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考场巧遇偏逢你偷梁换柱,突遭变故题金榜琼林赴宴

杨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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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道翩翩美少年,谁知乌纱罩婵娟。

    倜傥风流能文武,情深似海路途艰。

    弱水三千随风逝,终有灵修驻心间。

    但为天下身世苦,自古江山美人难。

    元朝末年,各地群雄纷起,唯红巾军势大。

    红巾军之中,又以朱元璋和杨惑两名壮年将领呼声最高。后朱元璋称帝,杨惑受封南粤王。不过三年,杨惑起兵抗明,中道而亡,其子杨继开子承父业,推翻明朝,改国号为民,定都金陵。

    民朝帝传五世,承二百年江山,至嘉宗朝,丞相齐公贤与大将窦胜凯起事,推翻民朝,以长江为线,平分天下。然窦家祖籍扬州,故以半个巴蜀相易,定都扬州,却以苏州为陪都。北国定都金陵,故南北二国在二都国界花了好一番工夫修建了纵横繁复的两国边界。

    北国隆嘉十七年初秋,七月初八。今岁适逢隆嘉帝齐公贤六十大寿,恩科秋闱开考。

    天色仍是昏暗,建康贡院门口已经聚拢了许多人,熙熙攘攘,大多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也有时刻伴着他们左右的小厮,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尽管见不到半滴血,科举仍然是个战场,十载寒窗苦读的士子都在这里,摩拳擦掌,期待着可以跃过龙门。

    一个素白布衣的书生独自抱着书箱,等待着进场赴考。若有细心人朝他看去,便可发现这人,面目清隽,目光清冷,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更是叫人看不清。他不似其他士子一般,高谈阔论、满目豪情,只是独自呆在角落处,一副深思出神的模样。仿佛面临的不是科举考试,而是哪个严苛的先生打算考考他不上进的学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也是借着恩科的名头来考着玩的。

    科举于我,只是诸多出路中的一种罢了。他想着,散漫的情绪愈发流于表面了。

    正在书生沉思得出了神的时候,一个个子稍矮他一些的清秀少年撞上了他。书生眉头蹙起,却是不欲计较,只侧了侧身,冷声道:“兄台小心些。”

    孰料,那人却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喂,说得好像是我错了一般。人这么多,你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儿,找打啊!”声音凶悍,却是稚嫩得紧。

    白衣书生蹙眉抬头,仔细打量着撞着自己的少年:也是一身读书人打扮,似乎是对于正在发愣的白衣书生挡住了他的去路表示十分不满,便斜拧着眉毛与书生对视。

    眼神与他相对,书生不由得愣了。刹那之间,觉得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然而,又是这样的陌生。不可名状的矛盾情愫交汇于胸前,便在书生心里倏然荡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少年伸出手来,在书生面前摇晃了下,仍是凶巴巴地说道:“看什么看,本少爷太俊俏了?”

    意识到自己的神游,书生忙定了定神,上上下下地又将那矮个子少年看了一遍,笃定了自己不认识他,当下心中颇有几分不适意:明明是你撞上了人,却又偏偏兴师问罪于我。于是,便挑了挑眉,抱着书箱转过身去,没有理他。

    不成想那人却不依不饶,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哎,不要以为自己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就可以随便撞人,我告诉你,本少爷……”没等他胡闹完,乌纱青衣的礼部的官员已经宣布进场了。白衣书生急忙摆脱了那无理取闹少年的纠缠,深深呼吸,跨进了贡院的门。

    科举,开始了。

    白衣书生打开书箱,在自己的号间落座,取出笔墨来,侧耳聆听主考官宣读的试题。左丞相曹庆打开密封的命题,声音苍老却遒劲有力。

    字字句句入了耳,书生松松吐了口气,提笔欲写,眼神一晃,便看到了斜对面号间里的眉目熟悉的清俊男子。那男子也似是随意一瞥,目光便定定驻在了白衣书生身上,一动不动。

    目光对接时,对面男子一脸错愕和惊疑,清俊的面上亦笼上了一层迷雾。书生忙低下头,强捺着胸中波澜,换出一副不动声色的冷漠表情来。

    考试开始了,这里是如沙场般严酷的考场,容不得谁再失神。

    书生提笔蘸墨,余光向斜对角一扫,恰看见那清俊男子亦认真地写着,终于完全定了心神,自卷头轻轻写下自己的名字,杨悟民。

    此次恩科,是皇上为庆祝六十大寿而开的,无年龄限制,也无须有功名在身,只要临时考个秀才就可以了,这方便了不少想走终南捷径的读书人,也给了粗通文墨的纨绔子弟游耍的机会,当然,苦了阅卷官,可是,正好却给了一些人机会。

