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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被巨木撞破,李东林带着士兵与涌入城中的敌军展开殊死肉搏,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尸堆如山,双方僵持时,李东庭带着军队赶到了。蜀王士兵顿时阵脚大乱,死的死,逃的逃,朱徵在几个亲兵保护之下仓皇逃窜,被已经杀红了眼的李东林追了上去,从马上砍了下来。
是役,朱徵带来的这支曾立下赫赫战功的精锐亲军全军覆没,朱徵也死于李东林的刀下。李东庭命人检点战场,收治伤员时,得知梅锦也在这里,当即找了过来,夫妻相见,恍若隔世。
李东庭抱着她转身来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放到了床上。
“城里已经无事了。你睡一觉吧。我就在边上陪着你。”
李东庭伸手将她额前覆下的一绺乱发轻轻捋到耳后,凝视着她道。
梅锦微微一笑,任由他握住自己的一只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太累了。撑了太久,见到他面,整个人放松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
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这座宅子的主人应该也逃去龙城避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阳光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散射进来,四下静谧。李东庭不在房间里,但能听到门外走廊附近传来的他压低了的说话声。
梅锦感到十分安宁,闭着眼睛,抬手轻轻搭到自己腹部,下意识地陷入冥想时,李东庭回来了。梅锦睁开眼,看见他轻轻推门而入,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我吵醒你了吧?”他朝她走来,脸上带着微笑,“方才东林过来问你的情况。我打发他回去了。”
梅锦坐了起来,道:“他怎么样了?”
“身上有几处刀伤,最长的伤口在背部。不过已经上药了。看他还能骑马跑到这里,应该没问题。”李东庭道。
梅锦点头道:“我回去再看看他伤口。你不要担心。这次全仗了东林。要不是有他顶着,真不知道麻城能不能守到你回来……”她忽然想了起来,看向李东庭。
“你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原本以为至少还要七八天,你才能赶到的。”
李东庭扶她肩膀让她靠坐在床头,自己也随意半坐半卧在她外侧,握住了她的手,才道:“南盘地理位置重要,是从外面入昆州的一条捷径。南盘老土司虽然与我李氏关系一向亲睦,但我知道蒙老二和他一直不对盘。我在倒没什么,此次要调重兵去剑南道,后方空虚,所以临走前,在蒙老二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真出了事。蒙氏老土司被杀的当天,我安插的人便往剑南道给我送信了,所以我才会比你们想的要早些赶回来。全怪我,对蒙氏土司府的暗斗还是轻看了。幸好有你的及时报讯……”
李东庭凝视这她,“蜀王世子亲自领着精兵突袭昆州,而你们全无防备。锦娘,你无法想象我在路上时的心情。倘若等我赶到,龙城已被破,而你们也遭了难……”
他停了下来。
梅锦抬脸看向他,见他神色纠结而凝重,便把头轻轻靠到他肩上,轻声道:“不必过于自责了。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何况,你不是也及时赶回来了吗?”
李东庭用力紧了紧与她交握着的五指,“二弟说,是你回来告诉他南盘土司府生变,蜀王派兵要奇袭龙城的消息,这才提早做了准备的。锦娘,龙城这一次侥幸无虞,你功劳最大!”
梅锦轻声道:“半个月前,我被人劫持走,二弟应该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了吧?”
李东庭点了点头,眸光微微一暗,“是裴长青吧?”
