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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落地已经是早晨六点,香港纬度低,昼夜长短随季节的变化不大,照理说这个时候天应该已经微微亮了。然而目光所及,整个停机坪还淹没在夜色里,指示灯闪烁着红色的光,影影绰绰的像是点缀的繁星。
安馨出了机场才知道,原来香港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所以天色阴阴沉沉的,颇有些北国冬天的萧条之感。
直至车子慢慢驶入中环,安馨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闪过,安馨才开始有置身于香港的感觉。
清晨的城市,似乎每个细胞都在慢慢苏醒。
中环还是那个样子,摩天大楼和殖民时期的建筑结合在一起,商场鳞次栉比,此时还没有开始营业,没有灯光,没有人,每一栋大楼都浸在夜色里,从下面往上看,看不到顶,伟岸得令人恐惧。
红棉道上的香港公园门口,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老人,穿着运动服进进出出。
车子一路驶上太平山,这个点的太平山,没有游人,显得格外冷清,三三两两的车驶过,也都是山上的住户。
道路盘旋,安馨一直看着窗外便有些晕眩,加上整夜没睡,虽然没有吃什么东西,此时竟有些反胃。
她的手就放在胸口,微微揪着胸口的衬衫,脸色有些苍白,眉头也皱着,陈应瞥见她的样子,放慢了速度,“小姐,是不是不舒服?”
她缓缓的摇摇头,表明自己还好,就躺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陈应有些担忧的看着安馨,她没有明显的哀痛不已的情绪,至少不熟悉的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回来参加父亲葬礼的人。
可是陈应算是看着安馨长大的,她这样的反应,他再清楚不过了。
最难忘的就是安馨初到香港那一年的圣诞节。
那段时间安志怀很忙,出差日本,呆了将近一整个月,平安夜他和安志怀被大雪困在新千岁机场,第二天才迟迟赶回。
听到安馨被送到医院的消息,安志怀也十分着急,还没进门就又出门往医院赶。
瘦小的安馨躺在病床上,脸上还是病态的苍白,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医生的嘱咐,半晌,问医生要了纸笔,“阿姨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那时她还不会说粤语,一口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
那个女医生许是没见过这样较真的小孩,摸摸她的头,“没关系,不用记,初潮不是病,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妈妈就好了。”
安馨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坚持,“阿姨你再告诉我一次吧?”
我妈妈她不在我身边。
她的眼睛像是有光,又似乎是没有,医生颇为耐心,一件一件的嘱咐她——多喝水,忌辣,忌生冷,忌着凉。
医生走后安志怀才走进病房,安馨看见他已经没有了平日的激动,她把那张认真记着注意事项的纸小心的放在枕头底下,才抬起头来,平静的问安志怀,“奶奶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陈应站在门口,一个大男人居然忍不住泪盈于睫。
十年过去了,此刻她的状态,和那时候如出一辙。平静得让人觉得担忧。
到了山顶安府,陈应发现安馨闭着眼睛没有动作,以为她是睡着了,正要叫醒她,安馨猛的就睁开了眼睛,没有一点惺忪的样子,自己推开车门就下车了。
陈应打开后备箱拿她的行李,她已经走在前头,走得不慢,却有一种徐徐而行的从容的感觉,陈应抬着行李箱连忙跟上。
大门没有关,整个安府灯火通明,有佣人坐在门口,头搭在门框边睡着了。似乎是听到动静,恍然醒过来,看见安馨,一愣。晃过神来正要进去告诉郑芝,被安馨按住,愣怔间安馨已经走进去。
进门后往右转,就是安志怀的灵堂,里面挂着黑白的悼念条幅,灵柩前的灵位上摆满了果蔬贡品,还有一碗插着香火的米,灵位上的照片是黑白色的,与几个小时前她在手机上看到那张照片仅仅是色彩上的差别。
安馨跪在草垛上,三叩首,回回有声,听的佣人也是心头微动。
