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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松江知府衙门大堂,沈家的案子正式开审。
堂上,是京城来的钦差为主审,江苏学政、松江代知府为陪审。因为松江前任知府赵显忠“诬陷”沈家“通倭”人证物证俱全,所以沈家少了“通倭”嫌疑,反而成为苦主,沈渊、沈理、沈瑾三位在职官员也无需规避,得以在堂上得了座位旁听此案。
就算是江苏学政,对于沈家叔侄旁听之事也无异议。他虽与贺家有姻亲,可与沈家也有旧,且与沈理还有同年之谊。在贺家冤枉的情况下他乐意帮贺家一把,可也没有与沈家死磕的意思。
因为是公开审案,堂下自有百姓围观。说是“百姓”不错,可也不是寻常百姓。除了沈家各房头都有人在之外,剩下的就是松江各族各姓的当家人。这样影响松江未来格局的大事件,有几个人能耐下心在家里等消息?
要知道,今天的案子除了沈贺两家的恩怨之外,还有个章家在?要说之前贺家算计沈家时,其他人家不乏旁观落井下石想要趁机占个便宜的。之前的贪婪之心,是冲着沈家,如今则是冲着沈家与章家。至于与章家一脉同源的陆家,别说是保全章家,说不得也要接受沈家的报复,那就别怪其他人跟着喝汤。
贺五爷扶着贺老太太站在人群中,看着堂上坐着的“三沈”,眼中忍不住带了绝望,有些站不稳。贺老太太到底是人老成精,手中拿着念珠,低声喝道:“镇定,怕什么?”
官司不怕输,怕是是输了之后会如何,要是沈家能顾念姻亲情分适可而止,她自是没有什么话说;要是沈家想要借此覆灭贺家,那她也不能任由子孙被践踏。钦差与沈家的渊源在前,沈家的在职官又接连回来为沈家撑腰,这场官司本就对贺家不公。
陆老爷放心不下章家,也在人群中。眼见着贺老太太母子的反应,陆老爷不免多想三分。要知道贺二老爷的罪名,除了“诬陷”,还有杀人灭口的罪名,杀人者死,贺老太太就不担心?贺家莫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倚仗?
陆老爷颇有见识,又见贺老太太的目光多在主审王守仁身上,略有思索,发现了关键。这官司打着,不管结果如何,要是贺家肯认了就认了,要是不肯认,钦差与沈家的关系就成了贺家翻案的关键。
不过,待看到堂上坐着的“三沈”,陆老爷提着的心又放了回去。贺老太太能想到的地方,沈家诸人想不到?王守仁与沈瑞师生关系不是秘密,沈家会让这个成为把柄?或许沈家在京城的能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要不然怎么会选派了这样一个钦差下来?
陆老爷虽担心章家,可是却是盼着沈家赢的。大丈夫落子无悔,既是之前站了沈家的队,陆老爷就没有反复之意。
沈瑞与沈全也在堂下,沈全对沈瑞低声道:“族长到底是怎么想的?既是装病就装到底,既来了,又要死不活作甚?”
沈瑞顺着沈全所指望过去,不远处沈海拄着拐杖,身体摇摇欲坠,看着极孱弱模样,脸色却是冰冰冷冷,隐隐带了几分羞恼。
是了,平日再是端着族长身份又如何?公堂之上,有族弟族侄的座位,却没有沈海这个族长的位置。即便他是举人功名,身上捐着虚衔,平日里见官不跪,可也只是到此而已,同其他乡绅别无两样。
开审这前三日,沈海打发人请了沈渊、沈理好几次,两人都找借口推了,没有登门。虽没有直接撕破脸,可如今各房头都知晓宗房要与贺家和解之意,三房没有什么反应,五房郭氏却是放话出来,宁愿被除族,也不同意与贺家和解。
即便宗房有族长,能逼迫五房低头吗?他们能将沈玲除族,可将五房除族试试?五房可有个前途似锦的沈瑛在,是宗房不愿意得罪的,就算宗房狠下心来想得罪,与五房交好的二房、四房与沈理也不会任由宗房决断。
有五房发话在前,三房涌二老爷也终于说话了,要将儿子沈玲重新归入族谱,不过因官司即在眼前,到底什么结果还没有后续。
沈海知道自己这个族长,已经成为大笑话,可是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沈理他们要追究到哪一步,实不放心在家里等着审判结果。
公堂之上,王守仁拍下惊堂木,两班衙役齐喊“威严”。
公堂之下的窃窃私语立时熄了,气氛紧张起来。
刑房刀笔吏已经执笔,旁听记录。
