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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马狂奔千里外,心系营帐两军前。
无情不想惹芳心,情深久矣已两难。
终知鲜血丹朱色,染得佳人换面颜。
肯将十万虎狼兵,换得一段奇姻缘。
帅帐里煞是干净温暖,没有寻常男子的汗味,衾被之间反是有些许清香。黎明悄然过去,帅帐之中窸窸窣窣、辗转反侧的声音居然响到了天亮。
怪哉,为什么还是睡不着?天光大亮,怜筝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起昨夜那雪地上奇异的争斗,这让她心思不宁。白雪上的红色血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杨悟民盯着叶寂然诘问的眼神,更是令怜筝莫名别扭。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在那里弹琴?她和驸马是什么关系?一连串的疑惑把怜筝弄得头晕脑涨,这才知道,自己竟为那人担心了一整夜,心头也居然涌起了那么奇怪的酸涩之感。
咄,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怜筝恼怒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常。心中仍是疑云满布,思来想去,想想那杨圣可能知道些什么,她打定了主意起身,去找杨圣。
来到杨悟民平素办公的军帐,里面居然空空如也。怜筝倍感无聊,就坐在军案前,随意的翻弄起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绵软的手指拂过成摞的军文,怜筝疑惑,平日里竟是这么忙吗?
果然三军的统帅不是常人可当的,总需要这般焚膏继晷,难怪这么容易受伤。
怜筝开始怜悯杨悟民了,她翻开几本公文,看得头昏脑胀,便叠好放了回去,却不小心翻出了一卷画轴掉到了地上。怜筝好奇心起,将画轴拾起,缓缓展开。
心跳得快了许多,竟带着些微的喜悦,画中的笑靥如花的少女,不正是她吗,怜筝公主。身至百花丛中,有翩翩的蝴蝶落在她的肩上,她笑着微微回首看着远方,似乎在寻觅爱人的身影,远处的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她的眼神似乎就放在那里。亭柱后露出了半张脸,看得分明的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笑意中带了些清寒。那亭中人是谁,怜筝心中生出新的疑惑。轻轻摩挲着精致的画面,怜筝心知这个应是驸马的杰作,向右上角瞥去时,看到了端正的小楷写的几行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已送君归四海,奢盼回眸十里亭。
落款日期正是叶寂然带走怜筝的第二天。
怜筝觉得自己眼中水汽缭绕,慌忙转身轻轻拭去将要涌出的泪水。尽管这里没人,可她不敢在画中的那双眸子面前流泪。
“公主,”爱笙进了帐,声音嘶哑而且带着惊讶:“您怎么在这里?”随后又看了看怜筝手中的画,一脸的狐疑。
“呃,没什么。”怜筝急忙把那幅画卷好,放在一边,挤出了一张天真的笑脸问:“杨圣,你可知道昨晚的那个女人是谁?”边问边观察爱笙的眼神,话语中的焦急遮掩不住。
爱笙摇头苦笑,她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连杨圣都不清楚具体情形,怜筝怅然出帐,在营帐间轻轻踱步,深思天外,发起了愣。
叶寂然不动声色地到了怜筝近前,陪着她绕着军帐走了一圈又一圈。
“怜筝,我们已经来了几天了,是不是该走了?”叶寂然试探着询问正在发愣的怜筝,口气十分不确信。
“啊?”怜筝忽然回过神来,显然没听清叶寂然的问话。
叶寂然深深叹了口气,他早有这种预感,觉得怜筝在他身边的时间不会太长,因而总是觉得过去的一个月不那么真实,但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真实。直到怜筝提出要去探望受伤的驸马,直到昨夜看到她用那种揪心的眼神去看那个人,直到今天看着她不住的失神,他终于明白了,某些或许连怜筝自己都不明了的事。
“怜筝,你若是担心,还是暂且留在这里吧。”叶寂然看着怜筝犹豫的眼神,知道已不可强求,“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再作决定。”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怜筝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算是默许了。
……
天渐渐亮了起来,田许才注意到杨枫灵的面色苍白得骇人。
疼痛难当,身子疲乏得难受,骑在马上奔行了一天一夜,枫灵和田许总算是到达了离扬州其实并不远的苏州城。枫灵心中清楚,那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迸裂了,便将惜琴抱紧,生怕让田许看到她胸前的血迹。
这一天一夜,枫灵不曾下马,只是田许给枫灵递过一些干粮和水,但是,惜琴不曾醒,只是默默地在枫灵怀中安睡,是真的安睡吗?还是……枫灵不敢多想,似乎想多一点都会浪费时间。老人家说过她是会来苏州的,只是陪都苏州是个如此繁华的所在,叫人如何来找?
