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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雅从看过继棠后就继续隐瞒消息,直到一个月后方才徐徐将事情对燕夫人说了,出乎她的意料,燕夫人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到她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娘,你怎么不说话?”
燕夫人看她道:“你要娘说什么?”
“说你打算怎么办?”
燕夫人蹙眉许久,“我也不知道。”
云雅以为以她的性子,就算说不出口要回去,也会要求回去看继棠一眼,从来没想到她会说声“不知道”,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默相对良久,燕夫人叹一口气道:“想来你早已有了主意,说来听听吧。”
云雅抬眸道:“我的主意都取决于娘,娘愿意帮他,我便帮他;娘若是想断个干净,那么此后他是生是死,都与我们再无干系。”
燕夫人避开她的眸光,“他虽然该死,但是还有你祖母,有你孙嬷嬷,难道看着她们同他一起去死?”
“嬷嬷有弯弯,祖母我也可以想法子接来,但是爹,只在于娘你。”云雅盯住母亲的眸,直到她再不躲闪,“娘从前一直为爹着想,有了我之后又为我着想,今天这一次,就请娘为自己着想,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过。”
燕夫人花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告诉云雅自己的决定。云雅并没有多说什么,吩咐车夫备车后便与她一同进城,停在同上回一样的位置。这一次街上人群熙攘,继棠的生意也似好了许多,不时有人来让他辨画,或者让他书写书信。继棠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但是那凹陷的双颊与疲惫的眼神都说明他过得不好。从前光可鉴人的发髻此时枯草一样结着;修得整齐的唇鬓也乱哄哄长成一片;挺得笔直的背脊这会儿也伛偻着,显得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蓝布衫越发皱巴巴难以见人。
燕夫人一边看一边拭眼,回头看见云雅脸上神情,结结巴巴道:“我……我眼睛痒,唉,老毛病又犯了。”云雅又好气又好笑,让人开车门让她下车,“娘,你去吧,只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嗳,我记得。”燕夫人由人搀扶着下了车。阳光刺眼,她又是迎风流泪的毛病,因此边用帕子拭泪,边走近继棠。
继棠正送走一位客人,揉一揉发胀的额角,盘算今晚是该让孙嬷嬷去买些肉回来,还是该继续存钱,好还上那笔依旧欠着的赌债。想来想去,他“唉”地一声,垂头丧气地整理好笔墨,换上笑脸准备招揽下一位客人时,燕夫人正好走到他的摊前,拭着眼抖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继棠愣怔过后猛地站起身,一下扯住燕夫人袖管,“阿芙,你真的是阿芙?”
燕夫人点点头。继棠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打量着她的周身打扮道:“你……我去找过那些人,他们说把你卖给大户人家做下人,要赎你,得要三百两银子。”燕夫人垂首,“那家人对我很好,至少吃穿不愁,也不会打骂。”继棠松手,“我知道,看你样子就知道。唉,你跟着我只会受苦。”相对沉默半天,燕夫人微微抬眸,“我今天恰好出来买些东西,刚看着很像你……你怎么样,还好么?”
继棠连连摇头,长吁短叹地将家中景况一说。燕夫人因早已知道,这时便没什么反应,只一声不吭,临了才道:“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怪道老太太支持不住呢。”继棠苦着脸,“再下去,我怕我也要支持不住了。”燕夫人看他可怜兮兮的神情,心肠一软,想要说声回去,但转念想起云雅的提醒,忙收回到嘴边的话语,“没法子,再难也得撑下去。何况你要是撑不住,老太太该怎么办呢”
继棠虽然坑蒙拐骗样样做过,但是对自己的母亲,仍然存着一份孝心,“不错,我如今心里就是存着娘,还有,还有……”他抬眸看一眼燕夫人,“阿芙,我知道是我不好,鬼迷心窍,不是人!如果……如果……你肯回来……我拿钱赎你回来好不好?”燕夫人强抑住心跳,她这次来,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过这么快就能等到,反而心里大石落下,不急了。“我现今过得很好。再说,再说你哪里有钱赎我?”
继棠摸着他乱蓬蓬的胡子,“我已经攒下一点了,不过你知道,我还欠着一笔赌债,等还清了,我就可以攒钱来赎你了。”燕夫人不置可否,返身走道:“那也不知道要攒多少时候了,等你攒到再说吧。”继棠听她口风松动,一瘸一拐地跟上她的脚步,喜悦道:“只要你肯回来,我一定攒的到。”
“三百两不是小数目,你真能攒到?”燕夫人顿住脚步,眼神忧虑,“你别是又想去赌吧?”继棠摆手摇头,“不赌了不赌了,脚都断了,连手也要断么?我会老老实实存的,一天不够存两天,总有存到的那天,只要你肯等我。”燕夫人望住他,好像又回到最开始,那个揭她盖头的少年,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说出那些打动她心的话语,“只要你肯老老实实地干活存钱,我……我没什么不能等的。”
三个月后,燕夫人和云雅去探望大病初愈的老夫人。老夫人半靠在床上,一手拉一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燕夫人忙为她拭泪。云雅软语安慰道:“祖母长命百岁,怎么会见不到我们呢?”老夫人叹道:“从前都是白活了岁数,经过这一次,才知道家里最缺不了谁。”她紧一紧燕夫人的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燕夫人嫁入燕家二十余年,从没听过这样一句宣告她必不可少的话语,一时也颇有感触。老夫人看她不答话,回头又看向云雅,“替我劝劝你娘,让她回来吧,以后继棠由她怎么教,我是不管了。”云雅抿嘴一笑,“祖母,爹还没把娘赎出来呢,她怎么回来?”老夫人疑惑皱眉,“怎么,你既然回来了,还预备让你娘留在外头做下人?”