即便现下人人知晓沈家三子是被诬陷的,可案子依旧是从“沈家三子通倭案”开始。被告三人上堂,沈珺、沈琦是身穿镐素被搀扶上堂,沈玲的遗体是被抬上来的。
原告方,则是松江知府衙门,前任知府赵显忠随后上堂。
不过旬月功夫,赵显忠就老了十几岁,再不见过去的意气风发,原本略显富态的体型也瘦了下去,看着十分落拓。
沈珺“通倭”的证据是出首书童洗墨的口供一份,沈琦“通倭”的证据是出首姻亲郑六的口供一份,沈玲“通倭”的证据是沈玲本分画押的认罪书一份。除此之外,别无旁证。前两位证人,出首后先后“意外而死”
不说堂下人如何反应,就是堂上的学政大人也觉得这个案子荒唐。就凭着两份这样的口供,赵显忠就刑讯沈家三子,明显是为了推卸松江府被劫掠的责任,要将沈家三子的罪名落实。
学政大人身为学官,又是陪审,有资格也有义务为士子出声。待王守仁叫人将案子初步介绍后,学政大人就提出给沈氏三子验伤,追究赵显忠刑讯士子一事。大明朝是文人治国,****士人是大罪。若是沈氏三子罪名落实,剥夺了功名可也刑讯,否则就是违律。
王守仁传松江府有声望的老大夫与仵作上堂,沈珺与沈琦的伤患都在明处,一个断腿,一个断手,当堂验看;至于沈玲,逝者为大,没有当众赤身裸体的必要,则被带到后堂验看。
堂上验看这两位,断腿的还罢,养上三五个月还有好的机会;断手的却是筋脉尽断,没有痊愈希望。等到老大夫说了诊断果,堂上堂下诸人多早已知晓,倒是并没有几个意外。只有学政大人,扫了堂下贺五爷母子一眼,脸色有些难看。
虽说来到松江之前,学政大人就见了贺五爷,原意在沈贺之争中护着现下弱势的贺家一把,可是却是在不违背良心与道义的情况下。沈珺与沈琦两个都是举人,进一步就是进士,即便学问一般,春闱无望也有资格直接做官,前提是身体齐全。断手断脚,身体有残,不仅是科举之路断了,捐官的前程也断送。
不管这个结果是赵显忠主使,还是贺二老爷主使,两人都犯了士林大忌。
就在学政大人沉思之时,后堂的仵作也将验看完毕,回到堂上,望着堂上堂下,面上带了犹豫。
沈瑞站在人群之中,叹了一口气。沈全涨红了脸,望向堂上的赵显忠眼中多了愤怒。
赵显忠看着仵作模样,带着几分惊慌望向堂上旁听的“三沈”。不管是年长的沈渊、沈理,还是年少的沈瑾,都是阴沉着脸,却是缄默无言,没有阻止仵作回话的意思。
赵显忠闭上眼睛,带了几分后悔与绝望。
王守仁对仵作道:“验看结果如何,速速禀来?”
仵作之前虽有风闻,可也只是风闻,如今亲自验看结果,不免担心沈家迁怒,带了几分小心道:“逝者身上伤三十六处,背部十八处,腿部五处,肋骨四处,双臂四处,颈部一处,腹下一处,双手两处,按照逝者痕身上痕迹,生前曾受杖刑……”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与腐刑,死亡原因是缢颈而死。”
堂下不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所谓“腐刑”是怎么回事。毕竟大明朝常见刑讯手段中,并没有腐刑。
学政大人已是怒发冲冠,忍不住拍案而起,对赵显忠怒喝:“竖子猖獗,不配为圣人门徒!”
堂下百姓也终于反应过来,“腐刑”到底是什么刑,不由得哗然。
沈海站在人群中,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只觉得沈氏一族里外的面子都没了。赵显忠凌虐士子固然会遗臭士林,沈家难道就能剩下好名声?两败俱伤。
赵显忠知晓自己避不开这个罪名,却也不敢就此认罪。这样不仅是他得罪整个士林,怕是子孙都要被牵连。他连忙跪下,道:“罪人冤枉,罪人确实心存侥幸,任由人诬告沈家三子,想要借此减轻松江被劫掠之罪责,可若说罪人故意刑讯****沈家三子,罪人亦是不敢认。罪人是受了严宝文哄骗,为了取得沈家三子口供同意刑讯,如何刑讯却是罪人之前已不知晓。待到沈玲自缢,罪人才知晓内情,也想要追究此事,却是被严宝文糊弄,只当是沈家仇家就此寻仇。罪人亦是觉得不妥,才会叫人保存沈玲之遗骸,以免逝者蒙冤。”
堂上,学政大人的目光转向贺老太太母子,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断人肢体坏人前程不算,连“腐刑”都出来了?若真是贺家幕后行事,不配为读书人。
堂下,贺老太太与贺五爷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