    杨悟民只用了半柱香时间就获得了考试的资格,不用再考取举人,只要考赢了这一战,便可以参加殿试。提笔正欲做题,眼角突然闪过一个不安分的影子,在上窜下跳。杨悟民眼角稍抬,眉毛就挑了起来,是那个撞了他却又兴师问罪的人!

    杨悟民伸手挡住了眼,借着指缝再度仔细打量那个不安分的家伙。应该是个富家子,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此次科考恐怕也是他无聊之中的调剂吧,见他方才行为,恐怕也是写不出什么来的。

    那个捣蛋鬼——暂且这么叫他吧——居然趁着考官不注意溜出他的号间。一把抢过他邻桌的试卷——那位仁兄正昏天黑地地洋洋洒洒,哪知竟有此灾祸,刚抬头就被捣蛋鬼把帽子扣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洞洞,尚未见到这大盗的容貌就被抢走了辛辛苦苦写成的卷子,换成了一张白纸。而那捣蛋鬼却借着自己并不怎样的轻功逃向了一旁,可怜的书呆子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帽子中解放出来,举目四望,不知所措,最终欲哭无泪,只得重写一篇。

    捣蛋鬼还挺挑肥拣瘦的,似乎对那篇卷子不满意,又换了几张试卷还是没有相中。杨悟民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由得蹙眉四周看了看,那个考官究竟在做什么,不管事么?

    前朝曾以士兵监管科考士子,北国重文,皇帝认为以号军监看士子有辱斯文,便取消了此等举措。总共六名监考官一共十二只眼睛,却要在此审查数千名士子,难免漏看不少。

    杨悟民安坐己位,手指轻轻敲在素白的答卷上,顿时有了作弄那小子的想法,遂匆匆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小心叠了几叠,然后伏案做梦周公之状。

    他果然蹑手蹑脚的靠近了,小心翼翼地从杨悟民胳膊下的缝隙把卷子抽走,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杨悟民伸了个懒腰从案上起身,伸手摸了摸下巴,朝着那小贼眨了眨眼。他生得甚是好看,笔挺唇薄,再加上勾唇一笑,晨光里显得诡异奇魅。

    那个捣蛋鬼被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打开试卷,白净的脸瞬间变成了红色。他愤愤地将卷子撂下,叼着毛笔恶狠狠地盯着杨悟民。

    卷上字迹俊逸端正,是横平竖直,却又偏瘦的魏碑,那上面写的是:贼者,贱也;不告而持之,贼也;抄袭者,亦贼也;考场誊卷者,抄袭也。由是可知持此卷者,为贱中之贱也!随后写了一个大大的“贱”字。

    杨悟民敛笑朝斜对角的那个清俊男子看去,见他已经写满了一篇纸,便也不再胡闹,提笔答卷。

    从日出东方到晚霞满天,一天的光阴便这样过去了。

    杨悟民起身舒展了下筋骨,不经意地朝对面看了看。那个捣蛋鬼趴在桌上睡得正香,而斜对面的男子却是目带探寻地正望着他。他低下头,听着收卷的鸣锣便赶紧收拾好文房,故意回避对面那探寻的目光,匆匆离开了考场,免得横生枝节。

    可又在秦淮河畔一人宽的小巷里撞上了另一个“瘟神”——那个捣蛋鬼睡醒后看起来十分精神,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张牙舞爪……

    “呆子,你说谁贱,敢说本宫……公子贱,你不想活了,嗯?”他抽出一把折扇,指着杨悟民,怒气冲冲,语无伦次,活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找家人发火的孩子。

