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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
夜。
长安。
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之中。
……恍如隔世。
王善柔怎么也不曾想到,再见到这个男人,再见到李治,会是这样的情况之下。
当她醒来,看到坐在自己榻前的那个男子的时候,一时间竟是怔忡难信的。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急忙理治了两下衣服之后,突地又苦笑起来:
怎么就忘记了……
是他把自己推入这里的呢?
怎么还是忘记了呢?
她徐徐坐直身体,停下手指在玉色素带之上,垂眸,看着似乎冒着寒气的青石地面,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竟来至此,对身子可是不大好罢?”
李治无言,只是扬眉一哂:
“嗯。”
王善柔又抬头,看了眼李治:
“陛下是真的身子不好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过朕以为,皇后并不必关心此事。”
李治平静道。
王善柔讶然地看着李治,杏目圆睁,似是极难相信地道:
“陛下以为,妾不当关心么?”
“不是不当,而是不必。”
李治淡淡道:
“对皇后而言,最重要的,是皇后的身份,母族的荣光,不是么?”
“陛下以为妾是为了荣光方才入宫的么?”
“当然不是。”
李治失笑,摇头道:
“太原王氏一族,何等恩荣……先娶帝女同安,又得氏族之首……又怎么会要为了荣光入宫?
便是真论起在朕与皇后这桩婚事里,谁得了荣光,谁又获了最多的好处……
都只能算是所谓的天子李氏罢?”
这样的话语说来极浓极浓的讥讽之味,可不知为何,王善柔听着这般的话,却似是一刀刀剜在心上,怔然半晌,才突道:
“所以陛下才要用那菊花手笼行事……让妾知道,妾的身边,一直有人在替妾安配着药物,好让妾不得清醒,是么?”
李治垂眸,良久才抬眼道:
“你既已知那手笼于朕而言,是何等心头之好,便应该也想到,不是朕放在那儿的。”
“是她,是么?”
王善柔惨然一笑:
“是她……
她早就算到,见得此物,妾必然怀疑陛下。但是怀疑过了陛下之后,依妾之性,又必然会对此物被裁成两半起疑心的……
诚如陛下所言,此物乃是陛下最心爱之物,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有这等胆色,竟将这等东西切成两半?
……只有一人,它原本的主人,制它出来的主人。”
王善柔直视李治,平静道:
“她是要以此物来告诫妾:她知道是谁一直在暗中下手对妾行此诸事……
她也非常愿意让妾知道……
因为那个人,正是陛下,是么?”
李治扬眉,不答反问:
“你居然信她。”
“当然要信。”
王善柔再度惨然一笑:
“妾非愚昧,这些年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却也多少有所知晓的,也不是没有防过的……
只是千防万防,妾终究还是防不过身边人。
防不过原本是最信任的人。”
李治冷笑:
“最信任的人?”
他摇头:
“是朕么?若是朕,你又怎么会如此狠毒,接二连三,杀害朕最在乎的人。
又会怎么这等毒辣,逼走朕最爱的女子……
又会怎么这等绝狠,与萧氏一并下手,害死朕的小嫣儿……
你最信任的人,真的是朕么?”
王善柔沉默,良久才轻道:
“那她便做得到么?
她能容得下妾么?
能容得下萧玉音么?
能容得下陛下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么?”
她抬头,淡淡一笑:
“陛下呵,您错了,不是妾不能信任陛下,此事无关信任……是能否容忍。
于妾,于萧玉音,还有她……
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能否容忍其他女子的存在。
难……难呵……”
王善柔苦笑起来:
“难……
陛下,妾知道,陛下以为,妾也罢,萧氏也罢,都只是为了陛下身边这至高之位而求……
其实非然……
陛下,您太小瞧了自己了。
于我们而言,后位荣光,母家门楣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陛下心中的那一角柔软之处……
却也是我们最想最想得到的地方。
您明白么陛下?
