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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把一醉图一忘,杯盏推酌佯痴狂。
无奈情如心头印,刀刻斧斫深深伤。
长歌一阙笑公侯,清酒三杯骂阎王。
衣带渐宽日渐瘦,奈何相思越宫墙。
天意自古难揣测,天意弄人。
嫁入太子府中,苏若枫更加觉得天意弄人。万万没有料到,那个性子如此豪放不羁的杨四居然就是当朝太子;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和年少好友徐菁芳同侍一夫;万万没有料到,大婚当日居然看见了来拜贺的将军夫妇,即使是盖着红色的盖头她依然感受到了那道投向自己的悲戚目光。
半个月来,她不曾笑过,也没有什么悲伤,最多就是在静谧的庭院里乘着夏日难得的阴凉,或者是一人呆呆地在房中读上一会儿书。万幸她住的是王府,而不是宫廷,那样,她的束缚似乎更多。若是苏宗泽也到了京城,他定然会愕然到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女儿,几时如此娴静过。
此刻她正在看书,树荫之下,片片鱼鳞般的阴影投在书上,映着《淮南子》天马行空的文字。她本是不信道家的,只是后来拜了青衣为师,才开始对道家学说感了兴趣,没有料到,素以儒术治天下的王朝太子府中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道家学说——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书都是徐菁芳吩咐人搜罗来的,后来同样拜了青衣为师的杨纪政又添置了不少。徐菁芳研究道学,也只是想问个为什么,也只是想求问天下阴阳之配是否有甚玄机。但是她和苏若枫一样,没能从书中得到应得的答案。
读着读着就倦怠了,抬头却看到了徐菁芳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心中奇怪,她为何站在骄阳底下。知道徐菁芳身体向来虚弱,担心她中了暑,就连忙起身,轻声唤着:“芳姐姐,还是过来乘凉吧。”
如梦初醒般,徐菁芳恍忽走进了树荫,笑着坐在苏若枫的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她只是默默凝视着苏若枫,仅仅半个月的工夫,若枫明显消瘦了许多,较之从前几乎成了哑巴。看在眼里,徐菁芳心中不是滋味。两个女子,就在这盛夏静谧的午后倦懒得昏昏欲睡的气息之中,彼此沉默,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徐菁芳还记得当年三个人一同读书的情景,她是沈家的亲戚,借着这层关系才和苏楚两家走得近了。若非是那天在课上私塾先生头一回没有夸奖她,而是夸奖了比她小三岁的苏若枫,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个满脸任性和自信的孩子,以及她身边总是作出保护者姿态的楚韶灵。迷人吗?她不觉得,只是知道自己看见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争强好胜,什么都喜欢和自己争,而她也是不甘示弱,也和她争了起来,毫不留情——直到那次若枫因为《论语》没能背好而气得哭了,徐菁芳才发现,自己不忍心,不忍心看着这个女孩在自己面前流泪。从那以后,她每次都故意让着她,但是又假装是在和她争斗,因为,那人笑的时候,她便无限开怀——莫名奇妙。
她们三个成了好友,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徐菁芳依然假装和苏若枫明争暗斗。后来父亲得到重用,举家迁往京城,徐菁芳万分不舍,仿佛心头去了一块肉一般地疼痛,不舍的不是寄居多年的沈府,不是繁华风流的扬州,也不是那一帮总是痴痴看着她的纨绔少年,而是比她矮上许多的苏府小姐——苏若枫。
所以在京城不过两年她就寻了借口赶回来,莫名的思念让她无法再在京城呆下去。在那场寿宴上,她看到扬州太守孙大人因为解不出灯谜而恼火的时候,一时戏谑就想了个对子出给苏若枫:“孙爷爷孙观花凳赏花灯,花是同样,几时(失)多了火气?”这里不但将孙大人及其孙子嵌了进去,还利用“花凳”“花灯”的谐音以及“凳”“灯”的同形,可是担心苏若枫会对不上来,就换了个简单些的。她是对上来了,还对得不错,但是,她眼神中对徐菁芳已然有了陌生,不再如同两年前般亲昵。
时间果然是个神秘的东西,从一些迹象徐菁芳看得出来,苏若枫变得不同了,她定然是已经心有所属,但是,那个人是谁,徐菁芳不知道,她已无暇知道,因为她在认识到这一点之时就心痛得无法自已,但她仍不知这心痛为哪般。这种心痛,是任何人不曾带给她的,除了苏若枫。
