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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药的时候到了,铜环端着药碗上前来,看了皇帝一眼,面无表情。
这个女官一直是一张臭脸,皇帝见惯了也不在意,站起身把碗接过去,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热腾腾的药汁子,闻起来直叫人恶心,他把脸偏过去一点,小声唤她:“婉婉……妹妹啊,醒醒,该吃药了。”
婉婉的眉毛轻轻一动,睁开眼后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是什么都没说。
皇帝搅着勺子的手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那个……朕来喂你吃药。”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原本就瘦削的脸,眼见又小了一圈。皇帝鼻子一酸,嗫嚅道:“这次的事,哥哥心里也很难过,瞧见你这模样,再想想那天的场面,解道直简直该死!你放心,哥哥一定给你出这口气,朕革他的职,让东厂收拾他……你别难过了,养好身子,再图后计。”
她惨淡地牵牵唇角,“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因解阁老而起吗?皇上,我练不成金刚不坏之身,磨难太多了,我也会死的。”
皇帝愣了下,怔怔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想过她会死一样。自己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他怎么办?都说皇帝要绝情绝爱才能干大事,可他掂量了很久,自己还是比较心软的。他开始忧心忡忡,害怕她化作一蓬烟,就此消失了。不过转念一想,她还那么年轻,离死且远着呢,于是又安慰她,“哪儿那么容易死,吃好喝好,睡一觉起来又精神百倍了。这回小产虽然伤筋动骨,但是颐养得当,两个月准好了,放心吧!”
一面说一面托她起身,把药碗往她嘴上凑,“喝吧,喝了就好了。”
所以他以为她的生命很顽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婉婉心里苦笑,这哥哥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通人情了,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一起长大,他自小有仁爱之心,就连后来的肖铎,在入宫前也受过他的救济。可是自从大哥哥驾崩,他就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了。为了弄个皇帝过瘾,他害了自己的亲侄儿。如愿以偿后不思进取,纠结一帮子妖道,又做起了神仙梦,把一个好好的国家,治理得乱七八糟。
她还能说什么?无话可说。
那药碗里的药又苦又稠,她几回要吐出来,都被她强行压了回去。不为自己也要为良时,她还想再见到他,如今他是唯一的安慰了。
皇帝看着她把药喝完,忙从果盘里挑了个蜜饯樱桃喂进她嘴里,然后徘徊着,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婉婉乏累地闭上了眼睛,“皇上回去吧,我这里有人照应。”
皇帝一脸忧伤地望着她,“婉婉,你怎么叫朕皇上呢,难道你以后都不认朕这个哥哥了吗?你别生气,要是真喜欢孩子,我把最小的永寿过继给你,让他当你的儿子,成不成?你瞧,你没了一个,朕补偿你一个,你就不要再恨哥哥了。”
这样的补偿有意义吗?她死去的儿子,谁来补偿他呢?
婉婉说不必,“别耽搁了永寿的前程。您放心吧,无论到哪时,我都不会忘了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孙。”
皇帝得她这一句,莫名觉得心安了。这样就好,他也是慕容氏的子孙,所以他们还是嫡亲的兄妹。
他心满意足去了,众人望着他的背影,连骂都不能骂一句。
“这个皇上……”铜环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不懂殿下在想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松口让您回去。”
婉婉也觉得失望,照理说孩子没了,再留她没有任何价值了,何不做做好人,把她送还南苑。可是没有,他照着他的心思开解了她一番,自觉心安理得了,潇洒地走了,毫无愧疚感。
这件事让她泄气,还好南苑增加赋税果真作罢了,可惜是以她的孩子作为交换,这个代价实在很惨痛。
她伤心难过,将养了很久才缓过来。十月已过,转眼到了年底,她很少下炕,喜欢靠在南窗底下看下雪。北京的雪和别处不同,下得急了,絮儿很大,成团成团的飘坠,很快就积攒起来。几个年轻太监扛着铁锹铲雪,小孩子爱打闹,嘻嘻哈哈在雪地里追逐,笑声都传到她这里来了。
小酉怕她不高兴,嘀咕着:“哪儿来的猴息子,闹到二门里头来了!”就要打帘喝止,被她叫住了。
“咱们府里没人气儿,让他们闹吧,闹了才像活着。”
十几岁的人,活出了老态龙钟的心,实在叫人担忧。
铜环得了杨柳青的年画,拿进来让她瞧,她看着上头的大胖小子,抚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还在,这会儿得准备起来了,下下个月就该生了……”
铜环伸手在她背上抚抚,“殿下,您不能这样下去了,想想以前没出阁那阵儿,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人要往开阔处想,老揪着不快活的事儿,身子还好得了吗?”