梅锦嗯了声,“是他。但是,在我逃脱回来之前的一路上,他并没有伤害我。我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他告诉我。虽然他的本意并非是要救龙城,但若没有这一节,我们也不可能预先做了准备。”
李东庭注视着她,眉头微锁,“锦娘,我觉得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
梅锦沉默了片刻,慢慢坐起来,道:“是。原本我是不该在你面前说这话的,因听起来像是在为他开脱。二弟也只知道我从他手里逃脱了回来,却不知道经过。”
她顿了顿,“我被他挟持带去四川,路上在一个破庙里过夜,因为出了点意外,屋顶突然坍塌,他被压在了废墟下,我才得以脱身。我骑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但最后还是回去,把他从废墟下拖了出来,给他止住了血。东庭,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的。他在山南西道给朝廷平叛造成了很□□烦,让他就那么因为失血过多死去,多少也能削弱些叛军在山南西道的势头……”
“……他选择了那条道,日后若丧命于两军阵前,那也是他的宿命,怨不得别人。但是在我能出手相助的情况下,我实在做不到就放任他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东庭,你能谅解我的这种举动吗?并非旧情难断,而是……”
她停了下来。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将她再次揽到怀里,道:“我知道的。虽然你离开了他,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家人一样,是吧?”
“谢谢你,”梅锦对他微微一笑,“说出来我心里好过多了。”
“锦娘,”李东庭收紧搂住她的臂膀,“你非但没做错,反而让我更加爱你重情重义。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一位妻子。我更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些,这表示你信任我。”
梅锦微微吐出一口气,靠在他怀里,温存片刻,李东庭忽然想了起来,道:“你肚子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看看。”
“东庭。”梅锦叫了声他的名。
李东庭看着她。
梅锦犹豫了下,轻声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上个月的月事,好像推迟了,到现在还没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扑了过来,睁大眼睛道:“你……是有了?”
“还不是很确定,但大致应该是这样……”梅锦微笑道。
李东庭忽然一把抱起她,像个小孩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梅锦笑个不停,被他转的有点晕,急忙伸手圈住他脖颈,嚷道,“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是我想错了!”
“错了也没关系,这会儿让我先高兴一下!”李东庭笑眯眯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妥,急忙停下来,将她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床上,自责道:“你看我,一高兴居然忘了!快跟我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我没那么娇气的,”梅锦笑道,顿了一顿,“前些时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也没空细想这个,这几天才有些确定起来。想想有些后怕,万一……”
“倘若真的是有了,我们的这个孩子陪着你经历了这许多的事,一定非常坚强,就像你一样。”
李东庭用掌心轻轻抚摸了下她还平坦的小腹,面带微笑地道。
……
当天,便有民众陆续开始返回麻城。李东庭将带回的军队暂时驻扎在麻城外,自己护送梅锦回到龙城土司府,一家人团圆,当夜又处理了些紧急的善后事宜,第二天便又要动身离开去往剑南道。
成婚至今,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统共加起来也寥寥可数,少的可怜。只是在梅锦心里,却觉得他如同已经处了许多年一样,亲近无比,十分难舍。想来李东庭应也如是,何况又得知她有了身孕。两人分别,李东庭再三拥抱,久久不愿放开。
……
一年后。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的事。
京城里,皇帝终于还是没能熬到平叛那一日的到来,于三个月前驾崩。国丧之后,已经大婚的十六岁的皇太孙朱璇继位,正式接掌大统。
新皇帝虽然年轻,但经过之前一年多的磨砺,对朝政渐渐得心应手。他聪敏勤政,善纳人言,令朝臣交口称赞的同时,渐渐也显露出自己峥嵘的一面。
