了勇气。许久,云妃低下头来,仔细打量眼前人,看着那张平素温润如玉,从不肯说出一句伤了他人的言语的,心软得不像话的驸马爷,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是讥诮,也是自嘲。
她原以为自己只会和一个中了迷药的男人欢爱,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和他交涉而已。
这人却自己醒了。
“驸马爷不必惊慌,平身吧。”她依然是俯下身去,将自己馨香的身体靠近了那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板里的人,一只馨香玉手搀住了那微微颤抖着的胳膊,却没能扶起来。
“微臣擅闯娘娘寝宫,罪不容诛,本应碎尸万段,以全娘娘名节。”驸马爷的声音很是冷静。云妃有些意外,她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唇边的笑容变作了冷笑,她从不相信男子的冷漠与冷静,至少,她从未见过在她的美貌面前可以保持清高的男子:“驸马爷,此话怎讲?‘本应’?那么,‘然而’呢?”
枫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吸进了更多的芬芳,叫她窒息起来,只得禀住了呼吸说道:“然而此事传出去终究与皇家声誉无益,臣宁杀一己之身不愿败皇室之名,故而请娘娘原谅微臣擅闯之罪,好在臣并未犯下更加大不敬的罪过。臣这就离开,定然不会坏了娘娘名节,污了皇室清誉。”说罢,跪在地上的枫灵等不及起身,弓着背就向门边走去。
“驸马爷当我这寝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云妃没有上前拦阻,笑意更甚地回了床前坐下,将手在那碧陇宫灯上来来回回地拨弄着那火苗,寝宫原就点了这一盏灯,经她这么一弄,宫里忽明忽暗,一派妖冶旖旎的朦胧景象:“而且,驸马来时没有人见到,但是这么一出去怕是马上就有人看见。如此一来,不但驸马难逃一死,皇家的名声也好不了!”她话音曼妙,柔柔动听,却藏着绵绵的威胁,叫准备夺门而出的枫灵进退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枫灵直起身子,将混乱的思维整理一下,清秀的面庞笼上了疑惑,却还没有失掉冷静。她背对着云妃,头微微仰了起来,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那么请娘娘指点迷津,告诉微臣该如何走出这寝宫而不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没有办法,”云妃站起身来,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靠近说道,“宫宴来的人太多,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一倍,通夜巡守,别说一个人了,连只燕子飞出去也受到了监视。”她走到了枫灵的背后,手搭在了枫灵的肩上,身子靠了过去,嘴凑到了枫灵耳边,柔声暧昧道,“唯一的办法就是今夜留在这里,不出去。”
温热的气流却吹得枫灵脊上生寒,柔软的胸怀更是叫她无所适从,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肩向下一耸,躲向一旁弓腰说道:“请娘娘自重,不要折杀微臣。”
“自重?折杀?驸马言重了。”云妃轻声笑着,恬然坐到桌旁,一双明眸秋波婉转,含情脉脉地向一旁的枫灵看去,托腮笑道,“反正这一夜驸马爷也出不去,难不成就这么站着?”
“臣只是误闯娘娘寝宫罢了,出去时候小心一些,应当不会有什么岔子。今夜悟民贪杯,多喝了一些,所以才会冒犯娘娘,擅入寝宫,臣自当静思己过,月内滴酒不沾。”枫灵转身,又想推门,却又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
“只怕是没人会信驸马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吧,尤其是假如我再多说几句的话,那么驸马真就是跳进扬子江也洗不清了——既然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驸马。”云妃说得不紧不慢,眸中闪过一抹厉色。
枫灵顿了顿,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华美尽现的云妃,敛起了方才的羞涩和慌张,坦然打量着云妃的模样,目光清澈干净。云妃被她这目光打量得面色微热,这才为自己半裸的衣着着慌起来。
杨枫灵低低一叹:“娘娘,这到底是为什么?纵使臣喝得再多,臣的四位轿夫总没有喝多,臣的两位家人总没有喝多,误入娘娘寝宫的事情,相信会牵涉到更多人,请娘娘三思。”她点出了种种疑点,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云妃,等她做出答复。
云霓宫中,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没有保持多久就被云妃的轻笑声打破了,她再度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枫灵面前,对上了枫灵淡泊坦然的眸子:“就算是有人做了手脚又如何?就算是有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仅仅这样就够了,驸马,就算你是被人陷害,你也不清白了。”
