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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暮春。
天光锦缎铺陈一样层层叠叠的自东边亮起,所过之处,暗黑的帷幕被蛮横的撕裂,星与月瞬间被隐没,露出一片清清明明澄澄净净的长空万里。
金乌骤升。
神鬼沉眠,草木欢呼,人间大亮。
市井街巷,金马玉堂,人气渐生。
百花楼前,立了一个人。
此人大约十七八岁,一双眉长而细,直如远山青黛,眼眸点墨般漆黑,眼角斜斜上挑,密密匝匝的长睫卷翘得缠绵悱恻,两瓣嘴唇更是唇线流畅唇色鲜嫩,让人恨不得重重的咬上一口。
此人站在楼子前,肩宽,腰细,臀翘,腿长,一身黑色劲装,更衬得肤色皎皎直如银月,白皙更胜细瓷。
整个人不言不笑,就如雪地里的红梅一样,已是无端端的平地升起了一股子食人骨髓的艳丽。
“这样的美人……”方方从脂粉堆里挣扎起来归家的宋家公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可惜是个男人。”
他又看了几眼,越发觉得那人周身上下无一处线条不美,他简直有些捶胸顿足了。
“怎么就是个男人!”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眸向他看了一眼。
一双标准的狐狸眼雾雾绰绰影影重重,流着光荡着水,偏又眸色漆黑,黑白分明。
春江花夜月明,小桥流水人家。
美得梦一样。
他似乎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却已让人恨不得献上自己的一切。
宋家公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滞了一样。
他忍不住深深喘了一口气。
那人似乎被他的样子所娱乐,艳色的唇轻轻的泄出一丝笑纹,刹那间,颜色绝顶,丽色无双。
令人魂魄直上天际,不知今夕是何年。
那人慢慢的迈着步子向他走来。
“你既然来了,便进来。”
百花楼里却在这时传出了一个声音。
正式那百花楼的主人。
声音温暖和缓,却瞬间让宋家公子回了神,那人停了脚步。
眨眼间,宋家公子已汗湿重衣。
“这男人要是一个江湖人,那可就要了命了,只要笑一笑,叫人去死也甘愿啊。”
他本是大家公子,见识虽不多,却也不孤陋寡闻,心知如此之绝色美人,便不是天生的麻烦种子也是地府的勾魂阎罗,丁点也惹不起。
他不禁分外感激百花楼的主人,默默的对着百花楼行了个礼,径自归家去了。
黑衣美人也不阻拦,脚下轻移,却是踏进了百花楼。
他小心翼翼忐忐忑忑的低垂了眉目,简直就像是踏进紫禁皇宫,通天阶梯上一般,神色中竟是带着三分憧憬,三分向往,与三分自豪。
浑似踏进这百花楼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般。
楼子里并不如他所想的舒适华贵,于他这般钟鸣鼎食高床软卧的人来说着实简陋的紧。
一只木桌,两只木椅,一壶清茶,一个人,满楼鲜花。
如此而已。
黑衣美人眼波微动,又悄然垂下眼睫。
他并不敢去看楼的主人。
“七公子安好。”
美人行了一个江湖礼,偏偏声音天生蜜糖一样粘腻如丝陈年女儿红一般勾勾缠缠的醉人,生不出英气,到无端生出些许弱不禁风故作刚强的味道来。
“你叫什么?”
花满楼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暖的魔力,分明是问他的名姓,却只让这位黑衣美人觉得花满楼与他已经是交往数年的好友,情不自禁的微微放松了神经。
“阿三。”
他轻声开口答道。
阿三。
没有姓氏,仅仅只有一个由数字组成的名字。
若是旁人必定会认为面前的人在欺瞒自己。
如此一个美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粗鄙到都不能真的算是名字的名字呢?
花满楼却并不觉得。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因果,太多的故事,谁能说阿三这个名字就不包含着某种期许?
谁又能说,美人就一定不能叫这个名字?
所以他继续问道:“你是谁?”
“我只是我家主人坐下的一小卒。”
阿三依旧低着头,态度恭谨。
“那你家主人是谁?”
“他没有名字。”
花满楼笑了笑。
“他叫你来做什么?”
“请七公子赴宴。”
“赴什么宴?”
“喜宴。”
“我若不去呢?”