    杨悟民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不讲理的眼神之中确实是幼稚和天真。杨悟民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哎呀,贱者自知,不小心暴露了公子的隐疾,小生实在失礼了!”话音未落,他侧身拾墙而上,意欲从上方逃脱。

    “想跑?”那捣蛋鬼眼疾手快地拖住了他的腿,叫他逃脱不得,只好一个旋身落地。

    捣蛋鬼横在这窄窄的小巷前,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杨悟民挑眉,倍感头疼。刚才见识到了这捣蛋鬼的功夫,想必敌不过自己,不过,功夫低的人缠人的能力向来好。他可不想浪费时间,那个人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追上来出现,而自己现在还未能编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一时之间,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个人,不过,他至少知道怎样对付面前的这个小鬼,最快的时间之内……用记忆中的一个方法。

    杨悟民笑得含蓄,眼睛眯了起来,劈手夺了他手里的扇子——颇有些重量,看来是铁骨打造——随后将捣蛋鬼按在墙上。捣蛋鬼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试图挣脱。但杨悟民却在他挣脱之前强行吻上了他的唇,虽是轻轻一贴,却是吻得真真切切。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如今呆若木鸡,身子僵硬,随后大概是腿软了,瘫坐在地上,全然没了霸气。杨悟民知道见好就收,急忙在他发呆之际疾步走了,免得这个霸道的小家伙一会儿反应过来。

    想让一个女人呆住的最好方法,就是,亲她一下。

    嗯,杨悟民瞧见了那个捣蛋鬼的耳洞,她是个女人。他颇为得意地打开折扇,摇了摇,笑得像个狐狸。

    心情愉快的书生踏着黄昏苍茫的暮色,向着自己住的客栈行去。

    三日后,放榜了,杨悟民在那张长长的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杨悟民松了口气,旋即也看到了那个萦绕在心头多年的名字:秦圣清。

    这不在计划之内,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拿到了殿试的机会,这个更为重要些。

    看过放榜,杨悟民独自踱步到了酒肆里,却没有要酒,而是将自带的花茶交给小二,吩咐他沏好后拿给自己。

    独自坐在酒肆的角落里喝茶,实在是寂寥得很。

    “我可以坐在这么?”一个温柔而熟悉的男声响起,悟民一时惊诧,缓缓转过脸,正对上秦圣清清俊的面容。

    他客气地起身,压低了声音:“仁兄无需多礼,请坐,请坐。”

    “在下秦圣清,请问兄台……”秦圣清语带迟疑,总是温和的眼中满是困惑。

    杨悟民轻笑道:“小弟杨悟民,与兄台同是应届考生。”

    秦圣清皱了皱眉,眉目间闪过一丝失落,但面上仍然谦和有礼。两人拼了一桌,叫了几个菜,一起用了起来。

    期间,秦圣清举起酒杯,似乎无意地问了句:“贤弟可与幽州太守杨尚文有亲,可知其家小姐杨枫灵。”

    手中竹著一顿,夹起来的花生掉回了盘中。杨悟民垂眼看向那颗花生,低低一笑,径直伸手抓起来,扔进嘴里,也好似无意般回道:“秦兄说笑了,小弟一介寒儒,怎会与达官贵人有亲,更不认识什么小姐了。”他大声咀嚼,大声谈笑,一副坦荡模样。

    秦圣清眼底隐隐有些伤怀,却没再问,只是举杯相敬。饭过五味,杨悟民借口回房备考,与秦圣清告辞离去。

    天色已晚,明月如盘,高悬于京都之上,照亮前路。

    微凉的夜风消去了酒热,杨悟民仰头望月,面容沉静,心如刀绞。

    “秦圣清呵……”杨悟民步履踉跄,扶着街旁店铺的廊柱一阵眩晕,便呕吐了起来。他酒量向来好,今日只是和他对酌了几杯,却如此难受。

    或许只是一次邂逅,或许,是上天又一次的捉弄。

    回到客栈时,杨悟民面色苍白,意识却是清醒了不少。穿过正堂,他不经意地瞥过客栈内的饭桌,看到了一个背负双剑的蓝衣男人。

    来京不过数月,却叫他养成了观察人的习惯,那男人身上气质非凡,便叫他多看了几眼。那人身量高大,面容并不俊帅超凡,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冷酷得近乎残酷。

    总而言之,这个人散发着凌厉的气势——杨悟民知道,那是杀气。

    这个人应当是个杀手。

    杨悟民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好奇之心迅速膨胀,加上心绪未平,也是不想上楼看书,便找了个偏僻的酒桌坐下,将自己藏在阴影之中。他很想知道这个小小的客栈过会儿会发生什么。

    一个轻盈的影子飞了进来,伴随着一声轻灵的唤声——“叶大哥!”

