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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川的手非常好看,干净,修长,指缘剪得圆润平整。
此刻袅袅青烟沿着暗灰色的余烬一线升起,攀着雪白的烟卷直缠到手指上。
他又抖了抖那散开的帕子,说:“拿着啊。”
苏童刚刚哭的太狠,现在横膈肌抽搐,身子一耸一耸的哽咽,把原本挺聪明的脑子也抽糊涂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那块logo明显的帕子接过来,但理智还在,就那么紧紧攥着一动不敢动。
心里戒备着,无事献殷勤,他这是认出她来了?故意下来看她笑话的?她真拿这帕子揩鼻涕了,他会不会一下子跳起来要她原价赔啊?
苏童和顾川可是结下过梁子的。
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着实轰动过一时。
顾川此刻挑着唇角,脸上有种淡淡的笑容,冲人点了点下巴:“擦啊。”
苏童倒觉得这道貌岸然之后还有副面孔,一个不留神就跳脱出来,横眉冷对甚至怒发冲冠,就是要狠狠吓她一下子。
苏童捏着手帕装模作样地碰了下下巴,赶紧又握回手里:“谢谢你,顾……顾记者。”
顾川一脸淡淡的惊讶,挑眉瞧她:“你认识我啊?”
果然有诈,苏童谨小慎微地说:“全国上下能有人不认识你吗?”
顾川笑起来:“你是夏子皓的同学?”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苏童头皮都麻了,说:“是啊,大学同学。”
她又冷静下来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被动,还不如自己就把那层窗户纸给挑破了。
吸一下鼻子,豁出去了:“你不认识我了?我听过你来学校的演讲,还举手发言过呢。”
顾川略往后一倾,隔着一段距离来细细打量她,自发梢鬓角至眉目双颊,一行行逐帧扫过去,看得苏童心里发毛。
他疏忽一笑:“果然是你啊,你不追着问我那问题,我都没敢认你。”
苏童抹了把汗。
苏童这丫头,顾川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快。
她可就是那个能让夏子皓一根筋,魂牵梦绕而不得的女神。
苏童对夏子皓到底有没有感情,顾川无从得知,可这位奇女子对他感兴趣,他倒是一清二楚。
一年多之前,为了能让顾川这位优秀毕业生常回家看看,也是为了排解他无事可做的无聊,为退休后做打算,顾川欣然接受了a大客座教授的聘书。
每年的常规工作之一就是在春学期的时候,来给大一的新生们上一堂课,主要介绍他十多年的新闻工作。
来的那天,学校给足了面子,大会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不说,横幅自左拉到最右,自前挂到最后,将四面围成个包装严谨的礼盒。
红色缎面上全拿秀气的宋体字写着:热烈欢迎顾川先生莅临指导。
顾川这个人头衔其实挺多,国内知名记者,知名媒体人,知名制作人,采访过多国元首和政府高官,还做过很长一段的战地记者。
不过因为近几年转到幕后,每月又只出一档新闻调查类的深夜节目,淡出观众视线之后的他人气下滑得很快,新一代的孩子们大多数只听过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履历。
顾川自己倒很是受用,照着秘书给整理的稿子念过一遍,又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站到一边,笑着等校长总结陈词的时候乐悠悠地想,第一年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漂亮。
谁知道就在校长清着嗓子要宣布结束的时候,台下忽然有只手举了起来。
校长看见了,起初没理会。那只手就摇过来晃过去,执着地任凭老头子怎么瞪眼睛都不放下来。
……这,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顾川正犯烟瘾,站在一边摸烟盒,准备这儿一结束,就和校长出去抽一支。眼看胜利在望了,听到校长老儿在台上支支吾吾。
他顺着视线,终于看到了那只手,细细白白,一截刚洗干净的藕段似的。
女生大喊:“我就问一个问题!”