“三少爷,您下马吧,不能总在马上坐着。”田许看着枫灵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担心。
枫灵此刻更加憔悴了,双唇苍白,脸色由白转青,她的大氅早就解了下来给惜琴裹上了,使得自己也染上了风寒,略带低烧。枫灵吃力地将昏睡的惜琴交给田许,她身形一晃,险些跌下马来,她忙抓住坐骑的鬃毛,艰难地下了马。
田许看着枫灵胸前的一片殷红,不禁瞪大了眼,痛惜道:“少爷,你这是——”
枫灵淡然一笑,想安慰为她担心的田许,但是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身子摇晃了几下,靠在马上喘着粗气。
心知自己决不可倒,枫灵咬牙支持着自己站稳。师父杨四常讲,她的母亲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她的体内流着最高贵最坚强的血统。因而,便是大难临头,濒临绝境,也不可崩溃。
“田许,这城中可有师父的产业?”抹去脸上的虚汗,枫灵强打起精神询问田许。
田许扶着惜琴,又忧心枫灵,面色着实焦虑:“有,叫做倾枫行。”
“你,马上出动所有力量,继续寻找上次我要你们寻找的那个老妇人。”枫灵头一会以命令的口吻对田许下了吩咐。
田许微微发楞,虽是面目苍白,毫无血色,但方才枫灵的神情,像极了发号施令时的杨四。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属下一定照办,但是请三少爷务必马上就医。”
“呵呵,就的什么医?你们也太莽撞了吧,大街上就一口一个少爷一口一个老人家的,肆无忌惮,不怕惹人生疑?这可是别人家的疆土!”未等待枫灵回答,另一个声音传来,似乎带些醉意。
两人同时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满面通红的老道,正抱了个酒坛子,哈哈笑着。身着一身寒酸的道袍,却显得仙风鹤骨,气质异于常人。
田许立即觉得这人面目熟悉,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而枫灵也瞧着老道眼熟,想了半天,想不出眉目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道长好雅兴啊!”尽管疼痛难当,枫灵依旧挤出个笑容来同那老道说话。
道士狂妄的醉眼之中现出了一丝清明,朗声吟道:“重则大任天下当,生死沉浮一肩扛。纵有疼痛千万般,依旧笑看虎与狼。此等精神,该着你命中注定要活上一场!哈哈哈哈!”
枫灵勉强陪着他大笑,笑着笑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又响着另一个人的声音,焦急而心疼的声音,一个她认得的声音:“师父,您也真是……”然后她倚着马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老人家,您来了。”她喃喃地说着,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高床暖枕,身上依然疼痛,但是那种疲乏感已经减少了许多。这是何处?枫灵疑惑自问,转着方向四处看着。
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正在桌旁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她还没有注意到枫灵已经醒来。
枫灵直觉这妇人对她没有恶意,就和善地开了口:“请问夫人,这里是哪里?”
那妇人忽的一愣,转过头来,虽是柔和的眉眼,却给人以冷艳的感觉,看模样已经是四十开外,却更带了几分迷人的气度,仿佛此人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是其最好的时光:“怎么,枫灵,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是昏倒前那个熟悉的声音,枫灵侧头沉思一会儿,恍然大悟:“您就是那个老人家?”
