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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绍祖请了一天假,在家带糖豆。
他有一天时间想,该不该去给唐惜收尸。
那个女人靠近他时候是带着目的来的,她用狠绝的手段报复了他的家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她又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他的世界。
他变得一无所有时,她仍旧能衣着光鲜地陪着别的男人跳舞。
这样的女人,他应该恨入骨的,为什么要帮她收尸。
可下午四五点,程绍祖还是站在了四十说的那个地点。
荒废地、小树林、土丘山坡,地上铺着厚厚的树叶,几只乌鸦飞过,萧瑟地叫着凄凉。
有一只黄狗跑过,嘴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地上一滩血迹。
程绍祖抬着沉重的双腿困难地走过去,他怔愣愣地看着那滩血迹,鲜艳的颜色在地上触目惊心。
看到血,程绍祖迟了一天,才终于相信,唐惜死了。
那个把他害得很惨的唐惜死了,尸首无处寻地死了。
很久后,程绍祖噗通坐在地上,伸着颤抖的手摸上那滩血迹。
四十站在稍微粗壮的树木后,隔着的段距离望着程绍祖孤单哀戚的背影,于心不忍地对旁边的人说,“他来了。”
“嗯。”旁边的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把衣服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很明亮很漂亮,此刻正笑着,弯成两座月牙桥。
“他还是来了。”
他来了,她就又看到希望了。四十她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整天,在她们以为程绍祖真的不会来的时候,程绍祖来了,失魂落魄地来了。
他人高大,立在荒野上,挺直的脊背弯下去,好像头顶上灰蒙蒙的天跟着压下来一样。
“人帮我找了吗?”
“找到了,不过……”四十看了看程绍祖,犹豫,“阿婆说只能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可以再次做,不过对人的伤害是极大的。”
“一个月够了。”
“嗯?”四十好奇地看着她。
旁边的人笑,“如果他今天没有来,我要认为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来了,就给了我希望,我没输。”
“值得吗?”四十问。
“值得,只要唐惜再回来一次,就值得。”
四十顺着视线望过去,程绍祖在忙着把带着血迹的落叶聚成堆,拿出火机点燃。
一堆火、一缕烟,一个男人,说不出来的苦涩。
程绍祖去家政公司找保姆,看着人家五大三粗,他不放心把孩子交过去,有几个看着心细工作经验丰富的,人家要求又高,程绍祖把一个月工资完全交过去都不够。
从家政公司出来,他第一次体会到,钱还是很重要的。
无办法,只得带着糖豆去公司。
萧红看到糖豆,瞪得眼睛要掉出来,话里带着哽咽,“程绍祖,你有孩子了?”
“嗯。”程绍祖淡淡地说。
萧红红着眼圈跑开,当天就申请换到别的部门去了,是真的伤心了。
最让程绍祖头疼的是主管,那个更年期的女人。
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主管非但没有骂程绍祖带孩子来公司影响工作,反而一见到糖豆就把孩子抱起来,亲热地一个劲地夸,“程绍祖这是你女儿?长得真漂亮,太可爱了。”
糖豆是个会看眼色的孩子,她在跟着爸爸来公司时候,就感觉到爸爸的为难,她小手臂搭在主管的肩膀上,奶声奶气地说,“我爸爸是程绍祖,我保证很乖不会打扰爸爸工作,你不要骂我爸爸。”
主管听孩子说话,喜欢得不得了,“程绍祖看不出来,你人闷葫芦一个,孩子倒是挺会说话。”又和颜悦色地看着孩子,温声说,“你爸爸没有做错事,我不会骂他。”
“谢谢主管。”程绍祖真诚地道谢。
主管不肯放糖豆下来,硬是在亲了她一下,意犹未尽地说,“我家是个讨人命的儿子,就想要个女儿,看到别人家的就喜欢得很。”
在当天的上班中,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那个长得英俊又沉默寡言的程绍祖,有一个四岁多的女儿,孩子长得漂亮嘴巴极甜。
程绍祖没有固定的办公桌,就是几个人挤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这里修修那里看看的。
满屋子的男人,糖豆一个小女孩在走来走去不方便,程绍祖这才发现,这五年,他过得很差劲。
中午,糖豆跟着程绍祖去食堂吃饭。
“爸爸,肉肉好吃。”糖豆被程绍祖照顾得已经吃了两天的稀饭和素菜,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肉。
程绍祖见她吃得开心,就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全部拨过去。
糖豆是小孩子,吃起饭来没有节制,程绍祖又是半路上手的爸爸,根本不知道糖豆吃饭的禁忌。
吃过饭,糖豆在程绍祖给她用椅子拼起来的床上睡觉,下午起来后,糖豆精神不太好,可她懂事,不舒服就蔫蔫地坐着,不去打扰程绍祖。
程绍祖是在忙过一阵时候才注意到糖豆的,“糖豆?”