便今日您非天子,便今日妾与萧氏,与她都非身处这等深宫之内……
陛下,您依然是我们会相争,会相夺的那人。
宿命如此。”
李治沉默良久,半晌轻道:
“你们争你们的,为何要害孩子?”
王善柔闻言一怔,看着李治。
李治扬眉回视。
半晌,王善柔才叹了口气,面带了些柔顺之色轻道:
“陛下……何谓母子一体同心呢……
十月怀胎,一朝诞育……
无数日夜的抚育辛苦……
所谓子,向凡都是与母体永难相离的。”
“所以你便要害她的孩子?”
“那也是陛下的孩子,妾时刻记得。
所以……所以妾从未曾真正地害过他们。”
“是么?!
你敢说嫣儿之死,你敢说弘儿之害,与你完全无关?!”
“……陛下,妾不能为陛下添得龙嗣,自然会对陛下的孩子们爱佑相加。又怎么会害他们?
真正害他们的,是萧氏啊!”
“是么?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妾虽起念动心,也曾因着他们的生母,有过怨恨,可是孩子……”
王善柔摇头,凄然一笑:
“妾有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便有多爱护照顾他们,又怎么会真正地想要伤害他们?
不过也不能怪陛下,究竟陛下非女子,不能明白那等母子相系的心思。
更加难以理解妾渴望有个孩儿的心思。”
“渴望有个孩子……”
李治冷笑:
“所以你便杀刘氏,夺忠儿?
所以你便在看着忠儿渐大,无甚承继之相后,便将心思打在了弘儿身上?
那朕还真得是替弘儿庆幸……
庆幸他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子,终究不若刘氏一般保不得自己周全,却不得不逼着向你认了输,结果也没能保得性命,是不是?”
王善柔抬头,目光淡然:
“陛下身为天子,能承继陛下者,必然须得是处处皆须长于他人者。
忠儿可惜,不得年幼受教,跟着那般不堪的生母,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教养出来,白白可惜了一身骨血。
弘儿却不同……”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叫李治觉得可怜又可怕:
“他的眉眼,他的品性,他的一切……
都是诸子之中,最似陛下的。
光明坦然,却聪慧剔透。
天资过人,却总能仁慈以待诸人……
这样的孩子,才配为陛下的承继之人,也才更需要一个好母亲……”
“你不是,也不配。”
李治终究还是听不下去,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是一个好母亲,永远不会是。比起媚娘来,你差得太远。”
王善柔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
“错了,陛下错了……
便是妾行事有些过了,便是妾心思有些过于绝决……
可妾会是个好母亲的……妾自小所受之学,自小所承之教……”
“正因你那所谓的所受之学,所承之教,才会让你走到了这一步。”
李治平静,好一会儿才道:
“因你直到现在,心心念念的,还是所谓的骨血承继,还是所谓的母家调养,还是所谓的根骨资质……
你这般挑捡孩子,与挑一只猫儿,养一匹犬,又有何不同?
朕现在真是庆幸,幸得你并无自己的子嗣……
否则那孩子,又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罪?
他又要怎样绝望地了此一生?”
“陛下!”
王善柔的脸已然完全扭曲,表情狰狞,大喝一声之后,又瞬间深吸口气,闭目半晌才再度睁开眼睛,一片平静之态下,却是全身微抖:
“陛下这些年来,一直不在善柔身边……不知善柔心性,会如此说,也是难免。
可陛下,陛下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定断善柔。
善柔何曾有意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只是人性如此,总有那些受了些不良之教,才终成了败德之才的……”
“够了。朕不想再听着你这等疯言疯语。”
李治起身,却被王善柔一把抓住了衣袖,泪流奔涌道:
“陛下说善柔是疯言疯语?
这些年来,若非陛下在妾药食之中落下七叶一枝花……若非陛下纵容那贱婢武媚娘多番毒害妾……
妾又怎会有这等疯言疯语?
