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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永徽五年闰四月三十。
麟游行宫。
终于病体安泰的高宗李治昭仪武氏,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了太极宫中旧侍瑞安相询前时诸事。
初夏的阳光,一发清亮美丽,透过稀疏间杂的树干间,映下一地的斑驳陆离。
长长花榻之下,媚娘轻轻抚在已然微微显怀的肚皮之上,转头看着立在一侧,正倒插了白玉拂尘于身后,净手凝神,替自己摘洗着新樱桃果儿的瑞安,慢慢道:
“你是说……
此番你之所为,却是为了能让皇后与萧淑妃正面相盘?”
“娘娘这几日不在宫中,有所不知,这皇后近来颇有些畏缩之态。可明面儿上如此,私下里却还是动作频频。
若非如此,瑞安也不会想着法子要把她拉出水面来晾一晾了。”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道:
“我倒也没有怪你去拉她的意思……本来就是不想你动萧淑妃,其他人无妨的。”
“娘娘说了,此番怕是萧淑妃所为,有心叫她自露出马脚出来。
所以瑞安怎么敢动呢?只是娘娘,您怎么就定了准是她?”
“也没就定准了她……”
媚娘说了半句,却不再说,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你此番相动,可有什么结果?”
“倒是有了些。”
瑞安点头,低声道:
“萧淑妃那边儿如娘娘所料,无见动静。皇后这边儿动静就大了点。先是联系着宫外本家里,商议着要参娘娘一本纵仆逞凶。又着令近侍将那些事情都宣得内外皆知,意图能借个民心之语。
可娘娘之前于麟游县中之举,人人都是看得见的,也知明这太极宫里的是是非非这些年……
所以民心倒是少借得,反而是家势又有盛了。”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
“其他诸臣呢?”
“说到这个倒也是奇怪,宫内上下,都知道这些事,竟是无一人相附和的……倒是不似前番之态。”
媚娘挑眉,轻声相问:
“你说整个朝中上下,竟无人附和?”
“是……”
媚娘突觉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转头看着瑞安:
“治郎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瑞安一怔,歪头想了一想,却道:
“娘娘这是何问?主上还能做什么?不是每日里理政就是国议……还能有什么呢?”
“没有别的了?”
“这个……真没有……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瑞安眨眨眼,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
媚娘倏然而起,坐直了身体,深吸口气,轻轻道:
“你说……
当初是治郎下旨,着你搜查王皇后殿中的,是不是?”
“是。”
“当时与你一道的有谁?”
“还能有谁……就是李风大人啊?”
“……你去,召李风前来。”
“娘娘?”
“速去,记得别惊动了治郎。”
瑞安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不由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片刻之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错金嵌银的紫云纹纸,半晌才轻问着面前的德安:
“你说媚娘已然察觉到了,就只因为她召了李风去问当时搜皇后殿的情形?”
“是。”
德安轻道:
“且还不止如此……”
看了看李治,德安咽了咽口水道:
“娘娘似乎早已知晓当时的情形,并不多问如何搜出那些人偶的,却是只追着一件事问。”
“问什么?”
李治抬头,目光寒意凛凛。
德安看了看他,用着一种特殊的音调轻道:
“娘娘追着的事情,正是主上前些时日着令德安小心瞒着,私下暗查的事。”
李治紧紧握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开道:
“那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正如主上所料,他的确是与韩王府从未有过任何瓜葛。可是他身边的人,却有一个,看似与韩王府从无往来,私下却有些交集。”
李治豁然瞪着德安:
“什么交集?”
“主上可还记得野狐落里废昭容韦氏隐骨之所么?”
已然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这外名字的李治一时间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莫非他们都与此处有些关系?”
“当年依着先帝之令,韦氏被葬于此,对外只称是移居崇圣宫。是故宫中人也少有人知此处。都只当是哪个无名之人的孤坟一座。
只有这一个,每逢清明中元之时,还有韦氏死故之时,必要入此处,祭拜一番。
且据德安所查,此人祭拜所用仪礼,尽皆是标正的五服大礼。”
李治一怔,微一思索,立时失声道:
“莫非当年韦氏入宫前曾嫁与王世充之子的原因,是因为已与其有私,且育有一子的事……竟是真的?!”
德安抬头,看着李治,慢慢摇头:
“虽确有其事,然却非是这小韦氏,而是如今的纪国太妃……
主上,当年主上尚未出世,便是德安也是问过了师傅,这才确认此事的。
那孩子,并非是当年的韦昭容所生,而是韦贵妃嫁入宫中前……所生的。”
李治一怔:
“李珉之子么?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因为这人并非是李珉之子……而是当年……
当年先帝于洛阳中救下韦贵妃与韦昭容之后,韦贵妃所产之子。”
李治瞪大眼,半晌才轻道:
“难不成……他是……”
德安点头,叹道:
“当年韦氏姐妹名动天下,王世充性好渔色,怎么可能放过论起姿色来,更胜过妹妹三分的韦贵妃?