毕竟有过这些经历,怎么才能回到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岁月?不过她懒动,这样的确不好,人躺久了要作病的,时候再长一点儿,连路都要忘了怎么走了。
挑个雪后初晴的日子,这天恰好是初一,叫人封了利市,她打算出去,到二门外头发红包,慰劳慰劳这半年来在她府里当职的人。
铜环给她穿了件雪里金的长袄,披上大红遍地锦斗篷,鲜艳的颜色衬托着,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拢着暖袖出门,鞋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咯吱咯吱作响,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撒欢扣家雀儿时的场景,唇角勾起了一点笑意。出了垂花门,正殿月台上都清扫干净了,她顺着台阶上去,站在银安殿前分派,让各处掌事的来领钱。看见金石的时候,对他微微颔首,犹记得小产那天,得他帮衬才回到公主府。那种时候地位再高也不管用,恰好有个人雪中送炭,让她十分感激。
各值房的人相继都散了,她让他留步,多加了一份赏钱给他,“我这几个月没有走动,也不得机会见千户。上次多谢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千户收下。”
原本位高者放赏很寻常,他虽然算是朝廷官员,但到了长公主府,往后只要她在,锦衣卫就有看守之责,也算她府里的人。过年发利市,图个好彩头,既然有份,收下也应当。不过另加的,他还是推了回去,“臣不过举手之劳,这种事还要叫殿下破费,白糟蹋了臣的一片忠心。”
婉婉之前没想那么多,因为无以为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结果他这么说,也是,忠心拿钱也买不来,什么都讲钱,似乎太世俗了。
她笑了笑,“既这么,往后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地方,千户只管开口。”
她一向是淡淡的模样,多少次见她,眉心总聚着愁云。上次还是在静宜园里,她怀着身子,精神头不济。如今孩子没了,她也还是清减,有种弱不禁风的况味。
他迟疑问她:“殿下现在好么?”
她唔了声,“还好。”复莞尔,“我这样,叫你们大家都跟着担心,是我的不是。其实想得太多没有用,我心里都明白,往后会自省些的。”
他松了口气,居然有了笑模样,“这样是最好,人活着都有烦恼,殿下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了,有得必有失,看穿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拱手退出了银安殿,身后墨色的斗篷在寒风里飞舞,徒起鼓胀起来,几欲腾空。婉婉对小酉说:“这个锦衣卫真有意思,说话像老夫子,不知家里有没有妻房,要不然把你许配给他,应当是段好姻缘。”
小酉红了脸,嘴里却不服软,“锦衣卫都不是好人,朝里那些官员可怕死他们了,说拿人就拿人的……肖掌印的位子,现在由阎荪朗接替了,据说他为了立威,弄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锦衣卫指挥使都要听他的示下。以前和他结了私怨的人,这回一个都跑不了,他一上台就肃清政敌,往后司礼监就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铜环听了直皱眉,“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外头事儿别往殿下跟前传!”