“我不清白,没关系,关键是,娘娘,您需要清白。”枫灵飞快合计着这件事的始末,斟酌着词句,“不仅仅是娘娘,还有六皇子。此事若发,六皇子必受波及。或许还会有好事之徒怀疑六皇子的身世,那——洗不清的就不仅仅是微臣了。”她缓缓说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云妃眼中闪过的一丝惧色,忙接着又道,“臣平素酒量尚可,今日居然粗饮几杯便醉了,想必是有什么人做过了手脚。既然有人做手脚,就有人知道始末,知道的人嘴总是不严实的。医术高超的人或许还可以从悟民的脉象上看出来什么。悟民现在头晕尤甚。”云妃被她戳中心思,嘴唇抿了起来,一副沉思模样。
枫灵骤然跪地叩首:“娘娘本是深明大义之人,定然不会以卑鄙之计暗害于臣,想必是有宵小之徒,想要陷害微臣与娘娘二人,请娘娘明断。”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把选择交到了云妃手中。
云妃面色如纸,默然背手转了过去,不知道是望着什么发愣,而枫灵仍然跪在一旁。二人一时恍然,同时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个场景,是在御花园里,也是这样,一个素手而立,一个跪在地上。
“臣已然答应了娘娘会保六皇子平安,会保娘娘母子平安,娘娘莫不是不信微臣?”枫灵仰起头,望着那孱弱的背影,念及其孤苦,心头蓦地一软,“娘娘,请相信微臣,也请娘娘不要为难微臣,这样对娘娘与微臣,都有好处。”
“床头右行三步,屏风后有一暗格,推门出去暗道直达御花园,天色不早,请驸马回去休息了吧。”云妃的声音显得疲倦而无助,孱弱的身体因无力而倚在了一旁的墙上。
枫灵起身,张口欲言,终究没有说话,而是寻向了那被屏风挡住的门,她注意到那门被关得匆忙,顿时明白自己便是从这里被送进来的,于是小心翼翼进了暗道,掩好了门,向外走了出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云妃默默扶墙站了起来,笑靥如花,却是无比凄凉,有若莲荷向秋,浮萍游动。她何尝希望如此,以肉身做筹,来换一个人的忠诚。然而,这毕竟是命……
终南山脚下,一个面目倔强的少年正在山下的密林里独自穿梭。又饥又寒的痛苦折磨着他幼小的身心,淡薄破旧的麻衣遮蔽着他瘦弱的躯体,清瘦的面容带着由于贫困而得不到正常滋养的,不健康的蜡黄。
他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不过十岁出头,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冷静,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此时此刻的孤独与无依无靠。
孤独,却不恐惧。他坚信着自己不会死在这么一片深山密林之中,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坚强,还是冥冥之中预示着他会得到贵人相助。即使是他因为这一整天的奔波而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精神,最终无力地倒下,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嗅到了那种冷漠的土地香气,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他坚信着,天不会亡我,天将降大任于我。
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却又是个从来不会抛弃自我的孩子。他慢慢爬到一棵树前去寻找自己的依靠,寒冷让他瑟瑟发抖,低烧使他晕眩迷糊。他默默等着,等待着一个可以解救自己的身影……
“国师,国师。”几声急促的呼唤唤醒了陷入了某些深沉回忆的国师。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身边带着金质面具的护法,轻轻咳了一声,抚了抚自己的脸,用着平素不紧不慢的声气说道:“怎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金质面具的护法深深埋下了头,似乎是不敢直视。国师玄衫,是惯于笑里藏刀的。
“国师,已过了子时三刻了。”金质面具护法小心地回应着。
“已经这么晚了。”国师从宽大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将身旁已经凉透了的茶泼洒到地上,又将手抚在了光溜溜的下巴上——他从不蓄胡须,但是喜欢重复这个动作——气定神闲说道:“已经这么晚了,想必那药效已经过了,该发生的事情也应该已经发生过了。是时候该去了,我们走吧。去看看某个风流鬼瑟缩的模样。”他缓缓移动了步子,随着他的脚步,身旁的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也跟随着动了起来,也移动着如同鬼魅一样的步伐。
他阔步走出了自己所居住的宫殿,这座寝宫,同时也是他为皇帝齐公贤炼制丹药的地方。平日里金来铜往,浓烟滚滚。而且,为了寻找制作什么长生不老要的药引,许多无辜的性命就葬送在了此地,葬在了那金碧辉煌的炼丹炉中。当初国师入住这间宫殿的时候,齐公贤亲自为这座宫殿命名为寿延宫。而事实上,在这座宫殿整修之前这里几乎是一片废墟,被火烧得全然没有了模样。那时这里叫做“毓秀宫”,是前朝皇后苏若枫消失在这宫廷里的地方。而再向前追溯,其实这里叫做“伏坤宫”,是民顺宗时候七皇子的寝宫。
走到了想要到达的地方,从侍卫讨好的答话中他听出来在他们戍守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从这里出来过。他满意一笑,嗯,是预想中的结果。
他大方地踏入了寝宫。
走到寝宫门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想到了里面的人一定是衣衫不整而且慌乱不堪的模样。平日素来清高文雅、风度翩翩的驸马,此时此刻,该是有多尴尬,多慌张。国师轻轻推开了门,心头涌起了一种奇妙的报复快感。
