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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昏,白蝉从外面汲水回来,还带回了一封书信。
时值深秋,松风由林中而来,吹得院子里的枝叶飒飒作响,夜色微染,繁星点点,唯不见明月。沈娡坐在门口的躺椅之上,借着外面一点天光慢慢看这封署名“芝灵”的信。
信是浅紫色的,上绘有藤兰纹饰,细腻淡雅。抽出信纸来,只闻得扑鼻芬芳,捏在手中也是柔软轻盈,似一捧月光。
常之霖模仿女子口吻倒也惟妙惟肖,一手小楷也称得上娟秀灵动,偶尔几处笔锋泄露的男子英气在不知情人看来,也另有一番风味,以为是个豁达爽利的女子。
他宛如旧时老友,和沈娡谈论天气景致,京都的风土人情,家里令人烦恼的琐碎事,语调活泼有趣,令人心生愉悦。
常之霖告诉沈娡,京都中的护国寺里有一只两人高的神鸟,羽毛缤纷灿烂,偶尔能吐人言,被引为显灵之象;秋季宜赏长醉楼的菊园,该楼蟹肥酒甘,凭窗饮酒赏菊,实乃人生一大快事;北街有一家胡人开的香店,里面有许多珍奇货色,没有内中门路,等闲见不到……
关于常府里那几个可笑的奴仆之事,他写的实在有趣,连在旁一同看的白蝉都忍不住微笑起来。沈娡也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她默默地捕捉他字里行间每一缕透露出来的信息,快速计算分析着此人的特质和性格,心里大概有了底。
叫明松带去信件后,常之霖面上照旧应酬取乐,满不在乎。他和好友们一起痛游了几日城外村舍,还命匠人在宅内新修了几处亭子,似乎是忙得要忘记此事。可当明松持沈娡回信笑着来讨赏的时候,他三步并作两步夺了那信在手中,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笺来看。
沈娡的信封和信笺用的都是观里的白纸,没有香气熏染,也没有其他装饰。常之霖初看时还以为是个没有情趣的阴冷女子,岂料见了字后,登时折服了。
沈娡前世小时候因没有名师教导,写的字也只能说是马马虎虎,进宫后没少被那些出生大家的女人们嘲讽。她是一个倔强又好强的人,不惜花重金遍寻名师名帖,日日刻苦练习,洗笔的乌水能倒出几十大缸去。
世间万事都怕执着二字,日积月累,她渐成一代大家之风。后期失宠无事,也只能在宫里反复抄写经书,各种字体都练得炉火纯青。
到她这种境界的人,不仅能写好,还能写坏,故而平时也没人发觉她的真本事,只看得到幼童稚笔。如今她有心降服常之霖,一手柳体写得堪称行云流水,墨绽花蝶,收藏在宫内珍宝阁亦不为过。
常之霖看得眼睛都微微直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怕伤了手上这信纸。
“……蒙卿照拂,无以为报,然卿必定也不在于此。今得此书,再不感千树鸟声寂,一庭花影深。”
常之霖喃喃着重复咀嚼沈娡回信最后两句诗,整个人都有点出神。
他仿佛看到了沈娡回自己信时的模样,穿着素雅的衣服,于桌旁端正持笔而书,面上的表情亦是淡凉又真诚的。
这段时间他给沈娡送去了很多珍贵的吃用之物,却很少送衣料首饰,读了回信之后,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原本以为多少会在沈娡回信中看到些刻意的讨好,岂料全信清淡如水,俨然女君子之交,高洁得令他起敬。
才华横溢,不慕浮华虚荣又坚忍善良,这样的女子实在是世上少有……常之霖年少之时,也曾幻想过邂逅这样一位似鬼似狐的佳人,后见多了如花皮囊下的算计阴狠,他这种心底的渴盼也就一笑置之。
本以为这辈子就要放荡不羁下去,怎料从天上落下来个她。
他急匆匆地坐回案前提笔想要回信,还没写几个字又住了手,揉成一团丢掉。好容易写下几行,忽然觉得刻意模仿而成的字迹在她面前完全不够看,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草书倒能勉强相对,却又容易暴露男子身份,不由得踌躇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口中还念念有词。
明松看到主人这个模样,暗笑着退了出去,对另一个侍童说:“先不急着传饭,公子今夜恐怕没胃口哩。”
正如他所说,常之霖在书房折腾到天亮,依旧没写好。
