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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元年七月初九。
太极宫。
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已然查清:
事因皆由东宫时旧怨而起,幕后主使为千秋殿淑妃萧氏近侍玉凤,落毒者,则为万春殿中一无名小侍。
现下既已判清事实,李治便因此事牵涉甚广之故,亲下令旨:
皇后一宫之首,却竟不察己宫中之藏污纳垢之事,是故虽此番受其连污,然终难逃治理无方之责,当自罚其俸一月,闭殿自省三日,以图悔之。
淑妃萧氏,纵仆成凶,虽确不知其情,然平日纵容其仆,横行宫中,实难逃责。故当禁足十日,罚俸一月,以示其戒。
另,婕妤杨氏,前行昭昭,已然受罚。今番又因偏信他人之语,竟装疯卖傻,更意图自尽以污清白之人,以达私利。其情可免,其罪难容,姑念杞王之心,且容其命,然即日起,一应封位尽数夺除,降为庶侍,即时移出后苑,入长街为侍,以示其惩。
自今而后,但凡宫中再若有人,意图不轨,行枉谗之事,则必重罚之。
……
“这事,也算是至此了了。”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寝殿内的凤榻上,李治拥着同样一身寝衣的媚娘,轻轻道:
“说到底,也到底是不能治她们两个什么大罪。”
媚娘却摇头,轻轻道:
“对她们两个来说,罚俸一月也好,禁足也罢……都是以前没有尝到过的屈辱,够了。
做为素琴的饯行礼,够了。”
李治犹豫一番,看着媚娘道:
“你……果真要她出宫么?
若是她出了宫,你便又是一人了。
你若不想叫她出宫,那我寻个方法,降了她的嫔位,或者索性赐了她与师傅,然后叫她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女官……”
“她与惠儿,却是不同。”
媚娘摇头,轻轻道:
“她的性子,不适合在宫中。
我……不想看着她再留在这儿受苦了。
这些年……
我欠惠儿的太多,惠儿也受了太多的苦……
眼下惠儿走了,我能替惠儿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素琴了。”
李治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媚娘啊媚娘,我此生何幸,能得遇你……”
一时间,两情缱绻,依依相望。
……
次日。
媚娘一睁开眼,便察觉纱幔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慢慢起身,却轻轻问道:
“是谁?”
“武姐姐,你醒了?”
传来的,却是德安的声音。
媚娘一怔,却道:
“德安?
你怎么没有跟着治郎一块儿走……”
德安紧忙上前一步,帮着媚娘将纱幔轻轻掀开,看着媚娘道:
“主上今晨起得早,因着早朝事忙。不过主上特特吩咐着德安,说要德安留下来,与姐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日子来,只怕还要再委屈武姐姐一番……
还请姐姐依然暂时留在这立政殿中,不必出门才是。”
媚娘立时明白李治之心,不由黯然道:
“非得……那么做不可么?”
德安点头,坚定道:
“其实主上本便不想留她了……
只是之前一直是姐姐说她还有些用处。
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姐姐,您也要多多体谅下主上的心……
说到底,他还是怕这贱人若是留了下来,早晚还会害了您。”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张口道:
“那……还是我来……”
“万万不可。”
德安断然道:
“主上此番已然是有了定论了:
无论如何,此番有这中毒一事做引子,左右宫里人也是觉得她活不长了,所以万万不可由姐姐出手。
否则只怕之前已然下了定论之事,又要被掀开重提。
姐姐机慧,自当明白。”
媚娘沉默,半晌才重重点头道:
“那……何时?”
德安恭身,依然轻声道:
“择日,自然不若撞日。”
媚娘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似极疲惫道:
“我……有些累了,你且先退下罢!”
德安领令,又行一礼,这才服侍着媚娘躺下,又拉好了纱幔,转身欲行之时,不由转过头来,看了纱幔中那个身影一眼,然后默默转头,目光沉静如水地慢慢走出殿去。
若有似无地,他在离开殿门的刹那,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
入夜。
太极宫中,已然落锁。
其静如永无之地。
长街东侧。
角落里,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屋之中。
昏暗的屋内,一张朴素得有些寒伧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
若是不仔细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当今杞王殿下的生母,曾经的杨昭仪,杨婕妤。
是以,便是披了一身黑衣,由着清和悄悄领进来的德安,一时之间,也是难以辩认。
立在那里,看了好半晌,他才迟疑地转过头去看着清和:
“怎么就成这样了?”
清和低声向着德安道:
“当日她中毒之时,太医署里已然是得了王公公的嘱咐,不叫给治透了的……
所以眼下,她也是没长日子了。
只是一味地拖着罢。”
德安皱眉,轻轻道:
“师傅……
这事,只怕主上不知罢?”