然而,室内没有意想中的凌乱,也没有预料中的惶恐害怕,也没有揣测中的痛哭流涕,他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那一个纤瘦立在宫灯之前的背影。云妃轻轻地将手拢在碧纱宫灯上面,掌控着这间空荡荡而又寂寞的寝室的明暗。
国师惊诧地向四周看了一遍,的的确确,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那个本应该在这里的驸马已经是不知所踪。他向前走了几步,走进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低声问到:“驸马人呢?”话语掩饰不住他的怒气。
“他已经走了。”云妃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依旧将自己的手指在细弱的火苗上面抚弄着。
“走?怎么可能?他明明服下了我的迷药,不可能走得脱的!”国师终于压不住怒气了,他咆哮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去沐浴回来时,他已经醒了。说了没有几句话,我就放他走了。明明是你自己制作的迷药不管用,怪不得别人。”云妃冷冷笑着,轻轻将那室中唯一的光明吹熄了。她抬起头来,在黑暗中注视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的男人。
国师心头火起,上前几步,狠扼住面前这个羸弱女子的手腕,恶声道:“成事不足,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放了他离开!就算是他没有中迷药,你也有本事把他留住,至少留到我到来。门口的侍卫说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这样一来,分明是你把人给放走了!今夜在他的酒中下迷药,将他的轿子移花接木,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收服他的机会,你居然——”说着,他阴兀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光芒,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云妃痛得哼出了声,猛然挣脱,推后几步,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轻轻揉搓着自己的手腕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他走前明明答应了我要保怵儿,也算是达到了目的,难道非要以我和他的一夜风流作要挟?”
玄衫听了这话,背手转过身去,平静着自己的怒火,深深呼吸几次,终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面容,转过身来,彬彬有礼道:“贫道一时愚鲁,粗暴了些,望娘娘原谅。既然驸马已经答应了要保六皇子,那么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娘娘这一夜,辛苦了。”
云妃怔怔看着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不过一个瞬间。她忽地目眩神迷,一时站立不稳,倚在了墙上。许久,她恨恨抬首,心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要利用我,利用我的身体?十年前是这样,今夜也是这样。你到底是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你现在已经是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要将我和怵儿推入争斗之中?你到底是……”
“娘娘不要再说话了。”玄衫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云妃的诘问,“夜已深,说太多的话只能徒增疲劳。臣自然是尽心尽力地想辅佐出一个明君。而为齐王铺路少不得开路人,驸马就是这样一个人。娘娘请安寝吧。微臣退下了,顺便,也去看看驸马是否安然回到流筝宫了。”他昂起头,坦然地转身出了寝宫,只留下云妃一人茫然怔愣——痛哭失声。
“国师,现在怎么办?”带着棕色木制面具的护法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树后躬身走了出来,到了国师身边。
“还能怎么办?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国师余怒未消,恨恨挥了一下宽大的衣袖,“若非她是六皇子的母亲,我早就想法儿除了她。现在,她还得活着。”他阔步向前走去,身后几个鬼魅般的影子依然追随着他。
“我们现在先去流筝宫看一看。”穿过花园,他踩碎了一地的花影,正说着,一阵平静中蕴藏着些许激烈的琵琶声传来,将他彻底隔在了流筝宫的外面。他聆听着,追忆着,体会着,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在温和的晚风之中慢慢醉去了。
爱笙和田许两个人在宫门处忙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发现驸马的身影,眼见得最后一顶轿子出了宫门,他们再没了法子,只得惴惴回了流筝宫。走近流筝宫,未进宫门,便听到了一阵铮铮的琵琶声。与方才那种断续不同,现在非但一气呵成,而且弹得催人心魄,无比震撼。爱笙心中起疑,这岂是出自那性情活泼的怜筝之手?