顾川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吧,让她问吧。”
***
举手的这位就是苏童。
这时候的她已经大四,正为了毕业设计做最后的冲刺。为了搞到一张能见到顾川的票,夏子皓当仁不让地做了次黄牛。
当时的顾川当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在等着他。
话筒已经收了起来,后勤在重新开箱,因为见这女孩子是在第一排,顾川亲自走了下去。
他朝那女孩子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苏童这时候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我叫苏童。”
话筒正好过来,顾川先拿了起来,淡淡笑道:“直接提问吧,不是相亲会,不用介绍自己。你想提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会堂里一阵笑声。
苏童面皮一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接过话筒的时候手微微在颤,声音也有点不像自己的:“一个问题可能不行,我至少得问你三个。”
又是一阵笑。
顾川将脸放了放,他不喜欢舌尖嘴利:“你这是向我讨价还价呢?”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刚刚是我估计错了。”
顾川本来打算问你现在估计好了没的,可是一想这样又要徒增多少废话,也就省了力气,只冷脸说:“问吧。”
苏童将话筒再接过来,胸腔里那东西虽然跳得很快,紧张却消减了大半:“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记者和战地记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回答了一上午“你结婚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问题,猛然听到一个和他职业真正相关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大蒜终于不用下米缸,而是可以戳进土里一样畅快。
可很不巧的,战地记者的那一段偏偏是顾川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经历,于是他一边赞许这个女孩的用功,一边又排斥这个问题,简单敷衍:“我一直觉得普通记者和战地记者只是工作的地点有所不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也一直反对大家管我叫战地记者,我其实就是个普通记者,没什么特别的。”
“可你明明驻外多年,也不止一次地上过战场,为什么非要排斥这个称谓?”
是啊,为什么要排斥?
大家的兴趣也被挑了上来,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只是一个瞬间,气氛就有些变了,一段对话变成两股交锋,彼此注视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顾川这才有空去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或者更确切的说,女孩。
绑着高马尾,面容清秀,眉宇之间存着几分稚气,然而咄咄逼人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
顾川顿了几秒,刚要张嘴,又听到她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
“……”
顾川拧了拧眉,眸光犀利,凉凉落在苏童脸上,抵着她的一把锋刃一般:“那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苏童已经完全放开了:“十一年前的xx战争,你当时率领了四个人的报道组一路奔赴前线,就驻扎在动荡不安的首都,却偏偏在战争正式打响的前两天带领全体成员撤离,乘坐飞机回到了国内,这是为什么?
“没有战斗,就已经做了逃兵,这是为什么?”
一语说完,几乎全场哗然。
时间过去太久,当时引起轰动的一段往事早已被时间洗得褪色。
十一年了,十一年前的他们,还不过是刚进小学,仍旧爱玩过家家的孩子罢了。
顾川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同行们放弃了对他的死缠烂打,却又在一个孩子嘴里重新听到有关这件事的问题。
顾川觉得喉头有点紧:“看来你对我很了解,应该也看过有关于我的采访吧。”
苏童点头。
“那这个问题,我也已经回答过不止一次了:从当时的判断和形势来看,撤出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童却摇头:“这不是回答。”
旁边有人附和,数夏子皓的声音最大:“是啊,这算什么回答。”
顾川已经意兴阑珊,说:“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顾川冲会堂里发懵的人群挥手,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口袋摸烟。
他想走,苏童却一把拽住他胳膊,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顾川拧着眉望她,将那只手从身上扒下来:“你说有三个,但我没说一定要听完。”
他和她玩文字游戏,急于要脱身。
苏童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只脚往坐凳上一踩,另一只直接踏上桌面,脚一使力,整个人站了上去——
校长老儿背剪着手站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气沉丹田地问了句:“你哪个班的!”
苏童脚下一软,往下跳得时候又别了一下,整个人就像抽了骨头的软布口袋,一下子全铺在地上。
夏子皓起身来看的时候,苏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作孽啊。
苏童到底还是赶上了顾川。
和刚开始的某种意气风发不同,此刻摔得灰头土脸,还不停往下滴着鼻血的苏童就有几分落魄的味道了。
顾川正开车门,瞧也不瞧她:“你还挺执着的。”
苏童拉着他车门,说:“因为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川看着车门上搭着的一只血手,像凝白的玉上溅了朱砂一样。
心里不是不生气的,然而半支烟压了下去,他冷静了下来,抽了几张纸递过去,摇头道:“我已经回答过,只是不是你心里的答案罢了。”
苏童接过纸,匆忙说了声“谢谢”,按在湿漉漉的鼻子下头。
顾川正好把车门关起来,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就走。
苏童这才反应过来,追着车子,大喊:“顾川!”
顾川夹着烟的手搁在窗户外,朝她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