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她甚至没有流泪。佣人上前想要帮她插香火,安馨却身子一偏自己站了起来,走到灵位前,把香插在了米碗里。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草垛上跪着,也不说话,她就静静地跪了许久,陈应和佣人也站在边上不敢动,只是看着她。
直到香火燃到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安馨才起身朝客厅走去。
客厅的沙发上,七倒八歪的睡着几个人,都是安家的亲戚。该守夜的人倒是都在,郑雯倒在沙发一头,已经沉睡过去,她的奶奶刘芝坐在主坐的沙发上,垂着头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alex倒是唯一完全清醒的一个,正在沙发边上摆弄着他的小乌龟。
小孩子的第六感总是特别准,安馨没有任何的响动,他却似乎察觉到视线,转过头来。
“姐姐!”他用粤语有些兴奋的叫着安馨,说着已经朝她跑过来,搂着她的腰不放,安馨低头抚摸他的脸,恍然,alex居然已经那么高了。
他的一声惊呼,把客厅里的人也都叫醒了。安馨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郑雯已经站起来,朝alex招手让他过去,刘芝还是坐在沙发上,但看着她的眼神,目光冷淡。
她牵着alex走过去。
“奶奶,好久不见。”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喝水,她饿声音一出来有些沙哑,轻咳了一下,才转头对着郑雯,“阿姨,好久不见。”
郑雯不动声色的拉过alex退到一边,腾出沙发上的一点地方,看着安馨,“坐吧。”
安馨刚坐下,郑雯就吩咐佣人给她倒水,还特意问她想喝什么。
如果不是足够了解她,安馨真的要觉得郑雯是一个慈爱的后母了。然而她知道,郑雯只不过是在用行动告诉她。
她郑雯是女主人,她安馨,是客。
佣人很快端着水上来,安馨确实是渴了,想起来还站在门口的陈应,她叫住了女佣,“给陈先生倒一杯。”
说完又招呼陈应进来。
陈应提着她的行李箱,到她面前,“小姐,还是放在你原来的房间?”
她正要说话,她的奶奶,终于开了金口,说了第一句话,“陈助理,放到二楼客房去。”
陈应为难的看着安馨,安馨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灵堂今日就需要转设到殡仪馆,所以大家都没有回去再睡的心思,等着时辰到了,有师傅过来主持仪式。
佣人做了素食,众人守夜也都精疲力竭,此时都起身朝餐厅去了。安馨慢慢踱步上楼,她原来的房间锁着,她没有钥匙,轻轻推了推没有动静,有些自嘲的轻叹了一口气,去客房洗漱。
换好孝服下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安馨上前准备拿起灵位,刘芝从身后过来,直接从她手上抢走了,“你是女孩子,怎么能拿灵位。”说着交到alex手中。
看也不看安馨,抬脚就走出门去。
安馨默默跟在后面,和陈应坐最后一辆车,跟着去了殡仪馆。
殡仪馆的灵堂已经设好了,安志怀的遗体将在这里停灵两日,等待前来奔丧的亲友。
灵柩还没到,殡仪馆里就已经全是悼念的花圈,入口的礼桌也已经摆好,工作人员正在把一大摞资料分开装袋。安馨拿起已经装好的一袋,打开取出册子。
工作人员看她穿着孝服,有些诧异,似乎是不认识她,她也懒得去解释,打开册子看安志怀的生平介绍。
首页是他的照片,安馨还记得这张照片,是在他的办公室里,采访的记者给他拍的,他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身子前倾,手臂撑在膝盖上,两只手自然的交叉,手指搭着手指,脸微微侧着朝着光的方向,目光如炬。
与这张照片配套的,还有一张她和安志怀的合照,那天她去公司里,汇报自己的自招成绩,安志怀把她叫过去,吩咐记者,“帮我和我女儿拍一张。”
后来那张照片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照片里两人都笑容灿烂,安志怀的气质也与这张独照截然不同。
慢慢的翻着,说是简介,册子还是从安志怀的整个教育经历开始,到后来一步一步让百安国际成为拥有6家下属上市公司的大集团,描述得很详尽。
翻到家庭那一页的时候,她心头动容,面上的平静被打破了一个小口,从落地那一刻就积压的酸楚感一瞬间突破小口,汹涌迸发出来,等她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候,已经泪盈于睫。
配偶那一栏,赫然写着:原配梁菲、二婚配偶郑雯。
