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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三年,元月。
帝临朝,命立西厂。
恍若一碧万清忽降九天神雷花开遍野突遭冰封千里,千年老鬼万年神像个顶个的炸出了阴坟惊出了庙宇,口吐仁义礼智千千岁,手执黎民苍生万万代,浑似西厂二字是灭国亡种的妖姬改朝换代的叛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敬天下。
金马玉堂之上沸反盈天战火燎原,连帝王阶前的红漆柱都被迫和三五个视死如归的脑瓜壳来了几次紧密接触。
市井街巷之中却依旧平和安详,三五好友,两三亲朋,娇妻稚子,美酒佳肴,侠客的刀,魔头的剑,在这个时节都平平淡淡安安然然的收了归鞘,便是连那江湖飘零人也叹一声,处处倍思亲。
吵了三日,阶前的红漆柱换了层新皮,黄泉阴府又多了批新鬼,任千年老鬼万年神佛千般法力万般智计,也敌不过煌煌天威帝王决心。
以‘妖狐夜出’此事为引为据,这位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天下大多数闺中少女都自愧不如的皇帝陛下,一连上了三天早朝,先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吾道甚孤的愤怒姿态,以便史官记载,然后毫不犹豫的干了一件事。
杀。
杀。
杀。
理由:藐视天威。
格外干净利索,豪不繁琐复杂。
在将满朝鬼神都杀成了缩了头的乌龟钻了洞的泥鳅之后,西厂此事终是尘埃落定。
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问题又来了。
天下之大,谁人可做掌舵人,何人可食千钟粟?
三大派系,五大团体,你方上罢我登场,活似闻了腥味豺狼见了骨头的恶狗,你慷慨激昂展望未来,我痛哭流涕跪表忠情,毫不犹豫的当了回客串的戏子业余的唱客。
一场大戏好不精彩。
看戏的人却早已有心头好胸中竹。
细眉凤目,高鼻朱唇,雌雄难辨的漂亮少年,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尖锐戾气,棉絮里立了细针花瓣中藏了暗刺一般,定海神针一样施施然的往朝堂上一站,毫不拖泥带水的结束了这场风波。
正是‘妖狐夜出’一案的破解者。
汪直。
此人一出,满朝竟无一人敢反对。
无他。
此时便是石头做的心脏豆腐装的脑袋,都明白了一件事,何况这帮子玲珑肺腑七巧心肝的主顾儿。
此事早有定局。
并且是万贵妃,朱见深两人共同定的局。
若是其中一人尚有回转余地,若是二人齐上,那便是天降祥瑞地涌金泉也改不了的格局。
况且,汪直此人,太年轻。
年轻则气盛。
记仇。
不顾代价。
很少有人想在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招惹一个强大而年轻的敌人。
在满朝文武诡异的沉默下,朱见深心满意足的下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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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无月,无雪。
新上任的西厂督公汪直汪大人提了盏纱灯,悄无声息的行于街上。
他的面色很苍白,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简直像是发了光一样。
他的花瓣一样粉润的唇紧紧抿着,似乎正在想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他的脚步很稳,有些慢。
但他终究还是到了。
深吸一口气,汪直推开了门。
门里有人。
门里只点了一盏灯,
那人的面色在灯下像是涂了一层蜜,青黛一样的眉,微微上挑的眼,细密柔软的羽睫,温柔而灵活而又充满活力的眼眸正落在一本书上。
他并没有看向他。
他却知道他正在等他。
“李寻欢。”
汪直轻轻的唤道。
李寻欢抬起了头。
“汪大人。”
“你怪我?”
汪直眉眼间骤然戾气沉沉,吐字沙哑凄厉,活像是口中塞了一把热炭,喉骨握于他人指尖,心中却生出几□□不由己的挣扎委屈来。
李寻欢笑了笑:“我并未怪你。”
“自拒绝陛下的那一刻起,他命我自囚于此,我便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阿直,你来做,他人来做,也并未有什么不同。”
汪直一双眼睛却红了起来。
“李寻欢!”
他喊道。
他本该高兴。
也本能高兴。
但是他突然却不。
一点也不。
丝毫也不。
因为李寻欢说的太轻描淡写太理所当然太平静理智!
“李、寻、欢。”他的一字一顿的说道,声音沙哑到极处,竟是生出些许蜜糖一般甜意来,浑似刀剑临身烈火烹油,美而险。
他幼年动荡,少年得志,素来心高气傲,骄纵乖戾。
身体残缺四个大字虽时时刻刻烙印于心头,却也并不觉得比旁人生的卑微渺小龌龊肮脏。
这世上有多少身体健全的人活得像是街边的蚂蚁水里的臭虫,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君子在权力之下四肢伏地摇尾乞怜。
谁比谁高贵高尚,谁有比谁丑陋难看。
生死关头无非看谁的能力更高,谁能的权力更盛!
生平所活,却也无非酣畅恣意,与众不同八个字!
但在李寻欢的面前却不。
竟然不。
居然不!
他活像是被扼了脖子的猛兽捏了七寸的毒蛇,行事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又浑似失了法力的妖魔没了杀意的煞星,竟生出些普通人难言的自卑来。
他竟曾在午夜梦回之时恍若觉得李寻欢之于他,就仿佛玉石之于尖刀,白纸之于泥土,花朵之于猛兽,便是日月交替,千年万年,也不过是泾渭分明,丁点也不沾边。
这绝不是他。
这怎会是他?
这竟是他!
这难道就是情爱的魔力。
这本就是情爱的魔力。
它能让天下最善战的战士变成心思敏感的女子。
它能让天下最骄傲的人卑微的如同一个奴才。
它能让人亲手毁掉自己最珍惜最宝贵最喜爱的宝物。
很少有人能例外。
至少汪直不能。
此时他宁愿李寻欢怪他。
而不是这般,仿佛汪直,在他眼中同天边的一朵云湖里的一滴水人群里的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