花满楼笑道。
他的语气依旧柔和温暖。
春风抚过柳枝,一朵洁白的柳絮轻柔的落在头顶一般。
阿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预料之中又极度可怕的事情,一双雾雾绰绰影影重重的美丽眼眸浮现出一丝绝望与解脱。
白皙细腻的手掌闪电般的拍出。
不是拍向花满楼。
而是他自己的胸膛!
花满楼动了。
他本不该动,也不必动,只因他这一动,这宴却是非去不可了,
只是他怎么可能不动?
花满楼怎么可能不动!
这设宴的人必是一个对花满楼极其了解又极其可怕的人!
眨眼间,花满楼已经来到阿三的面前,手掌伸出,手腕一动,探向阿三。
阿三用十成十的力气拍出的手掌轻轻巧巧的落在花满楼的手中,像是一朵游云落下,又像是一只倦鸟归巢,说不出的淡然平和,自然宁静。
似乎阿三只是轻轻的举起了手,而花满楼只是正巧握住了他的手一样。
阿三白皙的额头上却冒出了剔透的水珠。
他看着花满楼的手,手很美,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美,修长白皙,在阳光下甚至笼着玉石一样温润的光芒。
此时这只手正握在他的手上。
这只手救了他。
阿三却活像是看着杀人的刀刺人的剑。
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青黛一样的眉流过雾蒙蒙的眼,流过鲜嫩的唇,‘噼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美人的汗是香汗。
美人的汗也是冷汗。
花满楼偏头听了听。
他的面容上依旧浮现着浅浅淡淡的笑意。
“你不必怕,我随你去便是。”
便是此时此刻,阿三也忍不住看向花满楼。
极斯文极秀气。
花满楼生得极好,上天似乎把所有能想到的美都赐予了他。
阿三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描绘。
他觉得自己也不必描绘。
谁会在乎花满楼的长相呢?
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暮春日光下的一碧万里午夜梦回的梨花盛雪。
轻而易举的就能触动人心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在那片角落开出一朵温情安宁的花来。
任谁看到他,都能感受他的赤子之心,真诚温柔。
任谁看到他,都能感觉到他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感激。
花满楼也在看他。
他本是一个盲人。
他的一双眼睛本该是空洞的,无神的,枯萎的。
但阿三却觉得,那双眼正真实的看着他,以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目光。
温柔的,宽和的,了然的。
似乎在他的眼中,他与这世上的贩夫走卒王侯将相没有什么不同,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温暖而平等。
阿三忽然惨笑一声。
“七公子,我不是怕你。”
“你可知道,你碰了我手,我的手必是保不住了,你若碰了我的腿,我的腿便保不住了。”
花满楼闻言眉头微皱,疑惑道:“为何?”
阿三摇了摇头。
花满楼轻轻收回手,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去赴宴,你不必再要自己的性命。”
“至于你的手,”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忍,温和的说道:“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你若不愿告诉我,我这里的大门总是开着的。”
阿三默默的低下了头。
“请七公子。”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花满楼笑道:“可否寻人替我照顾我的花?”
“好。”
“那就走吧。”
花满楼笑了笑,踏出门外。
阿三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乖顺谦卑的像是一位奴仆。
百花楼前已经停了一架马车。
赶车的是一位少女。
扫帚眉,杏核眼,鹰钩鼻,削薄唇,竟是比阿三生得要英气百倍十倍。
她一袭火红色的衣裙,坐在车辕上,明明是最活泼最好动的年纪,偏偏一张脸木头雕就石头铸成,连一丝肌理纹路都不变上一变。
花满楼若不是心思极其细密,听力更是比常人敏锐万倍,甚至都听不到这位赶车少女的呼吸。
踏上马车,花满楼静静坐下。
他的姿态很休闲,面容上更是依旧带着浅淡的微笑,似乎不是去赴一场奇特的注定充满杀机与阴谋的‘喜宴’,而是春日里最平常不过一次出行。
阿三同那石头少女坐在车辕上。
“走吧。”
石头少女手中长鞭一扬,四匹白身乌蹄的骏马嘶鸣一声,行了起来。
马车一路向南。
行路间穿过市井街巷。
花满楼默默的倾听着,市井间特有的喧嚣人气传入他的耳朵。
他的面容安宁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