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六

丹妮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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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张氏道破其事,媚娘却也只是微微一惊,片刻即叹道:

    “原来姆娘看出来了。”

    “傻孩子……”张氏含泪,轻轻地抱了媚娘入怀:

    “如意啊……你是姆娘一手带大的,如何不知你的性子?当初夫人强要送你入宫的时候,姆娘便知会有这么一日……可是姆娘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沉得下心来,在那虎狼成群的地方呆上这般久……

    姆娘总以为,多不过一年,你便要设尽方法,逃了出来的……”

    张氏的目光看着媚娘,明亮得不似老妪:

    “是不是……有什么人,绊着你了?”

    媚娘低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姆娘,如意不会再回去了。无论是不是人有绊着,都不回去了。”

    张氏见她如此,却只是摇头不语,久久才道:

    “如意呀,姆娘知道,你生性最爱玩动,却是半刻也不能久呆于那儿的……只是姆娘劝你,人这一生,总有需要取舍的时候——便如姆娘当下,姆娘老啦,不想到处再跑。可是为了柱儿,姆娘终究还是要在这般年纪,离乡背井,去襄州的——原因无他,在那儿,柱儿能过得更好。

    而柱儿过得好了,姆娘便也欢喜……

    对姆娘来说,虽然这离乡背井之痛,让姆娘难以忍受……可是柱儿的欢喜,却足以让姆娘忘了这份痛了。那这趟事,便是值得欢喜,值得去做的。

    如意,姆娘只问你一句话:

    你离了宫中,是不是便是真的欢喜自在了呢?

    若不是,那你离了那宫中,却还不如不离呢。因为你人虽在外,心,却被那宫中之人,给牢牢地锁着呢!”

    张氏说完了这句话,媚娘便立时一怔,若有所失。

    ……

    又次日。

    太宗正行军中,便见王德匆匆而入。

    太宗见状,也不讶然,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待事议定已毕,方才挥手摒退诸人道:“可是定州有消息了?”

    王德却含泪摇头道:

    “主上……岑大人他……怕是不好了……”

    太宗登时呆住。

    ……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

    太宗车驾从幽州出发之时,以军中物资粮草、器械、文书簿录等诸事,全部委派岑文本。

    文本夙兴夜寐,勤勉为事,筹、笔从不离手,以至精神耗竭,言辞举措渐大异于平日。

    太宗大忧乃告左右:

    “文本与朕同行,却恐怕难与朕同返……”

    而后泣下。

    当日,文本便因暴病而薨。

    太宗大悲,亲着以军礼祭之,更着车马仪卫载灵,以日后同葬昭陵。

    是夜,太宗忽闻急鼓,泣道:

    “文本殒没,朕实难忍心闻此鼓,命速撤之!”

    左右依命而去。

    时文本之位空,太宗心痛至斯难以平定,长孙无忌乃着人选择定新臣,适逢右庶子许敬宗在定州,与高士廉等同掌机要事务,颇有能为之事,乃请太宗令。

    太宗准,遂委其以本官检校中书侍郎一职。

    敬宗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日夜。

    并州,文水。

    此刻已是亥时三刻。并非要都的文水城中,已然安静一片。

    一身深着(深色平民男式服装)的媚娘立在应国公府门前,痴痴地看着那扇大门,回想着幼时,自己曾经无数次从这门中而出,跟着父亲,一同上坊市间,见识一见识那城中风物。

    那时,自己却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的坊市呢?

    媚娘想着,想着,却再也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心绪。只是看着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痴痴地想。

    可是……

    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回忆,脑海中的那些情景,如何生动如真……她当时的心绪,却再也不能想起。

    为什么?

    她轻轻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

    就这样呆立了良久,忽然间,应国公府内,传来一阵噪杂叫骂之声。接着,门扉吱牙一声,便欲洞开。

    媚娘一惊,急忙向后一躲,闪进了一侧胡同中的阴影里,看着应国公府中的动静。

    下一刻,门就打开了。两个她看了完全面生的下人,却拖出一个贵妇打扮,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向外丢了出来。

    然后,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她的三堂婶善氏和她的母亲,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与母亲哀哀求告的样子不同,善氏却叉着腰,冷笑着指着被丢在地上的那个贵妇,她的亲生姐姐贺兰氏,骂道:

    “既然不想替自己寻后路,那便不必留在这国公府!回你的贺兰府去!少在这儿拿腔作势,什么样子给谁瞧?!今日里可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否则,你便滚回你的贺兰府去!别在这儿浑着了!你现在姓贺兰,不姓武!”