妇人忧郁一笑,望着枫灵的眼睛,竟失了神。
“那,与我同来的那两个人呢?”枫灵也听杨四同她说过这世上有易容之术,何况这老人家教过自己些许乔装改扮的法子,所以并没有深究这一点,此刻最担心的还是惜琴。
回过神来,妇人恬然微笑:“放心,既然你没事,我怎会让他们有事?你的属下正在厢房休息,惜琴现在也是在休息,她的伤势不轻,不过恰好我师父在此,运功将她治好了。”
“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惜琴?”枫灵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还是疼痛得厉害,她没有注意到妇人对惜琴是直呼其名的。
“唉——”长长的一叹,妇人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吧,不过你得先用草药泡个澡,换身衣服。”
“呃,这——老人家——”枫灵为难了,一是在这里洗澡她不放心,而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这位妇人,叫老人家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嗯,枫灵,我姓楚,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叫我一声楚姨,就叫我楚姨好了——此外,要知道,对你而言,这世上最最安全的所在,就是我这里,在这里你可以卸下一切的伪装和戒备,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身份泄漏的危险。”妇人看出了她的顾虑,语气更加柔和,恍惚间,她面前似乎不再是面对着杨枫灵,而是叫她这么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另一个人,不觉有些迷离。
枫灵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位楚姨在自己面前再次失神,轻咳一声说到:“楚姨,那好吧,枫灵这就沐浴。”说罢眼睛直直的看着楚韶灵。
楚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指着水汽缭绕的帘栊之内说:“水已备好,就在里面。换洗的衣服也在,你这一身血衣,必须得换。”说着神色黯然了,飘然离开了房间。
枫灵缓缓的下了床,环顾四周,惊奇的发现了这屋舍的豪华。在她的设想中,像老人家这种妙手仁心的世外高人,应当是土屋草庐、山珍清泉的,没想到住的地方如此豪奢:雕栏玉彻,屋中的家具多是结实名贵的楠木。墙上挂着的书画,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手笔,且尽是珍贵的绝本。枫灵一边向浴间走去,一边扯下身上的衣服,血衣,说得没错,自己胸口全是血干涸后的痕迹。
走进浴间,看到的不是普通的木桶,而是个石砌的池子,热气腾腾,氤氲缭绕,散发着草药的清香。枫灵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一眼便看出了池底砌的碧绿的蛇文玉,和池边镶嵌的珍珠,不禁咂舌,好大的手笔!不过看此等装饰,也知道这个浴池定是专门为了药用,对人体多有裨益。
衣衫褪尽,这才发现胸前的伤口又被涂上了一层伤药,已经愈合的很好。入了水,枫灵将头停在池边,安宁的享受这水与自己身体的接触。也许是太舒适,竟使她闭上双眼,昏昏欲睡。此刻,怜筝在做什么呢?叶兄应该带她远走了吧。爱笙为我所累,应当是为军中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惜琴没事,没事就好……昏昏沉沉,她真的睡熟了。
……
楚韶灵自枫灵房中出来,悄然合上了枫灵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十七年光阴,过得还真是快。
转眼间,那人辞世竟也这么些年了。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
孩子……楚韶灵心头一颤,想起了方才看到惜琴浑身是血的时候,果然会痛心。血脉相连,母女天性,真是来不得半点虚假,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后来仔细检查惜琴的身体,发现她身上的血居然全是枫灵的,从前襟上的枫灵手指上的血到大氅上的枫灵胸口的血,鲜红的扎眼,她看着心却痛得更狠了。
这两个孩子,究竟……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血盟吗?
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深思,没走多远,就坐在枫灵房外的凉亭中休息。这所宅邸是他们楚家在苏州的财产,事实上,只是她楚韶灵一人的,相当于行宫别苑,一国之母的私邸,一般人自然不得轻易进来。所以说,对于枫灵来说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栖身之所,今日本来是上街去寻师父,不想竟然碰见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
缘也,命也,到底不可捉摸。
师父给惜琴输内力输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算把惜琴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也是惜琴的命大,正赶上青衣云游到苏州,否则凭楚韶灵的实力,纵使她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韶灵,又在想什么呢?”玩世不恭的老人正抱着他的酒葫芦痛饮,微醺的声音表示他正喝到酣处。
“师父,”楚韶灵皱了皱眉,“您才用尽了全身的内力,这就喝酒,小心伤身。”
“哈哈哈,酒可是个好东西,喝了这么几口,内力就又回来了。”青衣趟坐在凉亭中的栏杆上,一脸的醉意,接着说:“帮我把围棋备上,还有你们楚家珍藏的那叫什么,什么‘雪无痕’给我拿一壶来,就放在这里,我要和我的徒孙在这里叙一叙。”
楚韶灵无奈地遵从了师父的意思,备好了棋具美酒,顺从地退下了。
不多时,枫灵自浴池中醒过来,惊喜地发现身子舒坦多了,疼痛感也少了,看看天色已昏暗,急忙从温水中出来,找到了楚韶灵为她备好的衣服穿上,是一身素纱女装,正合枫灵的心意。
许久没有穿女装的枫灵欣喜异常,虽说是陌生的衣服但是格外的舒服,不用像穿男装时得裹上几层才能瞒天过海。
出了房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老头躺在亭中。想必就是楚姨的师父了吧,枫灵心中暗忖,觉得自己应当上去问候一下。
但还没等他开口,青衣就已坐将起来,转过来看着枫灵,朗声大笑:“曾几何时龙变凤,却为事故逆雌雄。今朝醉看俊郎君,疑是酒醉眼惺忪。好一身素净的装扮,白色正配你的气质!”