子女那一栏则写着:长女tiffiny、次子alex。
这些年安志怀光是压制与梁菲的报道就花了不少心思,而她的存在,也是香港娱乐圈津津乐道的传闻。虽然从未有过一张曝光的照片,但安志怀有女儿是公开的秘密。
不知道葬礼过后,香港和大陆的娱乐圈会刮什么方向的风。
按照香港葬礼的习俗,来宾进入殡仪馆前,都要先到礼桌领取这个袋子,里面除了死者的生平介绍,还有一包糖,这包糖一定要在走之前吃掉,否则不吉利。
安馨打开糖包,取出一颗白色的糖放到嘴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味道有点苦涩。
十点多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人来悼念,每当有人进入灵堂后,主礼司仪就会高声喊道:“有客到”,然后有专人领来宾向遗像行李,这时司仪又会高声唱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家属谢礼”,声音洪亮而有节奏,不紧不慢,声声入扣,久久弥漫在大厅的上空。
从上午到下午,几个小时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数百人,这样的招呼声就没有停下来过,在大厅里回响了数百次。
郑雯似乎很忙,早上到达殡仪馆后,就很少见到人影,一会儿接电话走开了,一会儿又不知道什么由头离开。刘芝已经年迈,虽然看起来还硬朗,但是这两天恐怕也是累坏了,在休息室里睡着,时不时出来一会儿,alex毕竟坐不住,也时常不在,许多时候,都是安馨一个人,站在家属的位置做家属谢礼,反反复复的对着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鞠躬。
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她,难以把她和安志怀联系起来,甚至还有宾客左右张望寻找家属,这时候安馨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安安静静地,慢慢的鞠躬。
百安国际旗下最大的公司就是白安娱乐股份有限公司,几乎占据了香港娱乐圈的半壁江山,所以到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圈内明星前来凭吊,许多人看到安馨也是一愣,在圈子里混的人,都知道梁菲,而安馨和梁菲的样貌实在太相像,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人精一样的明星,个个心里打着算盘。
这一朝之间,恐怕就要变天。
安馨站久了已经有些晕眩,陈应适时的拿过水杯递给她,安馨喝第一口,就尝到了淡淡的咸味,转头向陈应致谢。
陈应站在角落里,工作人员很多也都聚集在那里,此时他们的眼神都看着门口,小声的议论。安馨听见几个女工作人员用粤语在说,“靓仔,这个靓仔好像不是公司里的。”
她慢慢转过身,也朝门口看去。
顾司炎依旧是白衬衫加手工西装,西装换成了纯黑色,领带也是,他身材挺拔,面容英俊,与刚刚送走的当红小生相比,都更胜一筹,况且他与生具来的强大气场,刚进门就已经有很多目光停在他身上。
他似乎没有看见安馨的样子,拿着礼袋到灵前悼念,随着司仪的声音慢慢的鞠躬。司仪喊着家属谢礼的时候,他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安馨。
他神色沉重,微微皱着眉头,安馨甚至注意到他久久没有眨眼,黑眸深邃,就这样看着她,眼神里的疼惜几乎就要漫溢。
四目相对,安馨感觉梗在嗓子眼的什么东西再一次冲破防线,急切得奔向她的眼帘,她冲他慢慢的鞠躬,有水迹滴在锃亮的地板上,没有人看见。
他向前走了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直起身来,这个动作今天有多少人做过安馨已经不记得,但他手掌的温度,似乎格外灼热,熨帖在她的心口。
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平静的模样,顾司炎轻轻搂过她,手掌慢慢在她背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她没来得及擦掉的一点点泪就粘在他西装的胸口位置上,他低低沉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几不可闻,“最近我都在香港。”