小酉吐了吐舌头,“一时说溜了嘴……”
婉婉没太上心,知道铜环怕她又操心朝政,只道:“我不管了,也轮不上我管。我这会儿就养身子,高高兴兴的,别的什么都不过问了。”
后来也说到做到,外面再纷繁复杂,她都是过耳不入,唯独关心的只有南苑,知道良时那里平安,就心满意足了。
月岁无惊无险,从隆冬到暖春,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这期间又有新消息,彤云从贵妃晋皇贵妃,最后当上了皇后。册后诏书颁布那天,皇帝又来看她,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多,字里行间似乎把彤云当成了音楼,说彤云的躯壳里装了两个魂儿,一个是彤云,一个是音楼。其实他册封的不是彤云,是音楼。他心里终究爱着音楼,哪怕她喜欢的是肖铎,自己也还是对她一往情深。
婉婉没想到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她以为音楼的感情在他面前掩藏得很深,谁知竟根本瞒不住他。
他哈哈一笑,“朕玩世不恭,不代表朕蠢。女人嘛,爱着谁,眼神里都看得出来。她见了肖铎两眼放晴,见了朕哈欠连连,真当朕没眼力劲儿么!现在肖铎死了,她的心也收回来了,让她接着当朕的皇后,朕不是个没有雅量的人。”
以为他世事洞明,结果他抽冷子又糊涂了。音楼的魂儿在彤云身上,这种话也只有他信。
横竖没人做得了他的主,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过多久就听见皇后哭诉,音阁嫁给姓董的小吏后,仍旧和皇帝藕断丝连。之前的孩子还能算在姓董的名下,后来他们为了长期走动,把那个挡箭牌远远打发到甘肃去了。现在音阁又有了身孕,藏不住了,打算偷天换日,对外谎称是皇后生的。
彤云气得大哭:“自己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漂泊着,现在竟要给别人养私孩子。皇上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连累我脸上也无光。”把自己的假肚子拍得咚咚响,“你瞧,我还有什么脸?当了皇后照旧受这份委屈,我可算知道我主子当初有多不情愿了。”
她到现在依然称音楼为主子,这点是婉婉敬重她的地方。彤云是个可怜人,她活得也不易,一个女孩子的青春,被他们像蹴鞠似的踢来踢去,临了安顿下来了,还是没有任何幸福可言。
彤云不忿归不忿,最后孩子落地,皇帝亲自送过来,她不得不接着。
永字辈的皇子一共有十位,儿子多了不稀奇。这胎是个公主,皇帝高兴坏了,把她放在男孩儿堆里序齿。一路排下来,排到十五,取了闺名叫锦书。洗三那天又赏赐封号,太者,广大之名;常者,永固也。老十五被载入玉牒,称太常帝姬。
因为不待见孩子的母亲,连带着也不待见孩子。“月子里”的皇后对这位帝姬毫无兴趣,孩子送到面前,连看都不看一眼。音阁身体略恢复后进宫求见,被她指着鼻子当面羞辱,最后喝令她跪在砖上,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每个人都有苦处,说不上谁好谁坏。婉婉倒是对这个侄女很有感情,大邺三朝帝王,直到上个月为止,只有她一位公主。现在总算来了个新成员,但愿她的人生比自己顺利,能平平安安长大,找个自己可心的驸马。
皇后说:“殿下喜欢么?喜欢可以带回长公主府去,无聊的时候有个孩子做伴,就像养只猫儿狗儿似的,也好排解。”
婉婉动了心思,确实很想带锦书回去。尤其边上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她,她细看鼻子眉眼,侄女像姑姑,真像得一点不走样。
可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她怕带出了感情,以后要分离,又是一场锥心之痛。便摇头说不了,“我怕带不好,以后勤来看她吧。”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很多心力,给她做花帽子,给她做小褂子。锦书牙牙学语的时候,是她伴在她身边,甚至她第一次开口叫妈,也是叫的她。
辗转后宅和深宫,日子还算过得清静。可是某一天回公主府,看见城内多了不少锦衣卫巡视,她撩起帘子叫金石,“出什么事儿了?”
金石说南边打起来了,镇安王王鼎率二十万大军对抗朝廷,沿途得多为位藩王协助,已经攻克岳州府,直逼武昌了。
她听完喃喃:“这一天果真还是来了……”忽然一惊,“那多位藩王里,有没有我们王爷?”
金石摇头,“暂且没有听到消息,朝廷已经调集关宁铁骑,全看能不能灭了镇安王的势头。不过江南岌岌可危,如果王鼎此时调转枪头先取金陵,南苑王若无应对之力,只怕就会落进王鼎手里了。”
婉婉登时变了脸色,匆匆回府查看地图,果真那条战线距离南苑很近,比离北京近得多。
太阳落下去了,她坐在灯下心慌意乱。死死盯住那小小的南京两字,盯得两眼昏花,盯出了一头冷汗。
她被无边的惊惧包裹住,从来没有那样惶恐过。王鼎反了,打仗了,刀剑无眼,她担心良时,怕他成为众矢之的,怕他有闪失。她已经快两年没有见到他了,日子一点点腐蚀她,心的表面封上了一层蜡,只有她自己知道,剖开了,里头还是血红的。
小酉来请她就寝,她裹起鹤氅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上,想出去,被金石拦住了。只能默默站着,默默望着那五扇大门,望出了一身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