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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子蓝封旧书自远远一架子书旁飒飒飞来,裹着刀含着剑一般,委实有一股子不把天地万物放在眼中一往无前的气势。
到活似要将李寻欢斩于刀光剑下!
李寻欢笑笑,手腕轻抬,结结实实平平稳稳的接下。
抬眼一看,却是一本旧朝词集。
“今朝怎么看起词话来了?”
自那架子书旁绕出一个人来,身形细瘦高挑若女子,细眉凤目,高鼻朱唇,本生就一副雌雄难辨的漂亮相貌,犹是少年,眉宇间却天生带一股子尖锐戾气,棉絮里立了细针花瓣中藏了暗刺一般,让人过目不忘心生忐忑。
来人冷笑一声,回李寻欢道:“想看就看,与你何干?”
李寻欢闻言不恼不怒,随手一掷,将这本前朝词话摞进书架子顶层。
“你做什么?”
来人问道。
李寻欢笑道:“想做就做,与你何干?”
“你若有心了解旧朝,此间不过你我,不若看看旧史。”
他前一句犹带笑意,后一句却已然生出不容拒绝的诚恳亲切之意。
来人一愣,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自寻了一处离李寻欢不远之地依言翻了一本旧史似模似样的看起来。
李寻欢也不再理他。
有酒有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人看了几页,忽然道:“你可知前朝为何灭亡?”
这话问来却是不自觉已昭显出来人对于李寻欢的信任之情亲近之意,竟是对李寻欢所言所行无半点怀疑。
浑似相交多年两小无猜的知己好友一般。
李寻欢抬起头,道:“无论哪个民族,什么人,被欺辱久了,总会冒出些许胆气来,胆气多了,这世上很多难事也就不再难。”
那人放下书,扬眉看向李寻欢。
“前是豺狼,后是虎豹,行也是死,不行也是死,倒不如前进一步,兴许还有生机?”
他道:“我却觉得必是因为前朝上下酒囊饭袋无用之人太多。”
“若是君王雄才大略,臣子心怀天下,莫说这天下万万草民起义者不过十之三四,便是系数心怀胆气披甲上阵,也不过拦路草芥,不值一提。”
“杀得多了,天下间自然再无人敢站起身。”
“再施以恩德抚恤,几百年后,那还有什么民族血统之分?”
“自是,天生地下,唯我独尊!”
这人言语如刀,眉眼间戾气越发深重,竟是生生冒出些许势不可挡的血腥杀气,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偏又酣畅恣意,活气神现,自有一番慑人魅力。
李寻欢道。
“你既然已经心有定论,为何还要看旧史?”
“当是看一看废物是如何模样!”
“看到了呢?”
“看到了,自是杀尽天下酒囊饭袋误事之徒!”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杀他们,他们自也会杀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死有命,何必拘泥。”
李寻欢忽一叹。
“那你可知,真到了那一日,朝野一乱,百姓动荡,我必杀你。”
我必杀你。
他向来如此,言语简短有力,又诚恳亲切,不带半分怒气杀意,却已如遥遥大漠吹来的一丝干燥的轻风,自成一派苍茫坚定,干脆利落。
来人漂亮的面容骤然一白,随即一双透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电般的燃起,灼热到了极处竟是渗出了几分冰冷的阴森可怖。
他扯了扯唇,凉凉笑道:“我等着你。”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
这话他说的温柔和缓,却并无可惜干涉之意。
那人闻言一腔邪火反倒遇了冰雪一般,骤然熄灭,沉默半响,方淡淡道:“人活一世,想做便做,谁也不能拦我。”
声音淡淡,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百折不悔不装南墙不回头的意味。
李寻欢手执酒壶,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萧瑟,竟是想起了早该忘却的前尘旧影。
似乎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一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偏执锋锐,一往无前。
来人也径自低头看向手中旧书。
室内一时无话。
待秦儒久不见李寻欢归来,心存疑惑,寻到书库来,便见李寻欢与一人一坐一立,虽静默无言,却也格外融洽。
听到响动,站立之人抬目望来,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被秦儒看了个分明。
秦儒心中骤然一惊,浑似被千年冰棱穿了个透心凉,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站立之人,分明是汪直!
汪直是何人?
朝野内外市井街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本为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瑶民后代,幼童之时被俘入宫,合该命如草芥生死由人,偏此人容貌俊秀心思深沉竟是设法得了万娘娘的青眼,不禁宠信有加,更是央求着当今陛下赏了个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官职。
年方十五,便已是当朝一等一权势人物帝妃心中的可信之人,又因深恨旁人称公公二字,如今朝野众人何人见了不是笑眯眯和气气的道上一声“汪大人”!
