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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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这等态度,本也在长孙无忌意料之中,于是他便道:

    “主上所言,倒也并非无理。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所为,虽则老臣与诸位大人身居臣下之位,不当议论;可多少也看得明白……

    其实皇后本也是个贤淑贞德的性儿,只是这些年来,诸番事宜,难免叫她失了些心衡……

    若主上果然只求武娘子可在宫中立足,可得皇后容护,又不愿因此而失了帝王之威,那老臣倒是有一折衷之法。”

    李治就等这句话,立时便道:

    “舅舅直说!”

    “主上,既然皇后所忧,无非是武氏娘子一朝得子,宠爱又盛,恐其位受制……

    主上又因前番数次,皇后与其母族所为,颇有不当之处不愿事事从其心意……

    那何不两相权衡,以取其中?”

    李治挑眉,看着长孙无忌道:

    “舅舅不妨直言。”

    长孙无忌恭声称是,这才道:

    “主上,臣以为,目下朝中之势,那氏族一系,也是因着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诸番不当之失,多少受了些打击……

    可这氏族一系到底不止是一个太原王氏一族,其他族中,颇多忠于我大唐,忠于主上之人。

    兼之这余下诸族之中,多有天纵之才,若因一族之失而断诸族之路,实在太过可惜……

    是以主上不妨提拔一些与皇后颇有亲缘,却非太原王氏一族中之才德兼备之人,对内,以安皇后之心,对外,也可使诸族知晓,我大唐君主,所观所计,仅求德才尔……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大喜,连连拍膝赞叹,直道无忌思量周全,又想了一想,道:

    “那……

    便是皇后母舅柳奭了!

    此人朕看来,政务倒也颇为通达,更兼之才德兼具,可堪大用。

    舅舅以为如何?”

    对长孙无忌而言,这正是他要的,也是他希望的结果——

    毕竟有裴行俭在,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氏族一系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升位的话……

    相对其他与关陇一派可说完全无葛的氏族官员,与裴行俭交好,自身立场也一直暧昧不明的柳奭是最佳人选。

    而且柳奭的才德,足堪大任,但更重要的是……

    长孙无忌心里默默计算一番,才再次确定点头:

    更重要的是,虽然才德兼备,但柳奭却与他那亲生姐妹,皇后生母柳夫人一般,于宫政之事上,全无半点长远之见……

    已然是将整个后宫,包括那些氏族一系的妃嫔们也得罪不轻的柳奭便是登上高位,将来要控制起来,也是容易得多。

    永徽二年正月十一。

    高宗李治,因某事故,着升黄门侍郎宇文节、中书侍郎柳奭并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野闻之,尽皆罕也。

    ……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春殿的小偏殿中,正在祝祷祈巫的王皇后耳中。

    闻得舅舅得进官位,王善柔这些日子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归了一归位。

    放下手中祈物(就是在行巫蛊之术时,一种以红线缠着树枝的祈祷工具——后来这种工具与中国的巫蛊之术,道家阴阳等学说一起传到日本,直接脱形,成了今天的日本阴阳流,并且对其本土所产生的神道也有巨大影响……所以大家在相关的日系电视或者电影动漫等关于阴阳道神道里看到的那种举行仪式里的做派时,可以看到很多跟中国古代道家或者巫蛊之术、佛教等等相关的派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这个祈物也是一样),王皇后看着身边儿的怜奴:

    “可知为何陛下突然晋舅舅之位?”

    怜奴含笑道:

    “娘娘这话儿问得……

    舅老爷才德兼备,又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眼下既然相位有缺,不晋舅老爷,又要晋哪个?”

    王皇后不语,长久以来与李治夫妻之间的关系紧张与猜疑,已然教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不安——

    这样的事态,落在自己头上……

    到底是吉是凶?

    怜奴见她如此,不由出声相劝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是好事呀!

    娘娘您想,前些日子元正日时,那么大吉大利的日子,诸皇子中陛下谁个都没赏,独独只赏了咱们陈王殿下那么好的一匹子墨狐裘料子……

    足可见陛下心里是多么看重咱们陈王殿下了。

    再者,如今又是升了咱们舅老爷的座(北宋以前在皇宫之中,说升官不叫升官,叫升座,因为自北宋起大臣上朝才不能坐的。之前都是有座位的。而座位越近于皇帝的龙座,也就说明这个官员的权位越高越大),足见陛下还是心怀宽恩,念着娘娘的好的啊!”

    王皇后不语,半晌才苦苦一笑摇头,茫然地由着胡土将自己扶起身,看着那小案上的巫像道:

    “本宫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反应了……

    这么些年了……

    本宫真的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罢,正如你所言,升座总是好事,得了独赏,也是好事。

    只是你们切切要提醒着他们,务要谨慎处事,万不可借此张扬得势。

    否则……

    只会替自己埋下**烦。”

    二人口中称是。

    又沉默一会儿,王皇后便再道:

    “还有一事……

    怜奴,近些日子来,你还是将那些纵横之事,姑且先放上一放罢!