顾司炎放开了她,没有别的话,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似乎只是好友间“节哀”般普通的安慰,然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他短暂的出现,来去匆匆,却仿佛给她注入了能量。
第二天郑卓飞出现的时候,安馨正从休息室里出来,她昨夜守夜,凌晨才睡下。郑芝在做家属谢礼,脸上的泪痕还很明显,哭肿的双眼也让人怜惜,郑卓飞拥着哭泣的郑芝,安抚着,“姐,节哀。”
他就是此时与安馨的视线撞到一起,他皱着眉,视线越过郑芝的后背直直的盯着安馨。
好一会儿,郑芝的情绪平复下来,郑卓飞走到安馨面前,简单说了一句“节哀”,没等安馨鞠躬,就离开了。
其实安馨也并不愿意鞠躬,恐怕现在最高兴的就要数他了。
第三天就是葬礼了,葬礼在早上十一点开始,这时候主礼嘉宾也都到场了,安志怀在香港商界已经地位极高,所以主礼嘉宾请了政界相熟的官员,嘉宾先是致悼词,其中就包括介绍安志怀的生平,参加葬礼的宾客随着他的介绍翻着手中的册子,介绍到家庭成员的时候,他忽然看了安馨一眼,慢慢说着。
“我的好友,卧病在床的时候曾告诉我,如果我成了他的主礼,让我一定要向整个香港郑重的说明,他有一个宝贝女儿,叫tiffiny,不是私生女,他有前妻,就是梁菲。也希望香港无孔不入的狗仔,看在他这些年没少给大家好处的份上,给他的女儿清静的空间……”
他说的是粤语,安馨一字一句都听得仔细,只感觉每个字都敲打着心脏,一阵一阵的钝痛。后面他再说什么,安馨已经听不清了,他发言完就鞠躬下台了,走到家属位置的时候,拍了拍安馨的肩膀,坐到了主礼的位置上。
郑芝的脸色有点灰白,定定的看着安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死者家属讲话的时候,是安排的刘芝致辞,她走上台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飘,鞠躬以后她开始讲话,大概是表示安志怀是她一生的骄傲之类的话,表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之后,她就在郑芝的搀扶下下台了。
灵柩由准人推着缓缓入唐,主礼起来招呼宾客,按照官职、社会地位和来宾所属的单位机构或部门再向遗像三鞠躬。有的人由于属于不同的部门机构,所以会反复的站起来,没完没了的鞠躬。安馨坐在前排,一直没有动,如果有人注意她,就会发现她几乎连眼睛都不眨。
刘芝信佛,请了僧人到场念经,超度亡魂,安馨听着僧人慢悠悠的声调,在人群有些混乱的时候,尽情宣泄了情绪,她还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眼里的泪,像是倾盆而出,一直没有断过。
最后司仪宣布葬礼结束,全体人员护送灵柩走出大厅,灵车开赴火葬场。
一路上都有媒体的身影,却也没敢太放肆,没有蜂拥而至的提问题,只是拍照。
柴湾歌连臣火葬场。
灵车一到,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工作人员就上前来帮忙把灵柩卸下车。
安馨跟在人群的尾巴后面,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亲属,很快尸体进入焚化炉,安馨静静地看着火焰吞噬了铁盒,不一会儿又异味传来,刘芝和郑雯相扶着走了出去,到前厅等着骨灰。
人群散去,安馨站在炉前,这几天积累下来的抑郁一瞬间爆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精疲力竭,她感觉腿脚有些软,索性就坐在地上,地面冰冷的温度传来,她反而清醒了一些,此时却流不出泪,内心汹涌的情绪就像是肚皮下的酒精,徒劳的沸腾,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很像要呼喊,想着她就尝试了,空旷的焚化室,除了炉火烧旺了的声音,就是她沙哑的呼喊声,有一点点回声传来,安馨感觉声波似乎穿过她的四肢百骸,冷得让她颤抖。
感觉身上唯一有温度的,就是如此坐着的时候,大腿和胸膛之间的温度。埋首在膝上,她重重的吐着气,一下一下,仿佛要把胸腔中的郁结一点点的吐出去。
还是徒劳,终于情绪似乎触及到了一个零界点,泪水如愿以偿,全数淌在环抱的手臂上。
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安馨也奇怪自己此刻的感官如此的灵敏。慢慢抬起头,顾司炎惊慌担忧的神色就近在眼前,他扶着她站起来,也不说什么话,安静的拥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