“我还不准备让爹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娘还得在外待上一段时日。再说,”她反握住老夫人的手,低低道,“爹好不容易发奋图强,如果能让他亲手攒上银子赎娘出来的话,比我横插一杠要好得多。”老夫人舒展眉头,领会道:“也对,让他长长记性,只是苦了你。”燕夫人道:“我不苦,为了老爷,总能忍的。就是娘和孙嬷嬷还的继续捱苦。”老夫人摆摆手,“这事关燕家以后几十年,我就再受几年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孙嬷嬷,以后得好好补偿她。”
云雅和燕夫人都齐齐点头,又说了一会儿话,怕继棠回来看见,云雅先行离去。燕夫人又坐上一会,安抚孙嬷嬷几句,才要出门,正撞上继棠收摊回来。看见她来,继棠满脸疲惫一扫而空,“阿芙,今天我为一位老客辨出一幅仿作,省了他几百两银子,他一高兴,给了我五两,说以后都来我这儿呢。”
燕夫人不由微笑,“不过五两,还以为他给了你五十两呢。”
“积少成多嘛,”继棠如今晓得挣钱不易,说出话来也与从前截然不同。
燕夫人更为高兴,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上竹竿挑的招牌。
继棠不许,只道:“你进屋坐坐,我再去买些菜,晚上一起吃了再走。”
“哪有这工夫?东家等着我回去呢。”燕夫人说毕就要出门。
继棠拦住她道:“你等等,我放下东西就送你回去。”
燕夫人心想送她回去不就要穿帮了么?心念急转道:“我还要为东家买几样干货,你这里还得帮着孙嬷嬷做饭,又要陪陪老太太,还是下回吧。”
继棠不舍,但是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想了想,把东西往门后一放,追着燕夫人出来道:“那我送你到街口,你眼睛不好,这一路小石子又多,”说话间,他已走在燕夫人身前,为她踢走几颗圆滚滚的石子儿。燕夫人感念他从未有过的细心,因拉住他道:“好啦,一边踢石头一边走路,人家见了还以为你为老不尊呢。”
“这有什么?我把石子儿踢开也算是做件好事,什么为老不尊!”他说着伸脚又去踢,哪想到一下子没踢到,身子一晃,腰骨间发出“咔哒”一声响。
燕夫人急白了脸,“这……要不要紧?还能不能动?”
继棠叉腰绷着脸,“还好,还能动。”
“我就说让你自己小心些,也不年轻了,得懂得自己照顾自己了。”燕夫人边说边扶他到路边,“慢慢来,我先扶你回去,再去帮你请个大夫。”
继棠听话,随着她的指示行动,“大夫有什么用?我记得前几次扭了腰,都是你帮我按的,一按就好。”
“按一按倒是没什么,就怕按不好,反添了你的病症,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得好。”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继棠听她没有走的意思,腰板也挺起来了,脚步也加快了。
燕夫人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他之前没扭伤,在装假骗她了,“算了,这一闹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还是先回去,有空再来。”
“啊?”继棠的脸成了根苦瓜,“你就忍心让我疼上一晚?”
“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燕夫人抿嘴一笑,扭头就走。
继棠愣了愣,回过神来后立即追上,“阿芙……”他拉住燕夫人的手正要说些什么,边上忽然有个人影冲了上来,一下抱住他的腿,“老爷,老爷我错了,都是我不好,你让我回来吧。”
燕夫人和继棠都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披头散发的二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完全没有从前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是……都是那人,说得天花乱坠,结果骗走我所有的东西就一走了之,我……我好苦!”
燕夫人自矜地没有说话。继棠冷笑道:“他走,你就去找他,找我做什么?”
二夫人抱他抱得更紧,“老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念在从前,就原谅我一次吧。那天你打我一巴掌,我也是气急了才错了主意。”
“你带着东西跑路的那天,怎么没有想想从前?想我燕继棠对你不薄,可说是对不起所有人,也没有对不起你,你倒好,连家里仅剩的一点鸡零狗碎都拿的一干二净,害得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对不起,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我以后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二夫人哭哭啼啼,看继棠不理她,松手又去抱燕夫人的腿,“大姐,对不起,大姐,你是个好人,求你替我说句好话,让我回来吧。”
燕夫人看她哭得可怜,又兼围观人群渐渐聚拢,弯腰想先扶她起来,“这事是家事,你同他回去说吧。”二夫人不肯起身,“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我知道……知道老爷是很看重大姐的。”想起刚才所见,她心里又涌上一阵酸味,因要求着燕夫人,也不敢露出,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姐姐说一句,比我说百句还顶用。”
这事要放在从前,燕夫人兴许会心软,替她说几句好话,但是经过这几个月,她发现心太软并不是什么优点,尤其是对着继棠或是二夫人这样的人,纵容他们反而是祸害他们,因此向着继棠,只不说话。继棠明白其中意味,弯腰拉二夫人起来道:“你求她没用,她自己都没赎身回来,哪里能为你说话?”
