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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日本的那一天,风和日丽。
一大早上,沈悦就动身出发去码头。到了码头,她看到岸上匆匆忙忙尽是行人,绝大多数人都涌向两艘豪华的游轮。若不是被人盯住,或许还可以满心期待一下,但是身后跟着的两个日本人像是怕她长翅膀飞了似的,视线一刻不离死死咬住。
还有一对陌生的情侣从下面的沙滩上走上来,光着脚的女人对她怀中的孩子有兴趣。用日语说:“卡哇伊。”陪伴的男子就摸了摸她的头,又说了几句话,女人就笑开了花。发觉她的视线,男子打了个招呼,搂着女朋友走了。
“呀,呀~”宝宝还在不停地笑着,好像对此次旅行很兴奋。沈悦想,如果儿子长大了,一定要告诉他:儿子,你要记得远离所有的古董,妈妈这一回是被一船的古董锁住了自由。但是儿子什么都不懂,她也不知道万一自己死了,可以把儿子托付给谁。
又等了一会儿,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才上了船。有个服务员交给日本守卫一把古铜色的钥匙:“小坂先生说了,林小姐的房间在下面。”
其中一个日本人窃笑:“哦,那是死人的地方。好的,我们明白了。”
沈悦听不懂,只是沿着甲板走入船舱。进了长廊,方才晓得这“下面”有多下面:一层又一层的舷梯环绕,螺旋往下,往下。直到日光全无,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她才看到一扇铁质的门。把钥匙□□锁眼,一转一扭门就开了。
日本人拿过钥匙,把她推了进去。“砰!”关门声太大,宝宝吓哭了。好不容易哄住了宝宝,门又旋开了,只见许久不见的阳子走了进来。她没穿那一套和服,而是换了红色针织衫,看起来倒是比从前青春漂亮许多。
沈悦见怪不怪。
小坂先生把她单独关了一个月,阳子没有来看过她。但是现在阳子出现在这里,说明小坂先生还是要人时时刻刻看住她才放心。于是挪了一个位置,阳子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宝宝才问道:“午饭吃了没?”
“没。”
“趁着还没开船,吃顿好的。”阳子叫了一个外卖:“离开了这里,想吃好吃的都吃不到。”
“不就一个星期到江西吗?”
“是一个星期,但是到了中国,小坂先生不会让我们下船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报着菜单:“三文鱼寿司,我要多一点卷心菜。神户牛肉,要五分熟的。章鱼烧,蘸料要辣的……林悦,你要吃大阪的蛋包饭还是神户蛋包饭?”
“随便。”她没那么挑剔。
于是,在日本的最后一天过得还算愉快。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到了晚上,她总觉得这船舱很阴森古怪。
夜深人静的时候,实在睡不着,就下床去了趟洗手间。洗手回来的时候,她经过一个老旧的木箱子,里面摆着轴承,螺丝等配件,还粘着黑黑的柴油。目光无意间扫过,仿佛有一股黑烟从中漫起,还有一种烧焦的臭味往鼻子里钻。。
好像身体不听使唤,她伸出双手拨开杂物,从木箱的底部摸出一枚很小很小的铜钱。铜钱被黑黑的柴油整个裹住,黏在底下。若不是这一股凶气外露,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木箱的污渍里面居然有一枚小铜钱。
她回到了房间,倒了一杯热水把铜钱扔了进去。
床上的阳子翻了个身,看到她站着:“你在干什么?”
“喝口水。”她假装端起水杯吹走热气,阳子就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朝里面睡了。
这时候,杯子里的油渍被冲刷得差不多了。她就拿起了这一枚铜钱来查看:只见铜钱整体呈现铜锈色,穿郭与轮廓较细。上面有“聪”“钱”二字,均过穿口。其中,“钱”字较肥,而“十”的写法稍倾斜,第一笔画出头,上三角口不闭合。
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天聪汗钱——清太宗皇太极在继承□□□□哈赤之位后,改元天聪,并铸老满文天聪当十钱。这种钱在民国的沈阳古旧市场上还时有见到,还有“大字平头版”“阔缘背细郭版”和“中缘广郭版”等版式。
但是,这种古钱建国之后就极其少见了。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枚带凶气的?!