    出乎意料,飞进来的人居然是那天的捣蛋鬼!不过,伴随着她的进来,那股杀气竟渐渐地散了。

    “叶大哥,你等了很久了吧,小弟带给你一坛上好的酒。”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一袭男装,却是极好看的模样。

    杨悟民捏了捏天应穴,不动声色地莞尔一笑:若是她穿女装,必然也是个漂亮模样。

    “叶大哥”仍旧面无表情,一脸冰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暖的许多:“你跟了我几个月了,到底想做什么?”说是问,却没有一点问的意思,想必他也知道面前的小哥是个女子。

    “我嘛,就是喜欢跟着你喽!”她咯咯笑着,托腮看着面前的冷漠男子,脸色绯红——一如那日被杨悟民强吻时候的面红耳赤。心念于此,杨悟民低低一笑,没防备,笑出了声。

    这声笑引起了那蓝衣男子的警觉,他抬起头:“谁?”

    那男装的捣蛋鬼也抬起了头,一眼瞄上了想走的杨悟民,又惊又恨地出了声:“叶大哥,就是他,欺负过我!”

    悟民暗暗叫苦,这个杀手不简单,若是和他动起手来,自己不一定敌得过他。

    “是吗……”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银色游龙径直向角落里的杨悟民而来。悟民缘墙右行,慌忙矮身避开他凌厉的剑锋,跳到了饭桌上。而蓝衣男子的剑毫无收势地又跟着他而去。身上没有佩剑,他挡无可挡,只好顺手操起折扇,随机应变。两人交锋了两个回合之后,竹骨折扇顺应常理地被削断了。

    悟民心道不好,眉头皱紧,足点地而起,后空翻落于柜台处,摆开阵势,面容果决毅然,心中却是叫苦——“今日若死于此,何其冤枉……”

    蓝衣男子却突然停手,展颜一笑,带了几分不羁:“身手不错,接着!”他伸手负于背后,拔剑出鞘,调转剑柄,将剑掷给了杨悟民。

    悟民一愣,转瞬便对他钦佩万分。

    “多谢叶兄——”他挽剑出招,挺剑刺向那男子。

    剑乃兵中君子,便是用于杀伐,也有自己的坚持和道义。

    手腕轻转间,剑舞流云,二人在狭小的客栈内拆了几十招——亦损毁了不少东西。

    武艺切磋如任何一样活动一样,一旦入了迷,便是酣畅淋漓。

    对面男子忽然撤身停手,朗笑阵阵,眼带激赏看着悟民说道:“和你对打真是开心,你是个好剑客,不过若不是你欺负了她,我叶寂然是不会杀你的。”

    “叶寂然”三个字,他说得轻巧,却叫悟民胆战心惊。

    天下两大剑客,北叶南苏。

    北叶,便是天下第一杀手,叶寂然。

    叶寂然话一说完,眼色转冷,悟民情知他决意下杀手,不欲再与他对打,而是匆忙申辩道:“叶兄,冤枉我了,我乃知书达理之人,怎会欺负这个书生!再说,同是男儿,我欺负她什么了!小兄弟,你,倒——是——说——说——看!?”

    后言拖长了声调,悟民盯着那始作俑者,颇有些不怀好意——他是忘了,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自己才对。

    捣蛋鬼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杨悟民趁机又道:“叶兄,我不过是在酒馆抢了她要的位置罢了,不用置小生于死地吧!”

    叶寂然凝眉回首,询问道:“是这样?”

    捣蛋鬼面带纠结,咬唇不语,无法说是不是,只得愤愤地点了点头。

    叶寂然终于收手,杨悟民笑着上前,还了他的剑,对着捣蛋鬼说:“同年,对不住了……下次我也让你抢,如何?”