听得老道念诗,枫灵脑中电光石火地想起了那个在金陵城中念了怪诗的怪道人,顿时对这陌生的老头生出一股子亲切感,上前拜过,寒暄了几句,便应邀坐在他对面下起棋来。
枫灵从下棋开始,输的第一个人是父亲杨尚文,第二个是义父杨四,第三个是秦圣清,此后再未输给过任何人,那三个人后来也被她击败了,棋艺可谓超群。
但这次她不得不叹服棋逢对手,青衣的棋艺之高,是她所没想到的,连输数盘。每次输完青衣都要求她罚酒三杯,现在已喝了十几杯了。青衣拈须微笑,真是好酒量——怕是遗传的。
已是夜了,正在枫灵藉着灯光长考时,青衣忽然掀翻了棋盘,玲珑云子顿时撒落一地,着实令枫灵吃了一惊,忙问:“道长,怎么了?”青衣却是不言语,将剑扔给她,自己又手持一把剑,直向枫灵逼来,气势汹汹,剑气袭人。
所幸枫灵反映够快,直接和青衣对打起来,剑招干脆凌厉,洒沓自如,却招招留情,不下狠手。
过了几十个回合后,青衣忽地上了亭顶,看着亭外的枫灵赞许道:“大伤初愈,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剑招不错,不过内功底子弱了些,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些调息内功的法子。”
枫灵愣住了,这人怎么这么喜欢收徒弟……就为难地说:“我已经有师父传授武艺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
青衣挑眉下来,不满的嘟囔说:“要‘为父’尽管由他为去,反正这个‘师’我是当定了——我来说一段口诀,只说一遍,你将它记下来,回去照此调息,内功定能大为精进。”
果真只诵了一遍,然后问:“记住了吗?”
枫灵自信满满,又复述一遍,倒是把青衣给惊住了:“好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青衣赞许微笑,接着说:“你倒是比她还要聪明得多——行了,你想去看望的人就在走廊尽头右边屋子中,去吧!老头子我去喝酒了!”