一宿没睡,他反而有了精神,披了衣服径直晃到了西厅。值守的婢女本还在打瞌睡,忽的见他来,吓得慌慌张张去传了早饭。亏得明松有远见,叫厨房提前预备了玉薏粥和荷花饼,没一会儿就拾掇齐整了送了上来。
正巧,他的族兄进来找他,常之霖便让人添了一副碗筷,请他一起坐下来吃。
“今天我来的早了。”这族兄是一个直爽之人,也没绕弯子:“可是我实在等不及哩!你和那家的小姐是怎么了?我拿你的帖子去他们府上打探消息,碰了一鼻子灰。”
常之霖想了好半天,才明白他指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小姐裘琬茹。那位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美人儿,擅弹筝,女红也是非常优秀的,就是嫉妒心强了些,时差拈酸吃醋,好几次闹得他有点下不来台,新鲜劲一过,他哪里还能忍,就不怎么找她了。
她起初也还僵着不来找他,结果等不来他找自己道歉,最终只得硬着头皮派人送去玉佩求和,如此一来便落了下风。他对她一直若即若离,安心享受她父亲带给自己的一切便利,无论她怎么闹,他不去斥责,亦不理会。
“不过是女人使性子罢了。”常之霖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族兄的肩膀:“过几天你再去,保准好了。”
族兄点点头,说:“你我还不放心么?只是,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直这样浮浪不是个事,这小姐对你情深意重,娶了她给个名分叫她安下心来,横竖也不碍着你日后寻花问柳。裘尚书很看重你,要是你们成了翁婿,以后还怕王爷那边不提携么?”
常之霖笑而不语,轻描淡写几句把话题拉开了。
自己父兄拒见常府之人的事,裘琬茹并不知情。
上次派人送去的信与香帕已有近半个月没有回音,她难免有些心下焦躁,虽然面上已经克制了不少,深知她的几位兄长还是看出端倪,不禁有些怨恨,便自作主张给了常之霖的族兄一点脸色瞧瞧;因怕小妹怪,都默不作声地瞒下了此事。
“小姐莫要心焦,常公子生性洒脱不羁,听说近日又连着四处游玩,一时没想起来也是可能的。”
“就是,咱们小姐才是公子心上第一人,无论怎样气他,都不会和小姐翻脸。”
“这才是夫妻的样子啊。”
裘琬茹不置可否,心中的愁绪一寸寸蔓延上来,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景致。她肤如凝脂,样貌极为清丽,上身穿着玉色的织缎锁袖,外面披着杏黄色织金线长袍,看起来素雅又精致。
正在她情绪低沉之时,忽然几个婢女簇拥着明松进来了。裘琬茹一见明松,第一反应就是恼火,双眸满是怒意,嘴角却不禁微微上翘起来,那矛盾又和谐的表情看得明松暗中惋惜不已。
“你家主人衿贵,你也是个大忙人,竟然有空往我这里走,真是惶恐。”
明松忙笑着行礼:“小姐你这么说,才是要折煞我了!我是什么人,如果没有小姐的恩典,我和我家主人哪有幸进这天府般的院子呢?”
“少油嘴滑舌,今天来有什么事?”
“都怪我办事不力,主人早早预备下的节礼叫我给小姐送来,结果派下的那人染病被遣走,府里正好修葺翻新,事情一多就被我给耽搁了,直到今天对数时才想起。奴罪该万死,还望小姐恕罪。”
裘琬茹明知他这话不可靠,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欢欣鼓舞起来,面上依旧冷冰冰的:“什么礼,拿来给我瞧瞧。”
明松忙把准备好的紫檀木匣呈上,常之霖给了他一笔银子叫他随便弄,他知道这位小姐不挑拣主人送的东西,便只拣轻巧可爱的买,不选贵重的。
裘琬茹打开匣子,只见是一把木梳,上面刻着如意云纹,被染成了渐变的枫色,怎么看怎么有意趣,不由得微微一笑。
婢女们忙凑趣:“哎呀呀,难道不是只有夫妻才会送梳子么,意在结发呢。”
“样式朴素,更见情义,若镶了珠宝就失色了。”
“之前我怎么说来着,常公子怎么会忘记了小姐呢,都是明松这个蠢材。”
裘琬茹连日来积累的郁闷心情登时一扫而空。她重赏了明松,又叫人领他在旁边小暖阁里喝酒,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回到闺房。
她没让婢女动手,自己亲自拆了发髻,对着镜子用那梳子细细梳理她那如瀑般的乌发。镜中人比花娇,她长长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