清和摇头:
“自然是不知的。
其实王公公本意也非如此,只是他听得咱们派了在这杨婕妤的近身侍女传来的口信儿之后,下的心。”
德安这才点头,悠悠叹道:
“能叫师傅这般行事,可见她又是有什么不当不该的心思在,所以才……
罢了。
横竖也是一死,咱们给你个痛快的,也算是一番好心了。”
“好心……呵呵……”
一阵低哑如鸦的笑声,在这间小屋里传荡开来。
清和到底还是年少,深夜之中,这等暗屋,又闻得这等悚人之声,不由抖了一抖,却向着德安身后立了一立。
德安转身,却是一甩手中拂尘,淡然道:
“原来杨宫侍已然是清醒了。”
榻上,已然只有一双眼睛与一张口,勉强还能动得的杨宫侍,冷笑着,看着德安:
“事到如今……
还做什么惺惺之态呢……
既然要来……
那便叫你那个弟弟,跟武媚娘那个贱人一道来……
我……我也不……
不怕……”
说到这里,她已然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德安挑眉,笑道:
“原来杨宫侍方才一直醒着……
那咱家的目的,想必杨宫侍也明白了。
其实这样也好。
杨宫侍眼下这等局态,是再无可翻身之路了……
若是能以自己一死,博得主上些怜悯与同情,或者,还能为杞王殿下挣得个平安前程——
否则,若是杨宫侍一味贪生,只怕日后主上每每见着杞王殿下,都会想到杨宫侍的所作所为……
到时,杞王殿下莫说是前程了,便是性命,只怕也是难保得紧。”
杨宫侍闻言,倏然睁大眼睛,目光似万枝毒箭般投向德安:
“你……你敢……”
德安淡淡一笑:
“为何不敢?
杨宫侍都可违反与武娘子的盟约,临到最后,意图害杀武娘子……
那德安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杨宫侍闻言,却是头一次咬着牙道:
“果然……果然!
果然是她!她……她想害我!
哼!
说这些好听的……
其实,其实她本就是这个心思不是么?!
什么要给我母子一条出路……
她本就算好了,要借此机会,害了我!然后将上金……将上金……”
“是么?
武娘子逼的你么?
可是德安怎么记得,武娘子与你的盟约,是只要你能遵守约定,装疯保命,然后在这落毒之事上,与娘子同心协力,直至扳倒皇后与淑妃之后的那一日,武娘子便会相助你一臂之力,保你母子平安……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那日你却不是有心背叛娘子,而是被人所逼?”
杨宫侍一时哑然:
的确,她与媚娘原先所议之计,正如德安所言,是要装疯先以保命,然后借机服毒,以扳倒皇后……
可是她,没有依着她与媚娘的盟约行事。
因为比起皇后来,其实,她更恨的人,却是媚娘。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也会如萧淑妃一般,盛得圣上怜宠,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儿子,也许……
“没什么也许的。”
德安看出她的心思,冷冷一哼,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开始,便不会有那些也许。
因为当初你能入东宫,全因你的脸……
你没发现么?
年轻时的你,身上多少,总是有些武娘子的影子?”
看着杨宫侍愤怒地瞪大的双眼,德安点头,恍然笑了:
“啊……
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一如那愚蠢至极的淑妃一般,做着鹊巢鸠主的美梦?”
杨宫侍的脸,此刻已然不能说是人的脸了,那更像一张渴望着复仇鲜血的脸。
可惜,这样的一张脸,却只能叫年少的清和有些不安,于德安,却是无用:
“你想过没有,为何今日,却是咱家来?”
德安看着她,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怜惜之意,冰冷地道:
“为何不是咱家弟弟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直以来,不想叫你去伤着武姐姐的,都不是武姐姐自己,而是主上。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与武姐姐的盟约,主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叫咱家来的人,正是主上。
明白了么?
主上一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谁意图伤害武姐姐,背叛武姐姐……
便是他的亲舅舅,也不能。
而你……偏偏两样都犯了。
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杨宫侍的目光,瞪大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德安刚说完,清和已然上前一步,伸手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
她惊恐万分,不甘至极,她想挣扎,想逃掉……
可是没用,没有用……
那冷得叫她心底发寒的液体,已然如一块冰,落入她的口中,滑下她的胸口。
俄倾,化做一团火,炸裂在她的胸口,炸得她狂吐一口鲜血,欲要高声叫唤,却始终,也再没有力气开口……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望着屋顶,最后一遍问着自己:
到底……
是哪儿错了?
……
永徽元年七月十一。
太极宫。
一个不大不小,也不太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在太极宫中传开:
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日前因旧毒发作,不治身亡。
卒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