唉……原本有了这一桩隐事,韦贵妃便是再如何受先帝恩怜,也不过就是个九嫔之属的。若非因着韦贵妃与韦昭容虽同时入宫,却是被高祖皇帝以为是长幼有序,又是韦贵妃更得先皇后娘娘的欢喜,所以先帝才在迎接韦氏姐妹入秦王府之时,先迎姐,后迎妹。
而且因此,后来先帝登基封妃之时,也是不顾贵妃曾育有异姓子的事实,强赐了贵妃号与纪国太妃,反而只封了妹妹一个昭容之号——
这也是韦昭容当年那般痛恨先皇后娘娘的原因之一……她总以为,若非是娘娘特爱韦贵妃,一力举荐,只怕这贵妃之号也本该赐与她的。
毕竟她才是那个没有生育更没有失了清白的人。
可最后,她不但得依着先帝之意,将那个姐姐生的孩子,默认为自己所出,交与本家中老仆代养,还要失了自己的贵妃位。
这般情形下,他自然其生可叹,只留下了一点血脉,便早早夭亡了。”
李治咬牙,轻声道:
“这般说来……那孩子竟是王世充后人?且又因着以为朕逼死了他的祖母,又是恨我大唐李氏夺了他自以为其祖父当得传与他的江山……
自是会生出许多仇恨之心,意图不浅罢?
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肯净身入宫?!”
德安叹息,摇头道:
“时也命也,他也不想净身。
可韦昭容恨他如是,自然不曾多加照顾。韦贵妃更是心绝——毕竟这孩子之父也非她本意所欲……
是故当年人人皆知韦贵妃曾许李珉,育有一女,却断然不知她也曾与妹妹一道落入王世充身边,甚至育有一子过……
于韦贵妃而言,一个前朝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与之所生的定襄县主已是叫她立场难堪,若再多一个洛阳王私生之子……
那她是再也不能得余生安宁了。
而且这个孩子……”
李治立时会意,摇头叹道:
“想来若非受了极大耻辱,以贵母妃那般心性,又如何不能做个好母亲,好祖母?
怕是她也是恨透了这段往事,再不欲思忆的……
结果却搞出这一番仇乱之故因。”
李治叹息,摇头颓然靠入龙椅背中,揉额轻道:
“所以,此番其实却是朕的过去,来复仇了么?”
德安半晌不语,轻声道:
“或者主上以为如此,但实在论起来,却也不是主上之过。
当年之事,谁不知是韦昭容步步紧逼,才至得如此?
何况他自以为如此……
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李治摇头,痛心道:
“这些年来,朕总是觉得忠儿日发地不思进取,处处退步不前,更是似对朕有着极深极深的误解……
如今看来,却非是这孩子的不是,而是他身边的人……”
李治闭了口,许久才道:
“他也是实在能忍得这等痛苦与折磨了……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忠儿左右,甚至还屡屡做了些叫朕看着,都觉得他是在替忠儿做心的事……
却原来如今一想,他不过之前是在套取信任罢了。”
李治深叹一声,将头埋入双掌之中,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忠儿可知此事?”
“太子殿下尚且不知。”
“此番之事……忠儿应该也不知道罢?”
“毕竟他要的,不过是让主上和这太极殿下的人们知晓,太子殿下身边近侍竟毒害了代王殿下……这样的事实而已。”
德安轻道:
“对这只影点光,都可以做出些别样心思的宫中人而言,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他们坚信,太子殿下已然觉得代王殿下危及到了他的地位,所以有心除之。
再加上皇后素来与娘娘不合,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容易叫人相信……如此一来,此事虽非事实,却比事实还要来得更加可信了。
而此局一开,无论太子殿下也好,代王殿下也罢,昭仪娘娘也行,甚至是皇后都好……无论是他们哪一方出了事,对那幕后之人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而且他也算得很准,没有确凿证据,主上不能轻易动这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毕竟事涉国储,一旦主上动了他,极易引发流言风雨,至时原本就地位不固的太子殿下,更加会处境艰难。且也自然会再步上当年太子承乾的后尘,主上便会与太子殿下与当年的先帝与太子承亁一般,父子生隙。
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储生隙,何等大患,不言自明。
可若是主上顾念大局,疼惜爱子,不去处理此事,那以昭仪娘娘的聪慧,察觉永安竟是洛阳王之后,且也是毒害代王殿下真凶之事,实在是极易之事……
虽则娘娘向来体恤主上,可此番在小公主离恨不久之后,竟再有永安落毒害了代王殿下,触动了正为人母的娘娘最不能触动的那根心头之刺……
怕是娘娘再如何冷静,也要狂怒报复了。
可主上是不能让娘娘报复的,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必然娘娘是要与主上生隙了。
这一局,却是将主上置于两难之间,做了个水火之势了。”
李治摇头,仰天长叹一声:
“是啊……韩王叔啊韩王叔……你果然是好算计,为人父者,亦为人夫……你将朕搁在了两边退不得的地步……
好……好……好……”
李治苦笑一声,摇头连连——
想他李治一生,纵横宫廷,却从未料到竟会有这么一日,被逼得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得不叫他叹服李元嘉此计之狠绝毒绝!也不得不叫他动了真火,暗暗起誓,务必要除了这逼得他父子失和,夫妻相隙的毒辣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