二夫人疑惑,“刚才我看见大姑娘了呀,她还没替大姐赎身么?”燕夫人脸色一变。反而继棠在愣怔片刻后挺直背脊道:“是我的主意,我要亲手拿银子赎阿芙出来。阿芙,对不对?”燕夫人用力点头。继棠一笑,拉住她的手,甩开二夫人道:“以后我的银子都是攒给阿芙的,没钱给你花。你要不要回来,自己想清楚再说吧!”
站在街角暗处的云雅看见父母携手背影,不由欣慰而笑。身后有人拢住她,轻轻道:“好了没有?可以回家了没有?”
云雅回眸看一眼,“没有,你不老实交代就别想回去。”
“交代什么?我都交代了呀。”君宜一脸无辜。云雅看他半天,他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道,“哦,你是指那个一去不回的人啊?他是真的拿银子去置办货物,只不过他眼神不好,置办成假货,没脸回来而已。”
云雅嫣然,“那他置货用的银子呢?私藏不交,也是要受罚的。”
君宜一笑,将她圈在怀内,“好,你罚,随你怎么罚。”
云雅也圈抱住他,仰起脸,对着他的笑眸,“听好了,展君宜,罚你永生永世陪着燕云雅,永远听她的话。”
君宜低头,深深吻上,“遵命,夫人!”
五年后,一片碧色莲叶中,有一只小舟摇摇晃晃地泊着。舟中人伸长手臂折下一片硕大莲叶卷成杯状,另一手拿起酒壶往其中倒满酒液,“好香!”云雅笑看向自己的夫君,“闻着这香味,我都想喝了。”君宜一口喝完,半滴不剩,“不是我不给你喝,是大夫说的,你一滴都不能碰。”云雅冲他皱皱鼻,抚一抚自己的小腹,“自从有了他,我突然就很想喝酒,偏你们都不给我喝。”
君宜笑,自己为自己斟酒一杯,“你要喝也得等他出来,不然我过会儿把这张荷叶给你,让你闻闻酒香?”
“不好,”云雅盯着那荷叶杯中的梨花白,眼也不眨一下,“你这是存心馋我,我不依。”
“那你要我怎么办?”
云雅偎在他怀里,笑意动人,“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就给我喝一点也没人知道。”
君宜没想到她怀这一胎怀成了一条酒虫,无可奈何下将那杯酒都倒入河里,“你看,都没了。”
云雅阻止不及,赌气将空酒壶也给扔进了河里,“坏人!”
“我哪里坏了?我倒这一杯下去,以后你每天来,每天都能闻酒香。再说她们都用这水淘米煮饭,你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用酒煮的米饭?”君宜扳过她的身子,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子,“你想想,我这样做是不是最为你着想?”
“才不是,”云雅仍是偏过身子,声音瓮瓮,“你要是好的话,我才不会整天想着要酒喝,都是你不好!”
“好好,都是我不好。”君宜乖乖认错。
云雅终于回过身来,“不好就要认罚。”
“这回又要罚什么?”
云雅笑靥如花,“罚你去把予儿接回来。”
“这……”君宜为难,“皇兄似乎越来越看重他。”
“再看重他,他也是我们的孩子,难道皇上想……”云雅不敢相信,“大皇子资质再不佳也是他的骨肉,再说皇上正当盛年,以后应当多子多孙,霸着我们的孩子算什么?”
君宜苦笑,“你可以说是皇兄霸着予儿,也可以说是予儿霸着他。宫里传来消息说,除了上朝,他们两个总在一起。”
云雅偏首靠上他的肩头,“我以为予儿待几天就会厌烦的,结果他待着待着就不想走了。”
君宜搂住她,轻轻抚上她的发,“他一定是喜欢那里,就像我们的暇儿就喜欢同我们在一起一样。”
“予儿模样像我,脾性像你,最后怎么会喜欢留在那儿?真叫人想不通。”
看她一脸纳闷,君宜一笑,将吻印在她的发心,“只要他喜欢就好,何况他还小,你与其担心以后,还不如担心眼前。”
“眼前?眼前有什么?”
君宜的大手慢慢覆在她的小腹上,暖意融融,“眼前是儿是女?是儿子该叫什么名?是女儿该叫什么名?要是再是儿子,我们就要继续努力……哎,你推我做什么?”
三十年后,皇帝虚弱地躺在龙床上,看着那明黄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像啊,真像啊……那一对眸,简直与她一模一样;还有那带兵之才,与他的祖父不相伯仲。当然,最像的,还是像自己,野心勃勃,永不知足!皇帝阖上双眼,满意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脸上仍是挂着那一份笑。他知道,他不会选错人,他的这个侄孙,一定会为他达成心愿,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