事情有蹊跷,她不假思索地打开了天眼查看——第一眼看到一个十字架,但与其说是十字架,不如说是刑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钉在上面。有人拿起烧得通红的火钳,往这人的皮肉上一烫,立即有黑烟冒出。这人开始大叫起来,而周围的人无动于衷。
冷漠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特别显眼:是潘,他苍白的面孔比现在显得稚嫩和冷酷一些,身材还不怎么挺拔。顶多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潘的身后站着一个双鬓染白的中年人,她确定那大概是二十年前的小坂裕生。
“带上来。”
说话间,一个女人被带了过来。
女人长得很美,却很憔悴不堪。鬓发都散乱地披在脑后。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来此人是谁。
“千鹤,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背叛的下场。”
名叫千鹤的女人盯住了小坂裕生:“你也要这么处置我吗?”
“你说呢?”小坂裕生挥了挥手,周围就退下了不少人,最后只有潘留了下来护卫着小坂裕生。而名为千鹤的女人虽然被绑着,却仰着头颅看着小坂裕生:“小坂君,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
“二十五年了,你终于背叛了我。”小坂裕生站了起来,走到女人的身边。
“千鹤是小坂君救下的孤儿,千鹤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小坂君,绝对绝对不会背叛小坂君。”
“但是你放走了那个孩子。”小坂裕生责怪道。
“我才刚刚做了母亲,我实在不忍心杀死那一个孩子。”千鹤的眼神是忠诚的,甚至有一股炽热的感情在涌动:“小坂君,我没有送他回去杜家。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只会成为一个孤儿,一辈子都不知道他亲生父母是谁。”
“这不是你背叛的理由,防微杜渐,斩草除根。”
“但是你在中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孟建林那边也可以交代了。为什么不放过一个孩子?”
“你和潘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也是孩子。”孟建林说了这么一句,千鹤立即就沉默了。而潘则向小坂裕生请示:是否杀死她。小坂裕生看了眼千鹤,就摇了摇头:“不必了,回到日本以后把她关在基地里,永远不许出去。”
说完,小坂裕生就走了出去。只留下潘和千鹤。
潘盯住千鹤,一字一字道:“你做错了两件事,一,生下那个女婴。二,放过了杜墨的孙子。女人真是愚蠢,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我去中国。”
“可我们杀死了一船的人,不是吗?”千鹤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面带嘲讽:“小坂君关住我也好,起码可以不再杀人了。但是,潘桑,你还要继续杀人,就像我们在岛后做的那些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早起的时候,鲜血都会染红了海面。”
“杀死的都是垃圾,杀手有了同情心也会是垃圾。”
但是千鹤仿佛听不到似的: “我还记得,那些被我们杀死的活靶子,他们本来都是……”
“够了,你想质疑小坂先生什么?!”潘冷酷地诘问道:“是他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尊严,教会我们知识,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你呢,你想做什么?你放走了那个孩子,让我们曾经的组织蒙羞,也辜负了小坂先生的期许。”
“呵,小坂先生让你加入雇佣兵团,还真是学了不少。”千鹤冷笑道:“潘桑,你小时候还是印度华裔财阀集团的大公子,怎么,不去找你在美国和中国的长辈,一辈子就跟着小坂先生做坏事?!”
“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大户人家连猪狗都不如。更何况我已经认了小坂先生为教父,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愿意为了他下地狱。起码他在乎我这枚棋子!”
千鹤摇了摇头:“你真是可怜,比我还可怜。”
“但是我杀人的时候,手不会颤抖。”说完,潘拿起桌上的刀子,结果了十字架上的人。
尸体被放下的时候,口袋里的一枚铜钱蹦到了旁边的器材箱里面,继而被油污所覆盖。只有千鹤看到这一幕,她呢喃自语道:“他是田中君对吗?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想再做杀手了,偷了小坂先生的古董要逃走。”潘擦了擦染血的刀子,□□了刀鞘里:“记住了,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这一次你能逃脱责罚,这不是看在你自己的面子上,你明白的,那个女婴还在我们的手上。”
但千鹤倔强地仰着头:“我会死,但是我女儿不会死。”
“对,你女儿是个私生女。小坂先生对此很头疼。”潘最后这么说道。
回忆结束,沈悦还保持着托着古钱的姿势。床上的阳子呼呼大睡,但那个“千鹤”的形象完美和她重叠了起来。沈悦想,终于看到了阳子的母亲长什么样,原来她就是这样被小坂先生关了起来。不过,潘最后说的那一句话,总让她觉得怪怪的。
一夜无眠,早起的时候,她试图打听阳子的身世:“阳子,怎么没听你聊过你的父亲?”