    她听出言外之意,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恶狠狠瞪了眼杨悟民,拉着叶寂然的衣襟说:“叶大哥,我们出去玩,不在这了。”叶寂然颔首,带着她出去了。

    杨悟民负手看着两个人行远,渐渐敛了笑。他转身看到哆嗦的店主躲在柜台后面,心想店家也是可怜,便付了被打碎的东西的钱,换了家客栈住——他实在是怕那捣蛋鬼又来找自己麻烦——不过,看她对叶寂然很痴心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些为她担心,有哪家富户会让女儿和一个杀手在一起——“胡闹,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他舔了舔嘴唇,不再想。

    劳累了一天,惊心动魄。

    杨悟民看不进去书,便吩咐小二烧了洗澡水,叫他不要随便进来。

    他解开腰间绸带,缓缓将衣服拉开,脱去布衣外衫,将胸前缠着的层层白布一圈圈地绕开——露出了丰润如脂的女性身体。

    玉足落水,她将自己完全沉入水中,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水声静静。再从水中出来时,面上肌肤较之白日,白皙了几分,线条转柔,现出女儿姿态来。

    她枕在桶边上,泡在热水中,看到浴盆中那已经完全褪去了男装遮掩的身躯,心中想到的已经不是常人所能知道的东西。

    杨枫灵,一个美好的名字,也是曾经属于她的,是的,此时此刻的杨悟民,就是曾经的杨枫灵。

    父亲杨尚文是幽州太守,不知是得蒙圣眷还是什么缘故,这个幽州太守的位置一直都很稳定,一坐就是十七年。身为一个男人能够为亡妻守节是一个难得的美德,而父亲做到了,自母亲从自己尚无记忆的时候去世后,太守府便再没有过新的女主人。

    只有她,这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小姐,一个有许多秘密的小姐。

    父亲杨尚文亲自教导枫灵读书习文,甚至教她一些经国济世的手段。后来,在她十二岁那年,又为她请了一位西席,是幽州当地的名士秦髡之子,秦圣清。

    无疑,在太守千金单纯明净的世界里,秦圣清是她见过最完美的男子。

    文雅的面上总是温和的眼神似乎是可以包容一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许多文人的共同特点,他也不例外,尤其是他的琴技与高超曼妙的画技,世间少有的才华横溢。

    吟诗解经,执笔同画,手谈方圆,素手弄琴,幽州太守府内的时光静静流淌。

    岁月流逝,生长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积攒着暧昧不明的情愫。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生,乞巧节的灯会上,立下了“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没有不清不楚的腌臜企图,没有不明不白的私相授受,

    枫灵始终不明白向来和气的父亲为什么会发火,奇怪的暴怒,从来最欣赏秦圣清人品的父亲居然会以秦圣清无功名在身为理由拒绝了求亲。

    于是秦圣清愤而赴京赶考,却不知怎的,过去了三年,竟然没有回来。

    本来是在京城做质子的镇南王世子尚文兴,因为圣上的开恩到北方巡视,其实也就是游山玩水,而负责接待他的杨尚文在与一干官员醉酒之后一时得意夸口说他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美女。

    这便引起了那个自命风流的世子的登门求亲,继而竟引出了皇上的赐婚。杨尚文虽然后悔可是也是不知所措,只好勉强应下,枫灵在哭闹过后苦无良计,也只好顺从。

    偏偏这时,圣清回来了,原来他是由于被陷于一场冤案中而无法脱身,误了科举,直到现在。他听说杨枫灵将要嫁人,悲痛万分,可是一个文弱书生也无法对抗王府的势力,更无法违抗皇上的圣旨。

    枫灵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老人,沧桑的面容下却是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声音,带着无限深沉的悲悯,给了她一种让她假死的药。

    出于一种奇怪的信任,枫灵服下了她给的药。于是,杨枫灵死了,连尸体也不见了。那个世子也算痴情,并未深做追究。

    老人将枫灵救醒,简单教了她一些易容术,好将自己的容颜藏起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枫灵以为,万事已经结束。