平叛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半。蜀王势力范围虽然不断被压制龟缩,如今已经缩至成都以西的范围内,但手头依然还有十万兵马,凭借地势之利,仍然顽强地与朝廷对峙,难以在短期内将叛军彻底歼灭。
朱璇心知平叛战中,李东庭居功至伟,数次关键战事,都是他领兵取胜。只是他身份特殊。即便到了现在,朝廷里不少自认正统的大臣还是对他有所猜忌,唯恐他借此时事,暗中培养自己势力继而变成第二个蜀王,倘若忧虑成真,以他今日势力和民望,到时恐怕再难有人可以钳制,是以处处钳制。同级朝廷将领里,也有出于嫉妒暗中排挤的。是以他调兵遣将之时,多少受到掣肘,难以全力以赴。
朱璇继位三个月,不顾朝臣和太后反对,加封李东庭为天下平叛兵马大元帅,全权处置西南战事中的兵马调用,若情况紧急,可自行裁决。
两个月后,李东庭调集人马,在成都南北的宜州和兴州同时对叛军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进攻战。叛军不敌,节节败退,半个月后,成都也在李东庭部势如破竹的攻势下失守,蜀王不得不仓皇弃了这座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城池,在部将的持护下退到了更西的汉州,重新整理人马,借助险峻地势,企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
成都被攻破的前几日,许多普通民众都还觉得成都固若金汤,不可能就这么被破,加上李东庭名号人人知道,心知即便成都被他占领,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些普通百姓施以戕害,是以并没多少人逃离,只是把财物都收了起来,唯恐蜀王手下的一些兵痞会趁乱来抢夺而已。
但是城破的前夕,在此已经生活了一年多的万氏和白仙童却不得不匆忙收拾起细软,坐上一辆马车,跟随一群同于她们一样是蜀王手下家眷的人一道,在管事的护送下,仓皇离开成都结伴逃往汉州。
此时战况紧急,裴长青日夜在蜀王跟前效命,自己无法分-身与他们同行。路上颠沛自不用多说。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万氏和白仙童一路上叫苦不迭。
万氏自从去年摔了那一跤,到如今腿脚虽能下地走路了,身体却一直好不起来。这回仓皇逃往汉州,在路上第二天便着了凉,少医缺药,一直强撑着上路而已,想着早些到汉州才好,偏偏祸不单行,行至半路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发了谣言,说李东庭有一支部下正往这个方向打来,很快便要到了。
他们这些人与普通民众不同,全是逆属,若被朝廷军俘虏,下场可想而知,男杀头,女入教坊,惨绝人寰。
这一路过来,人心原本就惶惶然,此刻一有风吹草动,顿时惊慌失措,各自只顾逃命。
万氏和白仙童带着如今已经两岁,那个小名叫小虎的孩子离开成都时,有两辆马车,还带了四五个丫头仆妇一路伺候。逃跑途中落了单,四下分散,最后连那个管事也跑了,身边只剩下个阿九,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老弱的老弱,妇孺的妇孺,这里离汉州又还有大老远的路,无可奈何,只得脱去身上华服,摘下金饰,在附近一个叫栀城的地方租赁了一间空屋,对边上邻居谎称为了躲避战乱逃难去汉州投亲的,因婆婆生了病,这才暂时落脚在这里。
几人落脚下来后,白仙童天天派阿九出去打听消息,盼着蜀王能反攻成都,裴长青来接自己。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裴长青始终音讯全无,倒是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的来,说成都已被李东庭攻破,蜀王带着残兵败将逃去了汉州,李东庭正调集人马追击而去。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白仙童非但没有等到任何好消息,反而听说前些天,蜀王连汉州也丢了,最后靠着身边几个猛将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往了金川。
这是蜀王最后一个据点了。金川过去,就是波弥国的境地。
白仙童从外面回来时,满面阴沉。
阿九正在哄着小虎。
这孩子十分顽皮,拿个弹弓用小石子弹着阿九,阿九躲避着,脸上还是被一块小石子弹中,痛叫一声,捂住了脸。
“弹中了!弹中了!”小虎拍着手乐道,“你就是坏人!我要像我爹一样打坏人!”
“小少爷!”阿九又气又委屈,听见屋里的万氏又声声地叫着自己,夹杂着不断的呻-吟叹气声,顿了顿脚,正要转身跑进去,忽然看到白仙童进来,松了口气,忙迎上去:“白夫人,怎么样了,有裴大人消息吗?”
白仙童坐到了桌边,沉着脸道:“什么消息?要掉脑袋的消息!”
她方才在城门口,看到了重金悬赏蜀王以及他手下几个悍将人头的公告,其中就有裴长青。
阿九不明所以,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再问,听见万氏又在颤巍巍叫人,忙道:“我去看看老夫人。”
白仙童道:“管她做什么?整天躺在那里哼哼唧唧,我听见就心烦!我饿了,你先去给我做饭!”
