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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闻言一怔,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习舞?”
“武姐姐的事,我有哪样不知的?”稚奴柔柔笑道,不知是不是四月天里,合宫的花儿都开了的缘故。稚奴站在这儿,只觉自己呼吸着的空气都是渗着一丝丝儿的花香蜜意,流进胸口里,却如一团团蜜糖,直将心都化做一团甘饴也似的甜润舒畅,又懒洋洋地,如坠美梦之中,再不欲醒来。
“你这小机灵鬼儿……”
媚娘却因早习惯了稚奴这般与自己说话儿,竟未发现他目光迷离,神动情移之状,只好奇盯着那个盒子道:
“不会……这是舞衣罢?”
稚奴闻言,这才微微收了点心道:“果是瞒不过你。”一边笑,一边与媚娘一同走到廊边坐下,揭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的刹那间,月光照得盒子里那件舞衣闪着丝丝柔光,看得媚娘又惊又喜:“这是……凤羽罗制的宫制舞衣?唉呀……”
这般华裳,又有几个女子不动心?便是媚娘这般的,也为之倾倒,直如小女孩儿般抱了在身前比了又比,喜道:
“这真是与我的吗?”
稚奴看她如此开心,满心满意的满足与欣愉,只觉若她可日日如此欢笑对己,便是要他将这天下所有的东西全都取来奉与她面前,也是值得。
于是只含笑点头:“那些宫娘(宫女的唐称)新制了的,却不知合不合武姐姐的身。不如,你且去试一试罢!”
媚娘便喜道好,正欲入内,却又被稚奴叫住,又从锦盒里取了一双通体闪着朱红金光,一金丝绣体,首尾皆由金制而成,且凤首含珠昂然展翅立于履首,凤尾绕履身一周,铺摆于履尾,弯翘如钩的歧头履出来,递与媚娘。
“这是……”媚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如此巧夺天工的鞋履,她这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年母后封后之日,父皇曾道,他欲以天下最贵重之物,迎得母后入正宫。然母后性子节束,不喜如此。父皇想来想去,只得寻了巧手匠人,亲自依了上古汉时卫皇后所着玉履为范,制成一丹一碧两双一模一样的宝羽凤履,母后见之,爱惜之至,那碧羽凤履因父皇强之,母后倒还在诸般大事之上用几次。是故母后离世时,父皇便着人将这宝履替母后做了身后事了。
至于这双她生平最心爱的丹羽凤履,却是一生也未曾舍得穿过一次,母后离世前,着花姑姑将此物交与我,道若……”稚奴本想将文德皇后所说“若日后我儿得心仪佳妇,自当以此履终得凤凰于飞”这番话说出,却又脸上一红,知道现下还说不得,便强改道:
“若……日后可得那与履面同工的凤羽罗衣时,当配之。”
媚娘这才讶道:“原来这凤羽罗衣,也是这般做的?”
“可不是?取了那凤种凰孙之后,五彩锦鸟(唐时因为见雉鸟锦鸡一类的羽毛色彩五色艳丽,便认为是凤的儿子凰的孙子的后代,所以叫凤种凰孙之后)之羽,揪捻成丝,与缫好的金玉丝(就是长孙皇后所育的那种金蚕所生产出来的有别于普通丝线的珍珠光泽,而是一种更为润泽的上好玉石光泽的丝线)盘成彩线,织做布匹,巧手制得的凤羽罗衣。
五彩锦鸟与那金玉丝都易得,只是将二者合一却殊不易,更兼之织造之时,又得要轻要密,又得防着过紧过密了,丝线散束……
这天下,只怕也只能这一件了,正与这丹羽凤履相配……武姐姐,你快试与我瞧瞧。”
媚娘闻言,更是欢喜不胜,当下便急忙抱了衣裳凤履,入内更替。
稚奴在外等着,不多时,便闻得身后衣衫簌簌轻响,于是便含笑回头道:“你倒是好快动作……”
话儿只说一半,只因看到那出来的人儿时,他也被惊得呆了。
这……哪里是人间的人儿?
一身雪肤如脂,一头乌发如瀑,星眸皓齿,琼准红唇,红衣闪烁五彩光,丹履灿耀虹霓泽,殷红广袖飘霞彩,鹅黄云披弄流光……
稚奴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如何?”
媚娘欢喜不胜地左右动了动,笑道。却不听稚奴回答。抬首看时,才发现这个傻小子,竟看得呆了,于是笑推他一把:
“问你呢!如何?”
“啊?啊……”稚奴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儿亮着眼,痴道:“好美……直若那天边降落的云端仙子了。”
“拍马屁。”媚娘微皱一皱鼻头,却也受用这番赞美,心满意足之下,便道:“怎么,要不要武姐姐与你舞一曲天上人间皆不得的流云飞袖,以报你以这般华衣相赠之美意……如何?”
