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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立政殿。
寝殿之内。
媚娘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笔,突然间,她开始拿起笔来,一笔一笔地记着什么。
李治坐在一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肩,目光微湿,劝道:
“你身体还没好……
歇着罢……”
“一点儿泻药而已……
又能奈我何?
又能奈我的孩子如何?”
媚娘轻轻地道,一字一句,皆如冰珠蹦出。
李治无语,也只能由得她去。
慢慢地,她在纸上书写着:
永徽二年,元月初八,胎讯初报,晨起,辰时三刻,万春殿送来锦绣团扇,太医验,上有脐香;午时四刻,御膳房送来固元糕,瑞安验,内掺五行草,经证,凝云阁宫侍某,于送糕之前,曾窃入御膳房中,其携有五行草;酉时一刻,立政殿侧廊下立,忽天降一巨大冰锥,险些砸伤,经查,见冰锥之上有明显损伤,显为人致,暗证后乃为承香殿小监某所为,戌时正,夜间补汤待进服时,文娘验汤中有毒蝎一只,幸已死,且药汤性与毒蝎相克,已解其毒,固服而无事,经查,为安仁殿某侍所为……
一笔一笔,一画一画,媚娘都在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写,而李治坐在一边,也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去克制,克制自己那股现在就想大声呼喝,传人入内,立时将这些女人一一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冲动……
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媚娘大大小小,竟然遭受了这些事!
足足半个时辰,媚娘才放下笔,高高地抬起头。
她的眉目间,竟是冰冷一片。
李治不语,轻轻地拿起那张以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巨大宣纸,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最后,他长出口气,默默地看了一眼媚娘,良久才轻轻道:
“是我对不起你……
说好要保护好,你跟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
言至此,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有了泪意。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一直都逃避着……
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那张纸上,数百次的相谋,轻轻而淡然地道:
“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提起红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胸怀宽大,却终是步步相逼,分毫必争,方得安稳度日。
……
次日。
晨起。
媚娘醒时,只听见殿外一片鸟语欢鸣之声。
她懒懒起身,轻轻唤道:
“文娘……”
立时,一个一身鹅黄衣裳挽望仙髻,眉目细长清秀的女子,匆匆奔入,与另外一个穿着绯红衣衫,梳着丫髻(这里的可不是丫鬟,而是一种发型的意思,是未嫁的女子梳的发型,而且在唐时宫中多为侍女所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丫鬟……也就是说,丫鬟一词,本来是指唐宫侍女梳的丫髻,也就是同音字的发型的形变而已)的少女各分左右,将纱帐撩起,以金丝流苏仔细绑得结实。
文娘这才上前一步,急声轻道:
“姐姐怎么醒得这般早?
昨夜可是许晚才睡下,又是……”
她住了口。
媚娘却不答话,只是扫了一遍榻前小几,然后轻问道:
“那张纸呢?”
“姐姐是说……”
文娘看着媚娘点头,这才道:
“一大朝早的时候,主上去上朝,便袖走了。”
媚娘垂首,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告诉瑞安,叫他今日里去治郎那边儿,复抄了一份来。明白么?”
文娘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再欲说时,媚娘却又道:
“还有……
红绡是不是来过了?”
文娘点头,轻轻道:
“昨夜里,跪在后门哭了好久……
她也是无心。”
“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你去找个咱们殿下的人,最好是与她形态相似的,换上与她昨夜来时穿着的一般无二的衣衫,在万春殿周边儿转上几日,明白么?”
文娘立时会意,下去安排。
媚娘又对那一身绯红衣衫的玉如道:
“玉如,你身上的功夫好,能不能上得万春殿顶?”
?玉如立时点头道:
“若是夜里,自然无事,可若是白日……”
媚娘点头:
“正是要夜里。
今夜,你去万春殿顶,揭了她一片瓦下来,听一听她到底对此番之事,做何打算。
记得,一定要是殿顶。”
玉如眨了眨眼:
“娘子是担心,那万春殿因着近日之事,加之昨夜红绡贸然来访……
怕是有了些提防?”
媚娘点头:
“不止如此……
你揭她一片瓦,还有别的用意。”
玉如一怔,看着媚娘对自己招手,便将耳朵附在了她唇边。
是夜。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
王皇后与母亲柳氏,并肩而坐,身边再无他人。
“你说……
那丫头似乎不是红绡?”
柳氏抬了眉眼,看着女儿。
今夜得蒙皇后召侍,她身为皇后之母,也得了敕令,得暂居于宫中,实在也是幸事。
可从昨夜起,她脸上的神色就没好过,直到现在。
王皇后点了一点头:
“多半不是。
女儿听着那些小侍们说,今日里那个女子在万春殿左右转了许久,无论衣裳形容,都分明是昨夜里去立政殿与瑞安私会的女子。
而且听闻……
她虽则绕了许多地方,转来转去总没个正地儿……
可今日最后的落脚地,还是立政殿。”
柳氏登时沉了脸:
“果然是那贱婢派的耳目?”
王皇后点了点头,叹气道:
“只怕如此。否则实在难以想象,这自小便入了咱们府上的红绡,居然会是武媚娘派入咱们这里的耳目。”
柳氏轻哼了一声道:
“便是如此,你也要小心行事,若实在不成,便将她弃之不用罢!
这宫里的水井可不少,随便寻得一口处理了也干净。”
王皇后却摇头道:
“万万不可,母亲你想,为何这立政殿里不寻别人,偏偏要寻红绡做扮?”
柳氏一怔,立时会意:
“你是说……
那武媚娘认出了红绡,有心借刀杀人?”
王皇后点头:
“多半如此。”
柳氏咬了咬牙,可终究还是道:
“娘娘,虽说如此……
可到底也是得小心些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那红绡果真是武媚娘买通来的……”
王皇后点头,叹道:
“女儿也想过这些,所以决定再看几日。
若得了果信儿,那女子与红绡果然二人,又或者红绡有了什么动作,且也顺利成事……
那便说明,此番之事,与红绡实在无关。
她便也可用……
唉,母亲有所不知,眼下女儿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用的好人选了。
自从怜奴去后,女儿身边的人材,是一日比一日更来得凋零不堪啊!”
柳氏也叹息,不由抹泪道:
“可怜我儿,身为大唐中宫,却要被一个小小贱婢这等欺凌……
陛下也当真是太过无情!”
王皇后母女,又是一番痛哭怨恨。
好一会儿,柳氏才又问道:
“对了,那卢贤妃呢?
眼下如何?”
“她眼下还能如何?
多半是守着自己那份子怨心妒念的,也是在那儿勉强度日罢了。
都是些苦命的……”
柳氏却道:
“她苦不苦命,为母不知。
可她这些却是自讨而来,却是再不会错……
若是她有些底气成色的,早便作了这等打算,那六宫联合,哪里还有那武媚娘的活路?
哪里还有今日这等惨状?
一个个说起来都是大家女子,却个个打着些小算盘,指望着能看着女儿你与那武媚娘萧淑妃斗个三方俱亡,自己好从中得些利处……
哼!当真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