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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载风雨岁月长,物换星移变天光。
玉面颓唐风吹皱,青丝染却华发霜。
孩时盈臂童稚子,今时竟成碧玉妆。
不变唯有窗前雪,一树寒梅冷凝香。
枫信行的院子里开起了一树寒梅,隐约的幽香伴着寒气钻入肺腑,令人又爱又怕,既想贪婪地霸占那香气,又怕为冬日的寒风侵袭了身子骨。
内室里却是暖意融融。
“少忠,前线战事如何?”杨四将手中的香茗放下,换了严肃的表情,接过齐少忠递上的账簿,一边翻看着,一边与齐少忠闲聊。
来扬州已三日余,这三日他一直陪着杨尚文休息,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当铺看看最近的生意。这些年,他经商的本事愈是精进,就愈是不愿过问小事,但是又不得不做,所以十分庆幸有齐少忠这样一个好助手帮着他,使他免了不少处理日常小节的麻烦。
“四爷,”这么多年,齐少忠对他的称呼仍然不变,“两方都换了主帅,现在还是有些僵持。但更叫人奇怪的是,窦胜凯最近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每次都落荒而逃。”
“哦,知道了。”杨四又放下了账本,揉揉太阳穴,皱紧了眉。
杨尚文突然在门外喊了声:“三哥,我可以进来吗?”
杨四抬眼示意齐少忠,齐少忠于是赶紧开门:“杨大人,您身子还好吧?赶紧进来,别冻伤了身子骨。”
杨尚文谦和微笑,向着齐少忠拱了拱手:“烦劳齐爷惦记——三哥,似有心事啊,怎么?想着战事吗?”他并未入座,而是规矩地立在一旁。
“是啊,尚文,何必客气,你且坐下喝杯茶——”杨四挥了挥手,让杨尚文入座。耳畔传来布料窸窣的响动,齐少忠自觉地上前为杨尚文倒茶,杨四将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搭一扣,不知是按着怎样的节奏:“——依你之见这个窦胜凯是卖的什么药?”
杨尚文正在出神地看着杨四轻击桌面的手指,这动作在他而言,实在熟悉。听到杨四发问,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他已经听闻了一些前线的情况,心中早有了判断:“三哥怕是已经知道窦胜凯的意思了吧!”
“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杨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手袖在身后,眼神放向窗外,投向远方。
杨尚文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朗声回道“这几日,齐师死了一千人,而窦师每每只是死伤数百而已——看来窦胜凯是想消耗敌方兵力罢了,窦家是想用‘拖’字诀吧。齐师居然两次派帅都只是选了毫无经验的年轻官吏,想必窦胜凯也看出来齐公贤不欲战事,或许齐公贤现在正在努力想达成两国和解,但迫于朝纲压力而不得不派兵。我想,齐公贤或是有求于窦胜凯——尚文浅见,三哥见笑了。”
杨四轻轻将窗子关上,回头深沉一笑:“能叫齐公贤放下身份而求和解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青衣门了。”
杨尚文缓缓点了点头:“所以,还是早早步好退路,让各州县的门人都做好准备才是。”
杨四不自觉地轻轻点头,步回桌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些部署安排的信函。
笔锋一顿,他愣愣看着落款处的“青衣”二字,看得有些迷惘。青衣门,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这三个字扯上关系的。
往事不可追,转瞬便是悠悠二十载,霜发攀上了鬓角,少年时丰润如玉的肌肤也已经变得枯瘦,一如曾经丰盈而此时枯竭的心。
“师父啊师父……与您相逢,是劫……还是缘?”他悠然长叹,放下了手中毛笔,目光凝重,双唇也不自觉地抿起来,低低呢喃着暌违已久的名字——“若枫……”
杨尚文见他表情,看着他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知道他又想起了过往,便起身退到了房外。
枫灵那孩子,深思得久了,也会如此轻轻叩击桌面。
夹杂着寒气的梅香沁入心脾,虽然冰凉,却还是叫人忍不住多吸上一口带着香气的寒风,杨尚文叹了口气,扬州金陵相隔不远,却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她。
……
塞北的雪,便如同塞北的人一般,厚重健硕,北风劲吹,卷起的,是成片的雪墙,而不是短暂的迷雾。
幽州太守府门口立着十几匹快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纵是好马,也受不住风寒。
“濮大人,今日就要动身么,瞧着这天气……”一个长须老者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天色,转头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早就该回去奔丧,无奈那时幽州正是最忙的时分,实在脱不开身,大哥来信骂了我好几回。如今这么晚回去,已经是不孝了,还是趁着年关未至,赶紧回去,也好安排一下府中事宜。”青年男子眉头深锁,眉宇间虽是秀气,却因为黝黑而显得坚毅。
“报——”远远驰来了一个身影,因在风雪里奔波,眉毛胡须都已经变得霜白。
见到青年男子,那人慌忙滚鞍落马,单膝跪地:“二少爷,京中又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又是催我回去么?我上次书函明明说了今日方能动身返京,怎么又……”男子回得甚是急躁,看得出心情不悦。
“不,不是催您回去,是,大少爷,殁了……”报信人说着说着便呜咽气梗,跪倒在地,呜呜哭了起来。
“什么!”男子惊愕非常,“大哥,怎么会?”