    而后的多年里,枫灵也常常以为某个惊心动魄的节点,便是结束。

    然而,命运一直不愿停止捉弄。

    杨尚文被人莫名其妙的构陷,押入天牢,杨家一门被充为奴仆。昨日稳坐太守座椅的幽州太守一朝便沦为了阶下囚,令人不得不慨叹天意难测。

    杨枫灵细细看着自己沉在水中的女性身体,沉吟一阵,思绪从回忆中浮起,身体从水中浮起。

    她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重新将胸前裹起白布,穿起中衣。她抖开叠得整齐的直身长衣,披在自己身上,穿袖系带。

    她罩上对襟外纱,把陷在衣服里的长发捞出来,束成了简单的男子发髻。

    她想用自己的力量为杨家伸冤,救出父亲,还他清白。

    她想验证自己十七年来所学到的文韬武略,父亲的教导,秦圣清的培养,还有自六岁起教自己武功的师父的传授。

    一切的一切,足以让她站在这里,抹去杨枫灵的过去和记忆。

    她,是杨悟民。

    ……

    七月十八,殿试。

    金銮殿上,枫灵接过题目,秀目一扫,只稍一沉思便运笔如飞,在其他士子还在皱眉长考的时候,已经写到了末尾,洋洋千言,一蹴而就。

    她在纸上缓缓吹气,等待着墨迹干透,诵读着自己写下的句子。

    “竭尔所诚,立字约契,开东西之交易,通南北之货物,严律法之通明,富天下之黎民……”

    正在她自我欣赏之际,一只枯瘦伶仃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夺走了她的卷子。她大吃一惊,回首却看见了身着玄色龙袍的老者,不禁万分惊惧,连忙跪下:“吾皇万岁!”

    皇帝却并不理会她,转过身去一目十行地读着试卷。枫灵顿时感到其他考生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渗出涔涔冷汗。

    良久,皇帝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好文章,好文章!我朝竟有如此贤才,实乃朕之幸也。”他转过身,伸手扶起枫灵,眼带赞赏。

    皇帝齐公贤曾是前朝的状元,也是个文武全才,对文章本就有自己的见解。

    金口评价如此之高,自然令其他考生为之色变。

    殿试结束后,枫灵被宣到御书房,她伏地行礼,长跪于地,腰背挺得笔直。

    “成文好而疾,胸怀远大,确实是世间少有啊!”皇帝手捻髭须,眼神中满是赞许。

    “皇上谬赞,草民文采远不及陛下。”枫灵紧张地回应着,恭维着。面前的这个老者,便是执掌苍生的皇帝。

    “你的名字……”皇上翻着试卷:“杨悟民……了悟民生,呵呵,果然是有经国济世抱负的人,不必跪着了,起来,赐座——对了,你成家了吗?”皇帝似乎是闲谈一样随意,没有天子的威严与架子。

    枫灵有些迷糊,眼睛转了转,拱手道:“因未曾立业,草民尚未成家。”

    皇帝朗声笑道:“嗯,哈哈哈,好志向,好抱负……好好好……朕决定了,钦点你为今科状元!”

    枫灵一惊,她不曾想过会如此之快,其他士子的文章,皇帝连看都还没有看——她跪地请罪:“陛下三思,这对其他同年是不是……不公?”

    皇帝走下龙椅,脸色一沉,声音却是和缓:“朕决定的事,谁敢反对!?你也无须介怀,朕在殿上察言观色,惟有你在书写答卷时面容数变,神情或喜或悲,或激昂或冷矜,人文合一,以手写心,故可以为文迅速。心志合一,乃是状元之才!其他诸人,也就配争个‘榜眼、探花’不是状元的料。”

    枫灵浑身一凛,不再争辩,连忙叩首:“谢主隆恩!”