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踪迹,枫灵有些迷糊,想想方才的口诀,默念一阵,运功调息了片刻,才起身向着惜琴房间走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影渐渐清晰起来,透过琉璃的窗棂照到了人的脸上,惜琴缓缓地睁开了眼。
身子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记忆还停留在她倒下时看到的那张惊恐万分的清隽面庞上。我死了吗?她茫然自问,开始观察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的模样。
熟悉,熟悉,除了熟悉还是熟悉。儿时的她曾无数次到这里来玩耍,怎么会认不出这里的装潢。枫吟苑,是母后的别苑。
熟悉中又多了份陌生,那份陌生就在于伏在案上的那个陌生人,陌生女人。
惜琴支撑着下了床,寻了件紫色外衣披上,小心翼翼的向桌子边的陌生人走去。毫无意外的,她看到了一张素净却美好的面庞。
此时的杨枫灵没有伪装,没有易容,就这么真实地伏在案上,透过多彩的琉璃折射出了多番颜色的月光淡淡洒在她的面上,却又辉映出了沉静的面容,和她此刻穿着的白色纱衣,搭配得和谐。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正被薄薄的眼皮遮住,颤颤地转着,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梦,连唇边都带着隐约的笑意。惜琴静静地站着,觉得不甚真实,这人是人间的女子,还是天上的仙子?如此的惹人怜爱,居然露出如此恬静的笑容,与那叱咤战场的驸马爷,根本就是两个人。看着她的睡颜,惜琴不自觉也露出了微笑,她睡得还真是熟,居然有人能在桌案上睡得这么香甜,怕是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练出来的。
轻声啧啧,惜琴解开了外袍,将它披在枫灵身上,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佳人。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了身着女装的杨悟民——不,是杨枫灵,一种微妙的感触漾在心头,竟让心中存着的那一丝恨意也尽皆消散了,原来那些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惜琴发现自己忘了,忘了什么阴阳的差别,忘了什么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她此刻只知道,自己对面前的这名熟睡的女子,起了非得到她不可的欲念,哪怕要她窦惜琴下地狱,她也想,她也要,得到这个人。
“咳咳。”熟睡的人猛地咳嗽了一阵,将惜琴的思想拉回了现实,她急忙离得远了些,换了副冰冷表情好掩饰她方才如火一般的眼神。
枫灵醒了,正在苦恼自己怎么又睡着了的时候,看到了远远站着的惜琴,一时有些尴尬,又看到身上的外衣,知道是惜琴给自己披上的,忙起身想表示下感激之情。
“呃,”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枫灵开始语无伦次,“惜琴——姑娘,你好些了吧,实在抱歉,害得你受伤了。”
这人实在是有病,总是向人道歉,对要杀她的刺客是如此,对要让她战败的敌人也是如此。惜琴默默不语,还是刚才那一幅冰冷的模样,只是更加冷漠了些,令枫灵觉得自己的魂魄几乎都被冻僵了。
“呃,咳咳,惜琴姑娘你还是多穿件衣服吧,现在是冬天了,虽说江南温暖,但还是小心一点,毕竟你身体刚刚受过重伤,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枫灵的话语。
见她虚弱至斯,惜琴脸上的冰雪略略消融了,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来:“我看该多穿件衣服的人是你,驸马爷,你看起来染上风寒了。”说着又拿了件大氅过来,递给了枫灵。
枫灵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声“驸马爷”让她忽然想到了前线的战士,心中一紧,接过大氅,犹豫了片刻,才抬头看着惜琴的眸子说:“两国交战,受创最大的是老百姓和战士们,咳咳,惜琴姑娘,你是南国的——大约是南国的有官位在身的人,若你有法子的话,望姑娘帮忙止住这场干戈。”
惜琴再次沉默,为什么她又想起了打仗的事呢?
“好的,我可以帮忙。”半晌,惜琴才答话,眼中露出了狡黠的光芒,“不过,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枫灵一愣,心底隐约有些不祥的揣测,沉吟了一阵,还是说道:“那个,如果能止住这场战事,枫灵自当感激不尽——”
“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惜琴摇了摇头,慢慢的靠近:“我要——”
话音未落,枫灵已经退后了好几步,她莫名地害怕面前的这个逐渐逼近的女子,她连连后退,想敌过这个霸道女子的侵袭。
“惜琴姑娘,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背部靠上了屏风时,枫灵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出来。
“噢,没什么,”惜琴止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恢复正常,“时机未到,呵呵,时机未到。”
枫吟苑的庭院是苏州常见的乌瓦白墙,楚韶灵对这枫吟苑建得十分伤心,特意请了江南最有名的园林大师将这池阁亭台布置得错落有致,身在其中,便是观赏,也是赏心乐事。
月夜里,青衣躺在漆黑的屋顶上看着天边明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猛地喝了几口酒,坐起身,把酒坛子向下一摔,斜眼看了看草丛中的身影:“行了,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小子!”
田许满面通红地走出来,不想自己轻功这么差,居然被人这么轻易就发现了。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参见师公!”
“师的什么公!胡闹,杨四这小子真是胡闹!”青衣自房顶旋身落下,将田许搀起来:“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公?”