稚奴闻得如此,当然大喜,又紧道:
“素日只闻那流云飞袖天上有,地下无的,今日里,可开了眼了!好姐姐,你且舞了与我瞧瞧,也叫稚奴再不做那没见识的……再不然,呆会儿若稚奴瞧得眼热,武姐姐你又不嫌弃,稚奴便也与你同舞,如何?”
“你这傻子,你又没学过,如何舞得?且此为女子舞,哪里有男子舞的道理?”
“稚奴自然不会做这流云飞袖之舞,可自古以来,便是女子舞裳男子舞剑……说不定,稚奴也能引剑为舞,与姐姐共兴一曲呢?”
“好呀……你若真能跟得上我的拍律,那便与你舞一曲又何妨?就怕你跟不上。”
媚娘扔下这一句话儿,便含笑一个就地旋身,如烈火红云一般,团团舞至园中空地正中。稚奴一愣,急忙笑着跟上。
就只见月色下,园中百花齐放,暗香流涌,媚娘一身华衣凤履,散发云披,弯下腰去,甩了一甩腰肢,挥了一挥广袖,便转过脸来,如乘月光而落的仙子,翩然起舞。
花正香,月正明,人如凤,舞如龙。
引袖,甩袖,举袖,推袖……一式式,如红莲怒放碧水。
转腰,折腰,摆腰,送腰……一番番,如火龙矫行青空。
……
稚奴看得呆了,也看得痴了……
他再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舞姿,竟有这般妙人儿。
情不自禁地,他走近一步,再近一步,看着那忽起做团旋之舞,挥袖风动,引得身边花瓣如雪零落的女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满足与喜悦,还第一次,升起一种深深的渴望。
这渴望,引着他脱下大氅落在一边,一步步走向媚娘,围着她,来来回回走了几遍。
同时顺手折下旁边一枝还带了几朵杏花的花枝来。
接着,稚奴手腕一抖一转,几瓣杏花儿如雨落入媚娘罗裙之中终不复见,而他也如一道雪白闪电一般,与那舞成红光一道的媚娘,舞在一处。
花枝疾甩处,破空发声,红袖抽动时,气流如鸣……
红裳的美丽少女,白袍的温润少年,一挥流云披为练,一舞杏花枝做剑,此起彼应,此落彼合,舞得天地间,生满了灿烂夜辉,漾溢了瑰丽**……
此一舞,可动天下。
……
直到次日夜深了。稚奴还呆呆傻傻地,笑着,想着昨夜那一舞。身心如坠云端,说不出的欢喜快乐。
只苦了一边的德安,今日里直瞪大了眼,如看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娃一般地看护着。生怕他再如早上一起来时那般,傻笑着起身,一脚便往水盆子里踩了下去,落得一身湿了,还是只一味憨笑。
“咱们王爷……是不是喝酒喝傻了呀……这……怎么只会笑了?要不要召太医来瞧瞧啊……德公公?”
当时,旁边一个素常跟着稚奴的小更衣太监忧心忡忡,问道。
“你才傻了呢!没见王爷还会吃会喝会说话儿的吗?”德安没甚底气地喝他,又看了看稚奴那傻笑的样子,只得自语道:“也许……也许只是一时过于高兴了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
可惜,没能如他所愿,这一会儿的高兴,就是一天的时光。一整天里,德安心惊肉跳的,只得着了人到处去报说昨夜与太子殿下喝酒喝得过了,今日里晋王睡着,谁来也不能见了。
结果这一通话说出去,又害得太子承乾做了个冤死人——
先是一大早便被太宗叫去,关切一番,且叫他以后再不许拉着稚奴喝酒;回到东宫,又被太子妃好生一顿嗔怪,骂他自己荒唐也罢,却累得小叔一日不得安生;连自己儿子,大唐皇太孙,那小小象儿,也是整日里不给自己父亲个好脸色,只怪父亲把最喜欢的小皇叔给害得一日起不得床,不能陪自己玩儿……甚至还惊动了身在长孙府的长乐公主,特别书信一封,劝哥哥饮酒要适量,更不可将稚奴也引得酒醉如斯……
这么几番一来,连太子殿下自己也觉得甚是痛悔。
平日里最是嗜酒的,今日竟乖乖地自己把那些菊花酒全封了起来,再也不尝一尝……
而且此后足有七日他都没再尝一口酒,引得太子妃欢喜不已——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咱们只说说这外人说道是被“承乾一坛菊花酒,给饮得失了魂儿”的晋王李治,咱们的稚奴罢!
他倒也不是听不到旁人说什么,不明白旁人想什么。
他只是懒得理会,懒得去管罢了。
只因他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便是与媚娘昨夜共舞。这般乐事,又岂能与外人道?
还是自己珍惜着便好。这样一来,这漫漫宫中时日,也总有些值得珍惜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