两人走进宫内,正见一人凭风袖手而立,背对这两个人站在庭中,似乎在侧耳倾听,头上洒着银白的月光,脚旁伴着摇曳的花影,轻飘飘的柳絮在她的衣旁围绕、飞散。好像是有那么顽皮的一撮飞入她清亮的眼中一般,她轻轻抬起衣袖在眼旁轻轻拂拭着。然而,却终究没能抚去那越积越多的泪水,眼泪顺着光洁的面颊淌下来,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殷湿了那青色的石砖。
两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忽然跪倒在地上的驸马,又是欣喜又是困惑。喜的是驸马安然归来,惑的是驸马如同天降,而现在又是泪水涟涟。
琵琶声铮铮作响,平和地述说着一个迷乱的故事,将人带入一个个漩涡之中。泥潭深陷,无法脱身。弹者有情,纵使听者无意,也会堕入其中,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杨枫灵,心乱如麻,情难自抑。
枫灵少时习的是笛,只因笛子带起来轻便,后来也学过抚琴,也是因为秦圣清的缘故。琵琶此类乐器她并不擅长,可当年在幽州城中,她时常会从烟花巷末听到歌女的拨子拨动琵琶时候的声响,可是,当年从未有过今朝的这般痛哭。爱笙和田许都是不解,杨枫灵这泪,流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室中的琵琶声停住了。
怜筝轻轻放拨,呼吸显得急促而紧迫。额间的汗水渐渐流了下来,与泪水一道,滴在琵琶上,滑落到衣衫化为晶莹水珠。伤心难自已,她终于将琵琶撂到了一旁,站起身来,背对着曹若冰擦拭起自己的泪水。曹若冰怜惜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若冰姐姐,为什么我弹这首曲子竟然会流泪,会伤心到这等地步。”她稳住了呼吸,缓缓推开面前的窗子,忽地一愣。
杨枫灵,你又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怜筝心头莫名一悸。
身后那个悠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这首曲子,相传为当初民高祖——那个做什么什么不行,屡试不第,从商必亏,手无缚鸡之力的杨惑一日梦得,后谱为曲子。我师父将此曲教给我时,曾说此曲听来激昂,其实暗含悲凉,宿命情缘,如债如咒,摄人心魄。情深之人弹出,情切之时定然下泪;爱浓之人闻之,曲高时刻必定淋漓。公主你既然弹到落泪,定然已经心有所属,用情至深了。”曹若冰边说着边走近怜筝,正好看到外面的场景,惊讶道:“驸马回来了?”怜筝慌忙合窗,低头说道:“回来就回来吧。”
曹若冰见她惊慌模样,调侃笑道:“公主所爱之人可是驸马爷?哎呀呀,我糊涂了,公主所爱之人当然是驸马,哈哈,我糊涂了。”她大笑着,欠身说道:“已经晚了,公主不要再弹这首曲子了,今夜一夜学会,已经很是难得了,不必再练习了。要不要民女去叫驸马进来——”
“慢着!”怜筝把脸别到一旁去,黯然道,“凭什么我就非得爱她?我不可能爱她——曹姐姐,我不困,今夜,我不想睡了,我只想弹这首曲子,弹到,我不再落泪为止。”说着,她回到了座位上,重新抱起那庞大的琵琶,倔强地接着练习那首曲子。“曹姐姐若是困了,就移步客房去休息吧——另外,不必叫驸马进来,她若是想进来自会进来。”
“民女告退。”曹若冰施礼退出,在合上房门的同时,听到那倔强的琵琶声再度响起,气势好像柔弱了几分。
回首时,见杨枫灵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狼狈流泪的模样,只是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听曲听到痛哭还被人看到,确实窘迫。曹若冰浅浅一笑,淡然道:“‘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驸马果真是性情中人,公主也是。”
枫灵没有说话,亦敛容笑道:“曲如人心罢了,悟民不通音律,可是曲到动情之时,纵使是山野村夫也会沉迷其中。”
“恐怕是情深至极难以自拔吧——”曹若冰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民女先去休息了,也请驸马爷早些休息。”说罢,向着自己的客房走去了。空留下一庭愈发寂寞的琵琶声。
“我们回去吧。”墙外的玄衣男子蓦地深沉起来,眼中似乎有什么光芒闪动着,他对着身后的人说了话,然后深沉地离开。伴随着他轻飘飘的脚步,几个鬼魅般的身影也离开了。
流筝宫的琵琶响了一夜……
【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