    4

    皇榜贴出,昭告天下。

    三甲之中,状元杨悟民,榜眼秦圣清,探花柳玉杰。

    琼林宴,是天下士子悉心向往的最高赏宴。今日里,琼林宴的中心,是一介女子,杨枫灵。

    枫灵一袭状元红袍,御前跪倒,皇帝龙心大悦,赐酒赏座。周遭响起了一片啧啧称赞的声音,有夸她学识的,也有夸她样貌的,总之一片赞誉之声。枫灵未曾经过此等大喜,顿时有些醺醺然,似乎是喝醉了一般,不由得得意起来。

    “诸位爱卿以为状元郎如何?”皇帝忽然举酒问道。

    “回禀陛下,状元郎文采风流,神采奕奕,有若神人,是罕有之才。”很快便有人恭维起来,随后又是一片溢美之声。

    “是也,”皇帝轻轻拈着胡须,笑容更甚:“朕有一女,今年已经十六,也是应当婚配了。”

    不知为什么,大臣们全都静下来了,枫灵口中含着半口酒,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顿时有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皇帝接着说:“状元也是正值青春年华,且仪表堂堂,不如就将朕的怜筝公主下嫁于状元好了。”

    枫灵倒抽一口凉气,世事难料,难道她这欺君犯上之罪这么快就会被揭露开来?

    大臣们只是呆了一阵子,“呼啦”一下又开始更卖力的恭维,秦圣清神色复杂地向枫灵瞥了一眼,枫灵心思烦乱,也无暇顾及。

    她匆匆到了御座前,慌忙跪下,准备推辞,却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哗啦”“哗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巨响吸引过去,枫灵也不例外。越过人群,她看到了一张怒容满面的脸——一张绝美的脸。方才的喧嚣在此刻沉寂,看到那容颜,时间都会止息。

    一袭粉衣裙,飘动的裙带,如墨如瀑的长发,清泉般的双眼,宛若星辰的眸子,足以让每一个见到她的男人动情。

    枫灵自认容貌并不逊色于她,心中却是不安到了极致。那少女走到她面前,用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恶狠狠的语气说:“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小子!”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枫灵呆愣起来,不知所措,像是失声了一般。

    居然,是她?那个调皮的捣蛋鬼。

    皇帝皱眉道:“胡闹!怜儿,在这琼林宴上抛头露面,还跑来掀桌子,成何体统!”

    枫灵艰难吞咽口水,愈发呆愣。这样说来,刚才的响声就是她造成的,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少女,她曾强吻过的捣蛋鬼,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唯一的女儿——怜筝公主。

    怜筝公主没有察觉到跪在地上的人的恐惧,只是怒气冲冲、伶牙俐齿地说:“父皇,你答应过我的,由我自己选夫婿,我才不要这个臭小子做我的丈夫。”

    闻言枫灵迅速起身,抖袖作揖,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形象:“陛下,虽说婚姻大事应凭父母之命。可公主金枝玉叶,臣出身贫贱,不敢高攀。”

    皇帝意外地看向枫灵,眼神中略带不解。也许是他见过的想一步登天的、急于娶他女儿的人太多,所以反而对枫灵的推辞感到意外。

    他将公主拉了过去,低声说:“怜儿,父皇说的话你都不听了?你总是说自己做主,现在你已经不小了。国师前几日说你的意中人即将出现,朕看这个杨悟民仪表堂堂,潘安之貌,文采风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虽说皇上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枫灵听见了。

    历代君王总不免想长生不老,常常轻信方士。更何况当年皇上是经道士玄衫相助,才得登大宝,故在登位后封其为国师,位同丞相,与皇上亲近的程度却重于丞相。在京城外修建了紫金宫不说,还常年居于宫廷,在宫中有自己的居所——寿延宫,足见天子倚重。

    公主的声音又气又急:“父皇,不,我嫁给谁也不嫁给这个浑蛋!”

    毫无意义的劝说和毫无意义的反抗,这对父女在台前商量,将众大臣晾在一旁多时,大家面面相觑,既听不到前方的谈话,也不敢出声,不知所措。

    皇帝怒上心头,声音也提高了:“不论如何,你得在三天之内成亲。只要你中意,而朕又没什么异议,就可以招为驸马。”

    公主没有料到皇上会由此回答,先是一愣,旋即莞尔:“好,父皇,我要天下第一高手做我的丈夫,三天内,我要用比武招亲决出丈夫!”

    齐公贤一惊,眼神游移,显然为自己一时的气话后悔了。可琼林宴上,大庭广众,任何人说出的话也不能收回,更何况他是天子,金口玉言的天子。

    枫灵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偷偷朝怜筝公主瞥了眼,那日初见时候的复杂情愫,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这么熟悉?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