    至少咱们也得摆出些态度,不要再叫旁人以为,咱们万春殿与立政殿有什么间隙才好——

    记得,便是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么时,也要极力避免叫立政殿,或者是陛下把目光转到咱们身上来,明白么?”

    怜奴一怔,却立时明白道:

    “娘娘的意思……

    此番陛下,却是意存怀柔?”

    王皇后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管是或不是……谨慎些的好。

    毕竟此番提的不是姓王的父亲,却是姓柳的舅舅。”

    怜奴迷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不明白……”

    “不升父亲却升舅舅,一则因为舅舅确是才德具备之人,二则,也实在是因为舅舅虽与本宫有血缘之戚,却非至正之亲……

    一旦本宫有些什么不是,舅舅若为无奈,划清相届……也是不奇怪的事。

    所以陛下升了舅舅,多半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想到了些什么……这才要本宫做出个态度来……

    罢了,本宫眼下被禁足,便由你去代本宫赐下一碗干净的酥饹给立政殿,便说是本宫所赐的东西。

    再备上两匹上好的锦缎与几样用不着的金玉之物,送到立政殿前,由着他们那些侍臣们接了便是——

    一来到底本宫身为中宫,所赏之物,便是她不亲自出迎,至少也当是侍臣们出受。

    二来……这等赏物,也算说明本宫的态度了。”

    怜奴知晓皇后所意,便立时下去安排。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一身宫装未替,却只看着瑞安带着几个小监们验过被禁足中的皇后着怜奴赏下,自己亲自出了立政殿门接下的酥饹等物,然后才道:

    “端过来罢!”

    瑞安一惊,文娘一个闪身上前道:

    “姐姐,这虽验过无毒,可到底是……到底是那儿赏下的东西啊!

    再者,姐姐这些日子因着害喜,这类腥气东西一向不近身的……”

    “她不会教自己的皇后英名有失,所以断然不容许自己送来的东西,出半点差错。”

    媚娘平静地道:

    “我喝了它,便能保这孩子好好儿活到出世……

    那便是再不受得,我也要喝。”

    眼见媚娘如此坚决,诸侍也只得奉了上前。不过瑞安与文娘还是不敢片刻离开,直愣愣地盯着媚娘一饮而尽,又盯了半日,眼见无甚反应,只是媚娘一脸些微不适之状,这才松口气,忙忙地奉了甘酒上前叫她喝上两口,驱一驱那酥饹的膻腥气。

    饶是如此,她也是灌了好半壶的甘酒(这里郑重说明一下,唐初的甘酒,指的是一种类似今天米酒一样的,酒精度极低,低到算起来只有今天一两度酒精量的粮酿,对孕妇是很有好处的,而且这里的壶是那种不过十几二十几厘米高的小壶,最多能装二两酒,可不是媚娘乱喝东西啊)下肚,这才强压下那股子腥气。

    眼见她如此难受,便是瑞安与文娘也多有不满,可媚娘却只是一派淡然之色。

    好一会儿,媚娘才平了平呼吸,转身向一脸厌弃地捧着那些皇后所赐的衣料的六儿道:

    “你去抱了这些料子,好好儿寻了内司师傅,制成衣裙。”

    六儿立时道:

    “姐姐!这些衣料也好,金饰也罢,虽然都是些好东西,可一看便是些适宜那年长辈高之女子所穿之物……

    皇后赐下这等物事,不是存着心给姐姐难堪的么?

    姐姐何故受下这等气来?”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是皇后,赐下这些东西,便是我的福气。

    那我自然是要收,也要好好用着的。

    何况,她赐下这些东西,未必便是叫我现时便穿呀!

    到底我眼下孕中,有些东西不得不避讳,想必她也知晓。

    只要教她知晓,我好好儿地收了她的衣料,也心怀感激地制成了衣衫备着穿……

    便是我该做的,做到了。

    何况内司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能工巧匠,未必没有一两个能巧手夺天,陈布制新衣的呢!”

    瑞安也立时醒悟,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

    这样也好,好歹姐姐送了衣料去,也是光明正大皇后赐下的东西,同样也教宫里人们都瞧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母,知道妃嫔有孕了,只为了节省,竟便赐下这等不吉利的东西……

    也教她好好儿地被人家认识一番。”

    媚娘本无此意,故闻得瑞安之言便皱眉欲语,可想了一想,却也坦然点头:

    “如此也好,去罢。”

    于是,六儿这才捧了衣料去内司。

    ……

    七八日后,王皇后赐物一事,便传遍内里,更着闻于朝野。

    朝中颇有诸臣,于此事议论不止。

    ……

    永徽二年二月初一。

    夜。

    太极殿。

    李治端坐殿上,正听着德安的回报。

    “皇后那日赐下东西时,武姐姐便是身子不适,可怜奴又是一味地趾高气昂,口里说着姐姐有孕可不必出来相迎,然而言语之中字字相讽,逼着姐姐也是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出殿以迎。