陛下,妾敢问一句陛下,难道陛下可以告诉妾一句,说妾今日所进之食,所饮之水中……
没有那七叶一枝花么?”
李治停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叹息,回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双目光里还抱着希望的女子,怜悯道:
“你真的以为,那药是朕下的么?”
王皇后的目光亮起来了:
“不是,对吧?妾就知……”
“你刚刚问了,媚娘刻意将那手笼裁为两截,让你起疑。
你以为是为了让你更加痛苦,让你明白,这是她在向你炫耀朕对她的恩宠无边,对她的情义无边……
为了给你一个最沉最痛的打击……
是么?
为了能让你在终局之前,仍然不能自解,带着痛苦死去……
所以你以为如此,是么?”
王善柔一怔,看着目光怜悯得如同在看一条濒临死亡的猫儿一般的李治,不知不觉松了手。惶惶然地张了张口,却终究不知说什么。
李治摇头,目光更加怜悯:
“你错了。
媚娘任性,可她却最知朕心。
她知道,朕最不愿意的,便是看着这等牵系着朕回忆的宝贵东西毁了——于朕而言,那可是最珍贵的回忆,是过去朕与她最幸福的回忆。
朕坐拥天下,一生可称幸福之事也不算少。
父皇,母后,诸位母妃,大哥,三哥,四哥,安宁,素琴姐姐,徐姐姐……还有自幼伴着朕一道长大的花姑姑,王德,德安,瑞安……朕的弘儿,嫣儿,忠儿,孝儿……
当然,还有最最紧要的她……
这些事对朕有多重要,她都知道。
可她更知道,在些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她更知道,真正的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为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做出什么事来……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朕这一生最追悔难及之事便是你……
或者说是你的家人,逼迫父皇,害得朕痛失所爱,不得不违背着自己心愿,走上这帝王荆棘遍地之路。
……也是你,造成了徐姐姐之死。
可这两桩事,她知道,朕都可谅解。
毕竟你虽为首恶,却是受徐姐姐利用,是以朕尚且可以容得你,可以原谅你,可以给你一丝生机。
至于当年强嫁入东宫为妃之事,论起来,也是你父母所图,父皇利用设计,终究怪不得你头上。
可是嫣儿……还有你心心念念,想要夺走的弘儿……”
他低下头,目光冷冽,看得王善柔全身发冷:
“朕是绝然不能忘记,是你与萧氏一并害死了朕最心爱最宝贝的嫣儿,也是你……因着妄念执想,毒伤了朕最痛惜的弘儿……
更加是你,三番两次害着媚娘,叫她时时痛病,处处不安……
所以朕绝对不能让你好好活着的。”
李治垂眸,看着一发惨白了脸色的她:
“但媚娘明白一件事,她明白朕是皇帝,有些事,无论明里暗里,都是不能做的。
所以她这一生,一直都在替朕处理这些事。
一直都在做这些她也根本不屑所谓之事。
因此这一生,朕都从来没有对你动过什么毒辣的心思。
因为你不配让朕如此痛恨,也因为媚娘不给朕这个机会。
——至少在嫣儿之前,朕都是如此觉得。
可自嫣儿之事后,朕却是明白了,这样将父皇交与朕的难题交给她来做,实实在在,却是在逃避自己身为丈夫,身为父亲,身为帝王的责任。
所以朕决定了,要亲手送你上路。”
李治从腰间取出一枝青石小瓶,轻轻地放在王善柔已然如土色的面前,让她看了一眼,这才放在一边小几之上,然后继续负手而立道:
“可是媚娘不答应。
她……她是真的在乎朕,在乎朕的一切。
她知道朕厌恶这种事,更知道朕便是厌恶,也会为了心中一点孤恨,一点身为天下之主,却连自己的爱妻弱儿也保不得住的一点孤恨,而定然要走这一条路。
所以她一定要阻止朕的……
宁可自己背负恶名,也要让朕没有机会动手。
甚至为了让朕永离这恶名,她还甘愿要放弃复仇,留你一命。
你明白了吗?”