阳子放下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惆怅:“父亲?我没有父亲,大概是妈她和某个男人鬼混生下我的。她自己也记不得了。”
“……”沈悦继续吃饭,但阳子打量着她:“怎么忽然问到了我父亲?”
“没,没什么。”她试图转移话题:“你母亲……最近还好吗?”
阳子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才继续道:“还好。那些中国人围山的时候,小坂先生没有丢下她。不过那一次损失了很多人,现在小坂先生身边的人手短缺,她这次也随着小坂先生一起去中国。比我们晚一天离开日本。”
“晚一天?”她问道:“他们留在那里干什么?”
“消灭证据。”阳子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你孩子的爸到了日本后,连东京的山口组都出动了。把日本翻天覆地找了个遍,终于找到了我们的蛛丝马迹。所以,小坂先生才提前决定让我们出日本。不然,你以为谁愿意在中国多呆一天?”
沈悦无语,但阳子却挑起眉眼:“老实说,我还真羡慕你,起码有两个男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其实你在日本也没人亏待你,你的儿子还长得这么漂亮可爱。”
“羡慕什么?”她嘲笑道:“我是自身难保,才苦中作乐罢了。”
“对,就是这句苦中作乐。小坂先生要重用你,所以不为难你。潘他也……总之,如果你不是杜以泽的女人,或许可以在日本过得不错。”阳子颇有些惋惜的感觉:“不过,你是杜以泽的女人,那么小坂先生绝对不会放过你。”
沈悦知道她的意思,昨晚回忆说明的很清楚了:小坂先生喜欢斩草除根。
另一方面。
当一辆本田轿车疾驰略过海港边上时,岸边闪闪烁烁的灯塔点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带着海水味的晚风一阵阵袭来,风中有烧烤的香味,也有腐烂的海草味道。潮起潮落之间,车子驶过码头,拐入了小岛的深处。
还未到目的地,就能听到警笛声大作。驾车的徐楠打了个方向盘,看到远处堆积在一起的警车,以及若无其事的警察,心中就有数了:不怕贼狡猾,就怕警察捣乱。这一回日本的山口组做的太不地道了,居然越过他们提前通知了警察,小坂裕生没那么蠢,现在肯定收拾东西逃走了。
于是他松开了油门:“少爷,看样子我们来迟了一步。”
是的,来迟了一步。杜以泽明白——他几乎恨不得把那个打电话报警的日本人给杀了,没想到日本的山口组和自.慰队一样的蠢。而警察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么大规模动用警力不被对方发现才怪!
姐姐……姐姐……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按捺住这一股思念。
下了车,立即有警察头子过来盘问,报了姓名对方就变得很恭敬。杜以泽问了一些问题,警察头子用蹩脚的英语说他们发现了小坂先生的豪宅,可是里面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可不可以去看一看?”杜以泽用日语问道。
“哦,当然可以。”警察立即换了日语道。
到了小坂裕生的豪宅,杜以泽一一看过去,屋子里的家具基本被销毁,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而且到处是湿漉漉的,想必做过清扫痕迹处理。
他想,只怕这里连指纹都找不到。
这时候,一个小警察从挂着的壁炉里扫荡出来了一张没完全烧光的文件纸,纸上写短短两行他看不懂的中文,于是把纸片用透明袋子装起来。正要走出去汇报,忽然背后出现一个人,把纸片夺了过来——
杜以泽颤抖着手抚平了字迹——小时候她就写这么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许多年了也改不了写繁体字的习惯。他曾经嫌弃她写字太慢,但是她狡辩道:“写草书就可以很快啊,米芾的狂草我能模仿个七七八八,但问题是你看的懂吗?”
那时候她年少孤傲,是他心中高不可攀的姐姐。而现在……“姐姐。”嘴唇贴着纸片,他这么呼唤道。他当然看得懂,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