    赐下东西时,那贱婢又是着意儿地为难,竟眼瞅着武姐姐跪伏于地上时,自己着意儿地只将那赐下的几样老旧东西翻翻覆覆地说来说去,直说了一盏茶水的时光才肯离去。

    且这还不算,那贱婢竟着了人,特特地在立政殿前留了话儿,说是因着皇后喜爱武姐姐,所赐的酥饹用碗,却是皇后平日里用的东西,说什么姐姐有孕在身,也好借借一国之母的福气……

    姐姐本在孕中害喜,孙老神仙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腥膻之物也是近不得身,竟也是为了能得容于皇后之下,强忍着咽了。”

    闻得媚娘受了这等委屈,当真是直叫李治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便要拿了那怜奴来打杀才解气,可到底也知媚娘一番心思,只为保全腹中孩儿,能得容于皇后之下,于是也只咬牙道:

    “还有呢?”

    德安明白,立时也道:

    “别的倒也罢了,还有那赐下的金器布料,一看便知是依着规制,当赐于……赐于……”

    德安看了李治铁青的脸色一眼,这才叹道:

    “当赐于年长辈高之女子所使用……”

    “砰”地一声,李治面前的茶碗,被他挥袖甩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德安惊了一跳,又因着事关机要,左右小侍包括清明兄弟在内都被遣开,正欲亲自去捡拾,却被李治叫住道:

    “媚娘可收下了?”

    “收……收了,而且还立时便请了内司最好的师傅,好好儿叫制成了衣衫……”

    德安声如蚊语,越来越低。

    李治只气得一阵阵头顶青筋直跳,好半晌才压下火气道:

    “那宫中前朝如何议论此事?”

    “宫中倒是立时分了两派,一派便是觉着武姐姐也是素与人顺和的,便以崔贵妃等人为首,且多方示好,另外一派,便是以卢贤妃等人为首的少数二三位妃嫔,总觉得武姐姐素怀不轨的,不过到底势低力弱,也不能成什么气。

    倒是皇后与淑妃,却无甚态度。”

    李治冷笑:

    “她们引的事,若她们再立个态度,朕还当真要行一行国法了!

    前朝如何?”

    “前朝之中,元舅公等人倒还是一味闭口不言,不过元舅公身边的裴行俭裴大人向来直言的,此番却也替姐姐抱了两声曲,说了姐姐两句好话……最奇怪的是,元舅公当时便立在身侧,竟然也没有阻止,直教默许了。

    是故朝中那些本就不满太原王氏一族向来势盛的关陇、氏族等官员们,也是个个议论,说皇后如此心胸狭隘,又是这般待下不恤,想不到武姐姐竟能坦然受之,实在是高下立见等云云……

    一时间太原王氏一族上下也是闹了个没脸。王仁祐为此还特特于前日进宫,好与皇后一番教论呢!”

    李治闻言,沉默良久才长出口气道:

    “到底她这般委屈没有白费,否则朕非得要……”

    他停了口,半晌才道:

    “罢了,过了便过了,媚娘都忍了,朕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只是一桩,到底媚娘眼下怀着的,可是皇子龙孙,德安,明日便是二月初二的大好日子,算起来也是媚娘初次胎占(唐时上层社会的风俗,女子被发现有孕在身的第一个节日里,要请术士来替胎儿算一算命运与男女。这样的占卜可以有一次也可有好几次,不过一定要在重大节日才可以。而二月初二在唐时是一大节日,所以要头次胎占。还有武则天几个孩子都是胎占超过了九次以上,可说次次不落,其中以李弘、安定思、太平三子为最,各自占了十二次、十五次、十一次之多。尤其是安定思,传说武则天怀安定思的时候,李治为了能够多替这个孩子进行一次胎占还特别又命令加了一个节日,后文会说到)的时候,你便持了朕的手谕,去请了袁天师亲自入宫,与李太常孙道长(孙思邈也是道士,并且占卜方面虽然比起辉耀万古的袁李二人起来,在今人看来平平,可在唐时也是超一流的)一并为媚娘胎占罢!”

    德安闻言,便也是咋舌皱眉道:

    “主上,这……请李太常与孙老神仙便罢了,这连向来只占国之大事的袁天师也来……会不会……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说到底,能得袁天师胎占之女子,于今而算,也只不过仅文德皇后娘娘一人罢了呀?

    连身为先帝皇长孙,主上长子的陈王殿下都没有啊……”

    “朕自有分寸,你只管去传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理解李治心思,加之想来李治处理一切与媚娘相关之事时皆是万般审慎,鲜有不足之谋,想必此番如此张扬也另有深意,于是便点头应下而去。

    是日,宫中朝内,闻得李治降旨,着令三位神仙(就是袁、李、孙三人)同为立政殿侍人武氏昭胎占,个个惊异不止。

    只有李治元舅长孙无忌,却是含笑而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