    言毕,便带了两个下人,自入内去,“砰”地一声,关了大门。

    媚娘心中顿时怒火万丈——虽然她与姐姐,素来水火不相容,可是姐姐终究是姐姐,何况这是她父亲的国公府,哪里轮得到这个自从三堂叔死后,便与娘家表兄勾扯不清的贱人来做威拿福?!

    心中愤恨不止,又不能即时便冲上去替自己母姐出气,当真是目睚欲裂——不过再一想,母亲也在一旁,总是会让姐姐好过一些,于是便忍了气,吞了声,只看母亲如何。

    然而令她再想不到的是,国公夫人杨氏,她那平素里,在她与姐姐面前说一不二的母亲,竟然看着善氏回府之后,向着姐姐劝道:

    “顺儿,你就听你婶母的话罢!

    说到底,她也是为你好。那贺兰安石都走了这么久了,难道当真你要为他守一世的活寡么?

    娘可记得你早就告诉娘,说安石这石头性子再不会讨人喜欢,想必将来也只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度日。

    如今他既然已去了,你不正好借此机会另寻贵婿么?

    这王大官人可是太原王氏一族的,论门第论富贵,那可都是泼天了。你还想什么呢?”

    武顺泣,扑入提了衣衫姗姗而来的母亲怀中:

    “可是娘,那……那王大官人,都是个八十的老头子了!娘,女儿长得不比媚娘差多少。媚娘能入宫为才人,难道就不能嫁个周正些的夫婿么?

    再说虽然安石木讷,可女儿现下好歹也是因为他才有封在身的,若嫁了那王大官人做继室,岂非连这封都保不住了?

    娘……女儿实在不愿嫁他……娘……”

    媚娘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她的姐姐?她那个在姐夫离世之后,上表于朝中诰妇所,誓言要守节一生的姐姐?!

    杨氏叹息,便可怜泣抚武顺哭得梨花含雨的面容,恨恨道:

    “唉!说来说去,都是媚娘那作死的丫头在给咱们添堵气!

    咱们那般费尽苦心,她却至今都不过是个小小才人,连幸都不曾得过一次……真不知她还傲个什么劲儿?!也不想想自己从未给家里添过一丝光彩!

    若她能争些气为妃为嫔,咱们娘俩,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这个泼天作死的野丫头,可就让她一辈子端着个架子罢!娘倒要看看,她这般端着,到底能有谁瞧她上眼!”

    武顺闻言,也气上心来,怒道:

    “可不是?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咱们又怎么会被这善氏贱人欺了如此之久?!真是枉费了娘您当年的一番苦心……

    想一想,您为让这野丫头知道些妩媚邀宠的女子侍夫之道,可费了多少功夫?还特意叫顺儿给她取了媚娘这个名号……

    这作死丫头!她……”

    武顺咬牙恨怒不已,泣骂道:“怎么当年与贺兰家结亲的不是她?若是她,顺儿此刻便已然入了宫了!凭着娘教顺儿的本事,莫说是鸾服(妃制服装),便是凤袍也披得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丫头!!!成日里只顾着自己在宫中快活,就没有半点儿想过咱们!!!”

    杨氏闻言,更是气怒不止,也再次提起当年前朝皇后那句“顺昭仪”的话来,骂着媚娘不知变通,不晓死活,不怜家中孤母寡姐……

    阴暗的角落里,媚娘听着,只觉天灵冰冷,全身寒凉,一颗心,更是似乎冻成了一块**的冰块一般。

    怔怔地,她立着,就这么立着。

    媚娘看着周围。

    一片漆黑,一片冰冷。

    只有天空中的点点寒星,在天空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四月初夏夜的,可是她却觉得,合身一片冰凉。

    紧紧地,她拥着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看着脚下一片似看不到底的漆黑。

    会不会掉下去?

    她有些惶然。

    是的,有些惶然。

    这般漆黑,若是掉下去,可怎么办?

    媚娘心中发冷,也很空,更觉得害怕。

    可是……

    她却没有动。

    因为,她不知道她能去哪儿。

    上下左右,眼前身后,全是一片黑暗,不见底的黑暗。

    只有天空中那几颗寒星还带着点点光芒,轻轻地映照着她。

    她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就掉入这黑暗中,被这黑暗所吞噬……

    她只能抬头,仰望着那些寒星。

    若是……

    若是她能抓到这几颗星星中的一颗,会不会就不一样?

    会不会……

    会不会她便可以寻得一处能安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