糖豆勉强睁着眼睛,“爸爸。”
“你怎么了?”程绍祖有些慌,用手心还带着油的手背碰糖豆的额头,只是比他体温高一些,并不是特别高。
“我想睡觉。”糖豆不舒服,扁着嘴巴委屈地说,大眼睛里满是眼泪,却不流下来。
“好,我抱着你睡。”程绍祖去洗了手,把外套脱掉,抱着糖豆让她睡在怀里。
到了四五点,糖豆不舒服的症状更加明显,甚至呕吐起来。
程绍祖这才慌了,请了假带着糖豆去医院。
没有病例本和信息,在分诊台办理时候花费了些时间,又被急着交班的护士随便几句话打发去儿童急诊。等程绍祖带着糖豆去急诊室,里面已经排起长队。
好几个孩子是发烧感冒,程绍祖担心传染给糖豆,就把病历本往台子上放着,等待被叫号。
程绍祖想了想今天的经过,猜测糖豆可能是吃得不消化了,他让糖豆下地,逗着她玩想让她活动活动。糖豆不舒服就不愿意动,一直抱着程绍祖的脖颈,小脸扁在他肩膀上,可怜兮兮的样子。
程绍祖在外面等了二十分钟,进去问,说前面还有五个人。
过了二十分钟又去问,说前面有四个人。
又过了十分钟去问,说前面有六个人。
程绍祖忍不住,“孩子不舒服,赶快帮忙看看。”
护士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睛,“来这里的有几个孩子是舒服的,没看到别人都在等吗。”
“刚才说只是四个人的,怎么又多了?”程绍祖一手抱着四岁多的糖豆,手里又拿着病历本,已经很吃力,更做着不擅长的与人理论。
那护士根本不搭理程绍祖,“要么继续等着,要么去别的医院看。”
程绍祖气得几乎要把台子掀掉,还是等在旁边的老太太拦住他,“看病就是来求人的,可不能翻脸,孩子的病重要。”
一句话就点中了程绍祖的命门,糖豆不舒服,他只能忍着。
“你站在门口等着,有人出来就进去。”老太太给程绍祖支招。
程绍祖就抱着糖豆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等着,里面的孩子是跟着父母来看病的,医生要看喉咙,孩子吱吱哇哇地叫就是不肯,父母心疼孩子好言好语地劝着哄着,程绍祖看得却是煎熬。
别人耽搁一秒,糖豆的难受就多一秒。
糖豆的头搁置在程绍祖肩膀上,突然身体动了动,伴随着一声呕吐声,程绍祖半边肩膀上都是呕吐物。他来不及整理衣服,只顾着给糖豆拍后背。
“孩子是吃多了吧,别让她趴着,顶着胃难受。”其他孩子的妈妈说。
程绍祖满身狼狈,又不熟练地抱着糖豆。
前面的人终于离开,程绍祖一个箭步冲进去,“医生,我女儿不舒服。”
医生却看也不看他,说了句等会就出去了,过了好几分钟才进来,这才看到程绍祖还有他脏兮兮的衣服,皱眉把口罩往上拉了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绍祖回答了几个问题。
医生听了,寥寥几句想把他打发走,“消化不良。”
“她一直吐。”程绍祖不满医生的随口话。
“我开药。”医生没什么耐心地说。
跟在后面的是别的孩子的妈妈,瞧着程绍祖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她上前来说,“医生,孩子也可能是着凉了,您再给看看。”
医生这才说,“把孩子抱到床上放着。”
糖豆一听说要被放在床上,像八爪鱼一样抱着程绍祖的衣服,反应极大地哭闹,不肯让别人碰,一个劲地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程绍祖一个大男人竟然压制不住糖豆,医生就没那么多担忧,反正不是自己家孩子,手用力摁着糖豆的小身板把她压回床上,手用力摁着她肠胃位置。
糖豆哭得更厉害,挥着小手叫,“爸爸爸爸。”
程绍祖看得心疼不已,眼眶泛酸,又无能为力。