“老爷去后大少爷忧愤成疾,伤了身子,近日受了寒,居然就——”报信人不敢多言,只好点到为止,他站起身,将家书呈上。
青年男子忍住阵阵晕眩之意,狠狠咬了咬牙,仔仔细细查看着信上的一字一句了,读着读着,手便渐渐颤抖起来。
“濮大人,节哀——”师爷看着青年男子眼眶渐渐变作红色,忙上前劝慰,“此时此刻,大人不宜哀思太甚,唯有振作精神,保重身体,才是对得起濮相爷和濮尚书的在天之灵啊!”
男子转过头,死死盯着师爷的眼睛,满脸灰败之色,咬牙切齿道:“窦胜凯那匹夫,害了我濮家两条性命!”
“如今陛下正征伐南国,正是为大人一家报仇,大人,大人,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师爷到了男子近前,请他下马,“今日不宜动身,大人还是先暂作休息,改日再返京师。”
青年男子却如冰雕一般,岿然不动,眼睛发红,已经哀痛至极。师爷不敢再劝,只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忽的,男子翻身下马,面南跪下,在冰凉带雪的石板砖上咚咚叩首,口中誓道:“有生之年,必为濮家报此血仇!”
……
天色阴测测地,布满了阴云,连带着叫人心情也变得阴沉,难以开怀。
惜琴很难理解梅花此种植物,为何不在温暖和煦的春光里开放,偏偏要开在这湿寒入骨的冬天。她百无聊赖地缩在炉火旁,懒懒地四处打量,眼光流转,便瞧见了已经许久没有弹响的瑶琴。
不知是否落了灰?
心念一转,人已经起身,去拨动了琴弦。
宫廷之中自是有人打理,漫说是三五天,便是三年五载不去碰琴,它也不会落灰。
低沉跳脱的弦音入耳,引得手痒,惜琴干脆正坐于琴前,转轴拨弦,打算弹奏一曲。一抬头,正看到侍候的宫女在梅花瓣上接着残雪,心思澜动,手下一转,便是一曲梅花引。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
那个白衣翩然的佳公子,在擂台上分明身手敏捷,剑舞流云,不落下风,潇洒剑气之中自带了一分温婉,衣袂翩飞却又迎风直立,姿态挺拔,着实出彩。
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谁能知道那人狠得下心来用手接剑,只为觉察了刺客是女子,而要助她逃走。最终累得自己白衣染血,温暖的掌心也留下了长长的剑痕。着实天真。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
见得满口大道理,俨然一介正人君子,却好似无心又似有意地应承了肌肤之亲。女儿家被人碰到手都是失礼,更何况那人给自己止血时几乎碰到了自己的……
惜琴面色一红,险些比过了窗口摇摇摆摆的梅花。她忙垂下头,加快了拨弦的动作,是弹到了急转处。
急转过后,便是黯然。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锵——”琴声戛然而止,惜琴猛然按住了弦,面色变得难看了。她没有再去弹第三弄,而是迷惑地伸出指掌,看了看手指上微微渗出的血丝。怒火腾然而起,她霍然起身,一把摔了琴,便进了屏风后面更衣。
宫女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战战兢兢地前来收拾了碎琴,犹豫许久,才向着屏风后更衣的惜琴公主报道:“公主,云贵府来了信函,要不要看?”
“不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惜琴一口回绝,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流云广袖,穿上了一身马装。
见惜琴换了装束,宫女半张着嘴,结巴道:“公主……可是,这是苏大人的信……”
“不看!”惜琴系了披风,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过身,“念!”
“这……小的不敢……”宫女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会被惜琴记恨,胆怯地退了一步。
“叫你念你就念!”惜琴不耐烦地嗔了一句,转脸叫人备马。
“是是是……”宫女唯唯诺诺,颤抖着拆开了信函,入眼的是满值霸道凝重的隶书:“云馨,近日可……公主,公主,小的还没有念完呢……公主!”才念了没有一句,就发现惜琴已经骑马出了寝宫的门。
惜琴骑马径直出了皇宫正阳门,头也不回,一路快马驰如轻燕,不加查验便出了城,直向金陵城去了。她走得倒是痛快,全然不知身后的守官在她出城后便唉声叹气地交了印鉴,挂印辞官了。
就算明知道冰凉酷寒,伤人筋骨,可毕竟那空气里,浮着令人迷恋的香气。便是不得不伸出手去全力攫取的,诱惑。
一路天色昏冥,好像快要落雪了。
金陵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飘飘扬扬,散漫地落在桥头两人的肩膀上。
“叶兄,愿你能做到我方才所说之事。”枫灵一脸坦然,目光清澈地注视着叶寂然。
叶寂然默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咱们进宫吧。”枫灵的语气中满是轻松,但原本眼底却蓦地沉沉地缀满了雾气。她转过身,径直向皇宫走去。
叶寂然迈着稳健的步子,紧紧跟随。
得与失,求与放,只在一念之间。
【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