李治怜悯地看着王善柔已然僵硬如尸的脸,淡淡摇头:
“看来你也是听不进去不会明白了。罢了,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朕都说明白了罢……
想来你也是不明白媚娘为何一定要你觉得是她在向你炫耀的,也更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挑这只手笼的。
朕方才已然说了,这手笼于朕,是最重要的东西。
即使是被裁做了两截,朕也一定会要拿回来收好的。
而她如此行事,你必然是心中存恨的,也必然是会将此事透出宫外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有意宣扬?
那么日后,若是你死于非命,无论是不是朕动的手,天下人都会认定她是毒妇的。
她知道这一切,她明白这一切。
所以她才如此行事……
先是将手笼截做两半,逼着朕不得不来见你一面,让朕看到如今这般的你,泄一泄朕心中积存已久的愤恨——
她总以为,无论朕所行之事多么狠决,心里却都有一线怜悯的。
是以她以为,只要朕见到如今这般的你,多少也会心软一些,犹豫一些的。
再加上她借你之口,抢先一步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
如此一来,朕便是再如何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可为了她,朕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你的性命……
至少要活到让大家都断然相信,绝对不是她害死你的时候的。
而这样的时候……
朕也好,她也罢,都很清楚,只有是你老死百年,安然于自己家中那一日……这样的时候才算真正到来。
明白了吗?
为了朕,她才如此费心保你一命……
明白了吗?
所以你现在大可安心地活着了。”
李治伸手,从几上拿起那只小瓶,淡淡道:
“而且你也只能活着。
因为你知道,只有活着,你才有可能寻着机会,将这一切扳开一局,才能毁了朕与媚娘的名声。
所以你明白了吗?
这便是为何朕永远不会选择你的理由。
你真的太伪善……甚至到了将自己都骗过去的地步。
而媚娘……
她总是把自己当作坏人看,却从未想到过,她那些所谓的恶,所谓的毒背后,都是一份担当,都是一份善意……
她与你,根本便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你在行恶,却借善之名一次次说服自己和所有人要相信,相信你这些自私自利的所为,都是为所有人考虑的大善之举。
她在行善,却以恶之名一遍遍告诫自己和所有人要审慎,审慎她那些为所有人考虑周全的所行,是不是都掺杂了她的欲念……”
李治同情地看着她:
“朕的母后曾经说过,人性本便是善恶皆备。神魔也应于此间之理。
是以所谓好人,不过是善念多于恶念。而一旦善念永存心中且不自知,人便成了悲悯的神。
而所谓恶人,便是恶念多于善念,一旦恶念永存心中且不自察,人便化了残酷的魔……
明白了么?
眼下的媚娘,已然近神,而你……已堕落入魔。
所以媚娘也算是白担了心……
因为魔者,其实自毁是必然……
因为魔者,就是些自己都不信自己的可怜虫。”
李治言毕,转身回头,再也不曾多看颓然委靡于地,无声流泪的王善柔一眼。
因为他知道,他也好,媚娘也罢,虽然不曾动手杀她,却已然将她的一切,都抹灭于无形之中。
但是……
他走入深夜之内,目光亮得如一道剑锋寒芒:
但是……
李治看了一眼跟着自己身边的德安,德安淡淡点头。
李治转头,微笑:
但是……
媚娘啊,你好机巧的心思,好精明的手段……
可你也好,我也罢,却不能拦住别人报仇的对罢?
接着,他突然停下脚,继而摇头一笑,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徐徐跟上来的德安:
“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像父皇了?”
德安沉默,半晌一句轻言,跟着主侍二人的脚步声与身影,一道散于吞没了他们身影的夜色中:
“主上是先帝的儿子,又怎么能不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