是的,无能为力,程绍祖现在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不再有钱不再有权势,在孩子生病时候,没有家庭医生第一时间给孩子看病,还要被这不着调的医生折腾,程绍祖觉得自己真是废了。
这五年,他觉得,自己废了就废了吧,反正没人在乎了。
可现在看糖豆这样难受,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
医生开了几样药,就打发程绍祖走。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糖豆因为哭得太厉害,一抽一抽的又要吐出来。他赶快用衣服帮她擦嘴,旁边坐着的是那位老太太,“孩子的妈呢?孩子生病怎么没一起来。”
“她有事情,不在。”
老太太说,“看病可不能一个人来,顾不住。”
程绍祖点了点头,外面风呼呼吹,他仅着一件毛衣却热的满头汗。
“孩子消化不良就给她吃点软的食物,白粥、面汤都行,不要吃肉类蛋类。”老太太又说,“石榴是消食的,可惜现在已经过了季节,不然正对你孩子的症状。”
“谢谢你。”程绍祖见老太太一个人坐着,问她,“你是带孩子来看病的?”
“不是,我等我儿子下班。”老太太笑呵呵和气地说,“就是你刚才差点打的那个。”
“……”
老太太格外豁达,“回去,我替你打他。”
程绍祖没有一个人来过医院,转来转去的找地方,交费、取药又费了些时间,从医院出来月亮已经升的极高。
程绍祖上班时候身上带的钱,交了费后只剩下二十块钱,医院门口的饭馆里叫着卖白粥。程绍祖抱着糖豆过去,“两碗。”
收银员高高兴兴地说,“二十六。”
“一碗。”程绍祖把二十块钱递过去时候手顿了顿。
收银员嗤笑一声,扯着嗓门喊,“白粥一份,带着孩子的这位先生的。”
程绍祖挑了个偏僻的位置,让糖豆靠着坐在她腿上,糖豆眼睛耷拉着要睡不睡的。
白粥端上来,只是很小的一份,比外面的小得多。
“糖豆,吃点饭再睡觉。”程绍祖身体已经很疲惫,却要耐心地哄孩子。
糖豆看也不看偏开头,“我不吃。”
“吃点垫着,等会再吃药。”
糖豆还是摇头。
程绍祖没有哄过人,什么话都说了,糖豆还是不肯吃一口。
“不吃也要吃。”程绍祖的最后耐心用完,弄了白粥凑到糖豆嘴边,逼着她吃。
糖豆到底是和程绍祖不熟,怯怯地看着他,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巴,含一口,委委屈屈的样子。
程绍祖见她肯吃,脸色就缓和一些,“不想吃就告诉我。”
糖豆吃了小半碗白粥,就说饱了。
程绍祖不敢让她吃太多,就放下碗,抱着她回家去,连打车钱都不够。
钱,真的很重要,程绍祖现在一无所有。
糖豆不舒服就格外难带,不肯吃不肯喝,精神差劲得很,睡着时候抽抽噎噎地难受,醒来就可怜兮兮地找妈妈。
“等你好了,我们去找她。”程绍祖买了呆萌的兔子玩具给糖豆,尽量耐心哄她吃药。
糖豆是个执拗的孩子,“你先帮我找到妈妈,我就吃药。”
“……”这个对话已经维持了将近二十分钟,程绍祖心烦气躁地放下碗,去外面抽烟。
站在风里,打火机试了几次都不能点着,他有些烦,低声咒骂,“□□妈。”
骂完心里稍微舒坦些,却不知道是骂谁。
如果是打火机,它妈不能操,如果是糖豆,她妈他操不着。
程绍祖抽了两根烟,心里的烦躁没一点消散。
等他身上带着凉意和烟味回到房间,糖豆已经抱着他给买的小被子,侧着小身板睡着了。糖豆长得像唐惜多一点,尤其是睡着时候的纯净无害的样子。
“骗子。”程绍祖蹲在床边,盯着孩子的脸看,很久后,嘟囔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