原以为自己的婚姻会带来对这段感情的遗忘,谁知自己嫁的亦是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的高贵使她必须忍气吞声地服从;原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平淡的过去,谁知自己的丈夫居然又成了继任的东宫,而自己又将面对天下国母的担子;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好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范,谁知自己所爱的女子嫁给了自己的丈夫。
何等混乱的关系,混乱到徐菁芳自己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去想象接下来在王府或是在宫廷的生活。妒火彻底地被点燃,妒嫉的不是苏若枫,而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苏若枫的身体的杨纪政和不知不觉拥有苏若枫的心的楚韶灵。
女子的妒意,从来是可怕得要命。什么也得不到的人,注定要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心中不悦的岂止她一个。
杨纪政跨入寒烟阁时,悔意骤生——眼前瞧见的,依旧是苏若枫那张不会笑的脸——不会真笑的脸。
她的脸上只是有着恭敬和顺从,如死板的雕像,而不是个鲜活的人物。多少次,杨纪政甚至怀疑齐公贤是否接错了人,面前这个女子,怎会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苏若枫?
然而她就是,毋庸置疑。
婚后的第三天,苏若枫酩酊大醉,借着酒意直言相告:她已心有所属,这辈子不再可能爱别人。
这两个月来,他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苏若枫,事事遂她的意,每晚来陪伴她,已把结发妻子抛到了一旁只为了苏若枫一个人——苏若枫无动于衷。
苏若枫从不反抗他的亲近,对他的殷勤只是一笑而过,也时不时地问他一些朝中的事务,但是这种故作的关心,瞒不了杨纪政。身为□□太子,却连一个女人的心都得不到?
不甘心,绝对的不甘心。他蓦地有了一个念头,匆忙之间,便做了决定。彼时的他没有料到,就是这个仓促的决定,注定了他一生悔恨。
“夫人!”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呼唤着苏若枫,苏若枫居然也回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这令他的想法一时有了动摇。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标准的问安,合乎礼仪却不符合人情。
杨纪政皱紧了眉头:“呃,请起身吧!”他避开苏若枫的眼睛,向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内侍跑了上来,手中擎了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壶酒。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苏若枫依旧笑着,眼底滑过一丝了然。屏退了其他人到外殿候着,杨纪政勉强说道:“夫人素来善饮,于是我特意找来了这壶好酒,送与夫人。多时不在府中,冷清了夫人,这也算是给夫人谢罪。夫人闲着无事时,便小酌一番即可……”声气越来越低,似乎自己都觉得违心。
苏若枫莞尔一笑:“那么,臣妾即刻小酌一番,不知太子爷是否啃赏光——”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讥讽,杨纪政忙不迭地跨出寒烟阁,头也不回道:“宫中事务尚未处理干净,晚上回来是再同夫人痛饮吧!”
苏若枫看着那个举着托盘的内侍,他似乎正在瑟瑟发抖。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要让我喝了这酒?苏若枫心中想着,擎起了那个酒壶,遗憾地摇了摇头:“太少了,明知我酒量惊人,还只是给我备了这么一小壶,就算是死,难道就不能让我醉死吗?”
早知道侍君如侍虎,更何况,在“君”身旁那么久,她从未尽心过。抱歉,三弟,若有来生我定然想方设法偿你的情谊,我不恨你。
冰凉的酒入喉,顺流下去,化作了火的灼热:灵师姐,若有来生,我宁可不认识你……
在内侍惊恐的眼神中,苏若枫把酒一饮而尽。半晌,她仍直挺挺地站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几乎瘫软倒下的那个内侍,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喝!如此好酒,你再与我拿上一坛子来!”
内侍呆了半晌,吓得魂飞魄散,心中叫苦连连:好端端地在酒库守着,太子爷神神道道地跑过来拿了一坛子酒,折出来一壶,又往里面加了不知是什么药,看到了这一幕就已经让他够害怕的了,接下来太子居然让他给端过来。
宫里面男人处死女人的方法有许多,其中最不惹人怀疑的留全尸的方法就是下毒,这些那个内侍从前也只是耳闻罢了。亲眼见到还是不敢相信,这对夫妇在外人面前何等的琴瑟和谐,没料到太子他——果然是伴君如伴虎。更害怕的是太子居然落荒而逃,而这位太子妃居然还嫌酒不够多!