“老爷绘影图形,发给了各个弟子,专门寻找您,您一失踪就是十年,叫老爷好找。请跟随田许回去见老爷吧,老爷急着见您。”
青衣拈着长须慨叹一声:“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你又急个什么?回去禀报你师父,就说等墨卢王夺回他的江山时我自然会去找他。”
田许不禁有些疑惑:“墨卢王?他不是西北智彦的王吗?好像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呵呵,看来你师父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既然如此,你只要传声话就行了。”青衣塞上酒葫芦,别在腰间,跃上屋檐:“替我向主人告辞!”随后便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田许站在原处,仍是摸不着头脑。
一夜无事。
日头过了中天,吃过了午饭,枫灵想想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三军不可无帅,她仍是担心前线。昨晚回房之后,辗转了半宿才睡着,今朝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直接就赶上了午饭。
用膳时枫灵已知惜琴是楚姨的女儿,虽觉得意外,又觉得确是情理之中,二人有着相仿的面容,又都是一样的冷艳气度,是有着七八分相像的。
饭后,枫灵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男装,到楚韶灵的书房去告辞。书房布置得相当雅致,案头却看不见书法或者绘画,只看得到堆叠如山的账簿。
这个楚姨,怕是和师父一样,是个商贾。枫灵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眼神一瞥,目光便被生生钉在了墙上。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中人,竟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少年时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画着同一个人的另一幅画,父亲告诉彼时年幼的自己,那是母亲,她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的母亲。
枫灵一愣,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双目含笑,肤若凝脂,鼻梁挺直,容颜俏丽,是个绝妙的美人儿。母亲……
“你们很像呢。”楚韶灵的声音传来时枫灵才知晓她的到来,她转过身子,好奇问道:“楚姨认识家母?”楚韶灵绕到枫灵前面,盯着墙上的画卷,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何止是认识……”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陷入了失神。枫灵等了许久,见她仍是失神,知道得不着什么具体答案了,轻咳一声,告辞道:“枫灵在此打扰了,但现在担心前线的战事,所以要告辞了,多谢楚姨相助。”
“帮你是应该的,”楚韶灵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那幅画,问道:“你和惜琴说过了吗?”
听到“惜琴”的名字,枫灵顿时弱气了几分:“没有,我害怕说了就走不了了。”
楚韶灵将头转过来,柔声道:“还是说一声吧,你若是偷偷地走,待会她恐怕要拆房子了。”
枫灵头晕脑涨,知女莫若母,漫说楚韶灵,便是依枫灵对她些微的了解,也猜得出惜琴或许真会拆房子。这样想来,上次从自己扬州偷跑的时候,也不知牵连了多少人。
她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到了惜琴房门口,却看到她已经在房中端坐,一副静候多时的模样。
“怎么?要走了?”惜琴挑眉笑问,口气虽是生硬了些,却没有枫灵意料中的那种百般阻挠。
“嗯……”枫灵吱声吱得怯怯的。
惜琴却笑嘻嘻地答应得爽快:“走就走吧,顺风。”
“嗯……?”枫灵大感意外。
“不想走?”惜琴问道。
“不是!杨某告辞了,田许,咱们走!”枫灵大喜过望,匆匆退出了房,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催马时,惜琴却忽然跳到马前,厉声喝道:“下来!”
枫灵怕伤到惜琴,忙勒紧了缰绳,险些被马从背上摔下来,不由得动了怒:“你这是做什么,说好了让我走,为何还拦着,还正拦在马前,不怕受伤么?”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笑眯眯的,“从昨晚到现在你见到我好像都没有流过血。”
这有什么关系,枫灵心中又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倒退了几步,拉紧了领口,又将双手背后,警惕地望着她一步步逼近。当惜琴的脸离自己的脸愈来愈近时,枫灵终于忍受不住惊慌,紧张道:“你,你不许咬我!”惜琴不屑地挑眉撇嘴:“谁要咬你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枫灵恼怒,这种事情谁知道它为什么,兴许上天怜悯自己总被这个性情霸道的姑娘拿住,“好了,我得走了。”
她绕不过惜琴,只得施展轻功跃到马背上,瞪了一眼一脸傻笑的田许,大声说道:“看什么?快走!”
远去的两道身影如逃难一般蹿得飞快,惜琴公主望着渐渐看不清楚的烟尘,心情愉快地理了理袖口,松了松指节。
逃吧,便是你逃得再快,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包括——
杨枫灵。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