年少得志,少不得性子乖戾,一双稚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内宫鲜血,翰林清流向来心中厌憎耻与为伍。
若是心思端正之人看见,也便招惹些许闲话。
若是诡秘小人见了,一个谄媚奸佞的脏名怕是就要兜头栽下来。
心中惊跳,秦儒面上却不含糊,笑道:“汪大人也在?”
汪直瞥了李寻欢一眼,凉凉勾了勾嘴角,一转身,竟是不搭理秦儒,抬脚就步出了书库。
秦儒等了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
李寻欢见此,一笑。
“何必做如此样子?”
秦儒方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道:“你怎么和他有交情?”
“相遇便是缘份,何人不能有交情?”
李寻欢道。
秦儒听来以为李寻欢今日方同汪直遇见,心中妥帖了些。
他一笑,酒窝浅浅,道:“你这性子做翰林编修到真不如做了江湖侠客,天南地北,荒漠沧海,有缘相聚,共饮美酒,缘尽一笑,扬鞭陌路,何不快哉?”
“何等快哉。”
李寻欢闻言笑道:“你倒似知我,我却知,我若是策马江湖,你必是不肯同我去的。”
“你是恨不在这朝堂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若不清平和乐,你是万万不肯让自己懈怠一分。”
“心之所向,唯死而已。”
秦儒笑道。
李寻欢站起来,合上手中旧书,随手放入书架。
“死之前,先同我喝上一席。”
“如此甚好。”
待翰林编修公事一了,方散值,李寻欢便寻了秦儒,二人一道出了翰林院。
二人初见之时那赶车的俊俏童子早已遥遥的候着了。
不紧不慢的行上几步,二人一同踏上马车。
“去朝阳楼。”
那童子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手起鞭落,不过多时,便到了酒家。
楼非楼,只一层。
更非雕梁画柱,只寻常人家。
李寻欢方踏下马车,里面便有人清笑一声:“便知今日这探花郎必忍不住腹中馋虫,来我这朝阳楼。”
酒家里步出来一位美貌女子来,眉目如画,身姿如柳,粗衣布衫也掩不住肌肤光辉。
她很美。
尤其当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看着你的时候,更加美。
因为她看着你,就像是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她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就是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下一刻,她看着秦儒,秦儒也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她年纪已经不轻,却并未婚嫁,抛头露面,当炉卖酒,虽追求侠客众多,未曾有一人入眼。
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这天下间最吸引人的东西,
银子。
她的眼睛看谁,谁在她的眼里便是银子。
甚至连名字,她都让人唤她公孙银子。
她的眼里已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必谈婚论嫁?
李寻欢笑道:“公孙姑娘果然聪敏过人,不出门已知天下事,我却是已经等不及吃一碗苦酒了。”
三人谈笑间踏入门内。
酒家内并不大,但是向来很干净,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浓郁的酒香,未饮,人已醉。
堂上坐了十之七八的客人,带刀侠客,折扇公子,在这无一不是雅客。
无呼朋,无唤友,只静静的品尝桌前一碗苦酒。
滋味难明。
李寻欢二人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公孙银子取了一小坛老酒,轻轻的放在桌子上。
进了屋子里,她似乎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神秘之感来,走路的样子既轻盈又小心,姿态曼妙的浑似跳舞。
她不言不语,复又去迎接新客。
李寻欢除了封泥,琥珀般澄清的酒液缓缓倾入粗瓷碗中。
朝阳楼从不用杯,无论来者何人,粗瓷碗一只,再公平不过。
秦儒同李寻欢相视一笑,对坐喝酒。
酒要品。
若是塞北的烧刀子,那必要一口气灌下去,烈火燎原红烧烧火辣辣才够滋味。
若是上好的竹叶青,那必是要对着满园的傲雪寒梅,取红泥小灶温上一温,才不失韵味。
若是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那便要有一双红酥手袅袅娜娜的倒入杯中,方最美。
蒲萄美酒配夜光杯,雄黄酒配毒蛇儿胆,最妙。
苦酒却不必品,也不能品。
酒方入口,不管雪夜孤独人还是堂上富贵客,不管是江湖豪侠浪子还是闺中娇柔女儿,个个都觉苦。
苦到深处,已然忘了品。
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