待杨纪政回来时,便瞧见偌大的寒烟阁,酒气缭绕,醉意袭人,门外躺着三两个太监,屋里卧着三四个侍女,全部都是面泛桃花,一个个不知忧愁梦会周公。齐少忠着了慌,这苏家二小姐唱的是哪一出?□□何曾出过这般普天同庆的景象?杨纪政一步跨了进去,看到苏若枫已经倒在床上睡了多时了。地上散放了七八个空坛子,还有一人抱着一个空坛子睡着,提起来一看正是那个白天端酒来的内侍,不由得气恼非常,喝问道:“这里怎么成了这番景象?”
被人一提就醒了,那人睁眼正看到了杨纪政气得憋红了的脸,吓得赶紧就跪:“回太子爷,太子妃喝完那壶——壶酒之后,嫌不够,命小的又拿了一坛,仍是不够。就叫那些个使唤人一起搬了好些坛子来,还命令我们和她一起喝……”偷偷瞄了一眼杨纪政毫无表情的脸:“后来——就这样了。”
“你们这些个大胆的奴才,居然敢和主子一起喝酒!”齐少忠气不过,先踹了那个内侍一脚,接着骂:“若是主子喝伤了胃——”
“够了!”杨纪政喝了一声,环视一遭,说,“把寒烟阁处理一下,此事就这样吧。”
是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建阳帝薨了。
民世宗十八年,帝崩,庙号世宗,传位于皇太子杨纪政,帝号靖元,世称民嘉宗,立徐菁芳、苏若枫为后,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登基之礼冗杂繁琐,守孝未过,因为边防智彦国出了些许岔子,国内兄弟争位,干系到大民利益,杨纪政便提前登基以总领朝政。
智彦国本是大民朝的一块疆土,因墨家先祖追随□□爷打天下劳苦功高,所以就将其封了公侯,划了一块土地归属墨家所有。孰知后来竟生了变故,墨家自立为一方君主,将封地改名为智彦,自立为王,又侵占了大民不少地方。
这事本来是叛变之举,但顺宗为人宽和,不欲兵戎相见,又念及其功过相抵,就没有治罪,反而使其政权名正言顺不说,还将长公主岚嫁与墨家。岚公主生有二子,一名墨穹,一名墨卢。而墨家先王原配夫人育有三子,先王生时本是欲传位于墨穹的,但是没想到遭到了另外三位王子嫉妒,先王死后不久就发动政变,夺宫篡位,杀死了墨穹。岚公主及时得到消息,忍住悲痛带着次子墨卢及家眷千里迢迢赶到大民边塞。边防官员自然不敢懈怠,即刻护送岚公主回京。
登基大典过后,杨纪政急召大将军窦胜凯觐见,商榷对西北用兵之事,也同时召见了其妻楚韶灵,封其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封过后,杨纪政与窦胜凯在书房之中细谈政事,楚韶灵知道自己不方便在此,就告退到了御花园散心。此时秋意方显,使楚韶灵不禁回想起了一年以前,自己嫁给了窦胜凯的那个秋天的夜晚,苏若枫如同天降一般出现,宛若仙人般消失。现在想来,最近的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不久前,新皇登基典礼上。不知她现在如何,她现在已经是贵为皇后了。
踏过细碎落叶,幽静的御花园里只听得见簌簌响动,一片安宁。楚韶灵却觉得这祥和之中带着肃杀,心中积郁难遣,便扶着一个凉亭的柱子,垂了眼帘。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耳畔忽然传来了极柔和的念诗声,引了楚韶灵的注意。她睁开眼,绕过亭子,正瞧见假山前立着一个中年女子,满面怅然。虽已是中年,却仍是面目较好,风采卓然。一头青丝随风飘散,这般的风流态度,年轻时怕是不知曾迷倒了多少人。所谓的颠倒众生,也不过如此吧。看其衣着华贵,气宇不凡,楚韶灵当即明白此人就是远方归来的岚公主,连忙上前问安。
岚没料到此处会有如此贵妇,一时有些惊讶,旋即晃过神来,将楚韶灵扶起。这才讶然惊觉,这女子身上还带着功夫。岚低头打量她的模样,疑惑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岚公主?”