阿九不敢违命,哎了一声,扭头去灶下烧饭。那小虎从小被万氏溺爱,对祖母感情甚是深厚,听见白仙童的话,跺脚道:“你不过是个姨娘!竟敢这样说我祖母!看我不打你!”说着拿起弹弓对准白仙童又射,石子弹到了白仙童胸口,白仙童正在气头上,哎哟一声,柳眉倒竖,上前一把夺过弹弓,抬手狠狠拍了小虎一巴掌,斥道:“你个小崽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你娘!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你再听里头那个老不死的!”
“你才不是我娘!你只是个下贱的姨娘!等我爹来,我告诉他,你打我!”小伢儿吃痛,捂住眼睛哇哇地哭了起来。
“也要等到你那个爹有命回来才好!”白仙童冷哼了一声。小虎趁机倒在地上,不住撒泼打滚。
“这是怎么了……”万氏听到声音,强撑着从里头出来,颤巍巍地问了一句,见孙子倒在地上哭得跟什么似的,十分心疼,张嘴质问白仙童:“你打他了?”
白仙童依旧翘腿坐那里,冷冷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自从成都逃出来后,白仙童对万氏的态度便日益冷淡。一副药反复地熬,直到四五天后淡的成了白水才丢掉。到了这几天,干脆借口郎中不来,连药渣也不给吃了,万氏问起,说话便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一改从前恭恭敬敬的模样,宛如变了一个人。
万氏本就非常不满了,憋了一肚子火,只是自己落难到这里,儿子又没消息,病势日益沉重,凡事还要靠她出面,也只能暂时忍下来。此刻见她竟这样公然与自己翻脸,气得浑身哆嗦,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墙拿手指头戳着她,颤巍巍地斥道:“白氏,你个没良心的,你是看我落难,翻脸了不成?等我儿子回来,我告诉他,有你好看——”
“我呸,你个老东西!你真当我怕你吗?”白仙童反呛了一声,“你也要有命能熬到你儿子回来才好!再说了,”她冷笑了一声,欣赏着自己手指上新染起来的指甲颜色,“你儿子无能,枉费蜀王对他的器重,如今不但丢了成都,丢了汉州,连人也上了城头的悬赏公告,朝廷出重金要买他人头呢!”
万氏大惊失色,呆呆立在那里,忽然胸中一阵憋闷,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又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最后沿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脸色苍白犹如死人一样。
白仙童冷冷看着她,神情漠然。阿九听到动静,跑出来见状,慌忙要扶她上床,被白仙童阻拦,骂道:“不去做饭,跑过来干什么?想饿死我和小虎吗?这里有我,我来照料她。你带小虎到灶房去。”
阿九无奈,只得放开万氏,强行拽着小虎去了灶房。
白仙童起身来到万氏身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半拽半拖地带回到床上,摁她躺下去后,端了杯茶过来,笑吟吟道:“裴老夫人,你骂了这么久,想是口渴了,我伺候您喝水吧。”
万氏咳嗽着,道:“你给我起开!我不要见到你!”
白仙童笑着,端着茶杯突然泼向万氏面门,万氏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猛地瞪大眼睛,意识到白仙童对自己做的事后,怒火三丈。
她原本已经病得恹恹,这会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腾的坐了起来,抬手要打白仙童,被白仙童一把攥住胳膊,一推,万氏便扑回在了枕上。
万氏破口大骂,无非是骂她没有良心,自己瞎了眼睛竟会对她这么好之类的。白仙童拉过一张凳子,翘腿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听她骂,等她骂的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才弹了弹指甲,道:“老虔婆,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的骂人的本事都没长进?你骂我的这些话,我听着有些耳熟。要是没记错,以前好像你也这么骂过那个梅氏?”
万氏一愣,张嘴结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