“臣妾是大将军的内人,今番陪着夫君进宫面圣。现在外子正在与皇上商议政事,臣妾不便在场……皇宫重地,常人不可及,又看到您气宇不凡,所以知道您定然是远道归来的岚公主殿下。”楚韶灵毕恭毕敬,抬起头来,正瞧见了岚公主一脸柔和笑意。眼角余光一晃,她放眼看去,却发现不远处树后藏着个容貌俊美的中年书生,长须飘然,面若皎月,色如春花,目光神异,不由得叫人想多看几眼。
楚韶灵心中奇怪,世上怎会有这般俊美的男子,已届中年居然还能有如此风采。岚公主显然是注意到了她满眼探寻之色,连忙笑道:“那是我在智彦王宫的御医,忠诚至极,随我们母子一同过来的。”说罢,仿佛不经意地挪了挪身子,背过身去,正挡住了楚韶灵的视线,向那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笑容顿时浮了上来,匆匆离开。
楚韶灵再往那树下看时,人自是不在了,却发现另外一条路上,缓慢来了一行人,看来甚是轻松自在。走在当中的淡绿宫纱罩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面貌娇美如玉,行步迟迟,却透出一片旖旎风光,和秋的肃杀对比,带来了一片春光。此人正是苏若枫——带着一行侍从,正在散步。
楚韶灵心头一暖,情难自禁,许久没能在如此私人的场合见到若枫,虽说身边还有个岚公主。这杨岚却是个不耐烦的样子,正望着方才中年书生离开的方向挪不动视线,却不好离开,只得等苏若枫过来。
“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楚韶灵行过礼直接站起身来,不住朝苏若枫脸上看去——她实在是情难自抑,想看看自己的枫儿可变瘦了。苏若枫眉间颦颦一闪而逝,又做出一脸笑意,直接向岚公主请安道:“岚姑姑好。”
岚公主笑道:“皇上果然是有福气,娶了个如此可人的娇妻。”
苏若枫浅浅笑道:“姑姑过奖了——不知为何姑姑和楚姐姐一起在这里站着,可是在赏这秋景吗?”
楚韶灵一愣,面前的这个人怎的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苏若枫,怎会如此陌生?尽管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身影,但那一颦一笑,还有这矜持的口吻,却透着疏离。
岚公主神色从容:“不是,我只是在这里偶遇了将军夫人——”她注意到楚韶灵惊愕的神色,又看了看苏若枫,“你们可是旧识?”
苏若枫瞥了楚韶灵一眼:“噢,是的,楚姐姐与若枫自幼相识……”
“若是这样,你们叙旧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就不打扰你们了。”岚公主随便扯了个由头,急匆匆地告辞,风一般地向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花园中只剩了两人,楚韶灵心中藏着许多话,只想问问苏若枫可好,却见苏若枫仍是看着岚公主远去的影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转过来。
“楚姐姐,你这次进宫可受了赐封?”没料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楚韶灵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苏若枫笑得矜持:“既是如此,足见陛下天恩浩荡,还望窦将军能够殚精竭虑,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分忧。”
楚韶灵有些难以置信,她喉头发紧,心头一痛,忙握住了苏若枫的双手:“枫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可是受了苦?你可是恨我?”
苏若枫抬起一双明眸,淡淡笑着,眼中没有半点不对,又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说:“楚姐姐真是好生奇怪,说得什么奇怪话?我并无半点不适。”
她忽又收了笑说:“毕竟你我都已为人妻,本宫贵为皇后,你是将军夫人,从前胡闹些也就罢了——如今,可不要忘了君臣之别,窦夫人?”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说得很清楚,楚韶灵“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瞧着皇后娘娘带着一行人离去。
她呆呆立在远处,痴痴看着苏若枫离她远去,忽地脚下不稳,退了几步,喘息着立定,眼前一片朦胧。她似乎看到头上青天旋转,脚下大地翻滚,一切都颠了个儿,一切都是做梦……
【前传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