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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从前就是个爱以貌取人的,因为他自己的长相就在标准线以上,家里来往的姻亲也没有长相差的,就连那薛呆子也是一副人模狗样的,他自然喜欢看养眼的人或物。
张升年纪轻,二十来许岁数,人又白净,身材适中,看着一副风流倜傥的才子模样,虽然比他家的那个怂蛋儿子贾琏想必下好像还差些火候,但总体来说也算长得不错的了。
贾赦撇撇嘴,他绝对不承认,人家腹有诗书气自华,琏儿那对桃花眼的招子和人家的深邃幽深的才子双眸……比一比,还是有挺大区别的。
贾赦心里羡慕嫉妒恨了一把,暗暗合计回去还得督促贾琏读书习武,磋磨磋磨儿子成才,就是刚刚他说完话,等了这张升好半晌,见这人还不时看自己,甚至眼中还流露出一副对他“有意见”的神色来,就是不回答自己刚刚的话,贾赦略微不满的故意咳嗽了一声。
张升神情恍然了下,回过神儿来,再次深深的看了贾赦一眼,最终还是沉默,居然还皱了皱眉头抬腿就走了,压根没搭理“某人”。
瞅着张升的背影,贾赦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虽然他一直是纨绔,但也是大夏朝为数稀少几个的国公之一啊,说句自得的话,皇上现在对他可很是爱重啊,就是清流臣子们瞧不起自己,也不至于在这宫内故意给自己脸色看不是,这年轻人又不是他的死对头刘甲,就是刘甲刚刚看自己时不也表现的很是“拜服”嘛。
张升的态度让贾赦心里不太舒服,他不舒服就想折腾一下,脸色也越是难看,恨不得挥舞鞭子抽别人一顿,或者别人抽自己一顿,否则手痒脚痒心也痒痒,反正就是浑身不舒泰。
但贾赦他也不傻,他终于想起张升这人是谁来了,南下的时候,这人好像就没待见过他,贾赦出了宫门看见自己的两个小厮,那“奉剑太监”把乌鞘剑还给了贾赦他们,像老鼠见猫似的,也不敢等着要赏钱,一溜烟儿的跑回宫去。贾赦也不理会,不骑马也不乘轿,慢慢踱步往家里去。
铜钱和扇子跟在老爷身后侍候着,看老爷脸色,他们还是莫招惹的好。
等走到铜雀大街时,前面热闹了一阵,听了两耳朵,不过是岳丈和岳母训诫女婿的戏码,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铜钱和扇子见老爷驻足围观,不由也跟着嘲笑的说了两句……
贾赦扭头瞥着他们,忽然问道:“好笑吗?”
“嘎?”铜钱和扇子顿时被噎住,赶忙收敛了放肆的笑容,低头默默的站好。
哼。贾赦负手站立在街边,这里是铜雀大街,前面有个路口叫清水胡同,住的都是翰林院的那帮子清流,反正都是文人,贾赦虽然不受他们待见,但他自己也待见他们,但这清水胡同……其实他很熟悉,从前他走过很多趟。
唉,物是人非事事休。
自从茵儿表妹过世,他有好多年没进去过了。
贾赦恍恍惚惚的想着,不知怎么脑子灵犀了一下子,想了张升——这人姓张,看自己还不顺眼……自己岳丈家……
贾赦头脑晕晕乎乎的想了好一阵,越琢磨越觉得那张升可能就是自己原配岳家的族人。
——张家呐。
贾赦嘴里喃喃了两句,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长叹。
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张氏茵儿的音容笑貌,渐渐的他发现表妹茵儿的双眸和琏儿的好像,又与之前的那张升的双眸也好相似……逐渐的它们重合成一双幽幽含情的眸子——贾赦不禁胸闷,呼吸一紧,咳嗽了几声。
他双颊微微熏红,掏出白帕捂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抬头目光幽幽的望着前方右侧的清水胡同,双唇抿紧,甚至下唇有些嫣红,不知是咳嗽出的血迹还是咬破的唇血。
又咳嗽了两声,拿着白帕拭了拭,贾赦一副病娇的模样,完全和刚出宫门时的状态不一样,铜钱和扇子对视一眼,心里哀声叹气起来,老爷的咳嗽旧疾又犯了,这可怎么办,让看太医也不看。
铜钱和扇子对自家老爷可是顶顶忠心,可他们身为下人,劝了几次,也不好再多嘴,只能依着老爷。
“我对不起表妹啊。”贾赦突然感叹一句,然后一路咳嗽的带着两个小厮进了清水胡同。
他终于想起他的有好多年没去岳父岳母家了,自从茵儿表妹走了后,他内心自愧,逃避似的能不去张家就不去,一年又一年,年复一年,他终于给忘记了。
忘记了琏儿的外祖家。
忘记了茵儿表妹的父母。
忘记了姻亲张家的各个族人,和再也不去关注姓张的人家。
……
他,其实胆小,又有些懦弱。
贾赦现在感觉无比自惭和羞愧,清水胡同还是从前的那般模样,带着墨绿苔藓的青石板路,泛白起皮的青灰色石墙,墙边有沟渠和花圃,虽然偶有杂草,看着倒还算整齐,比不了荣国府的街面的宽敞气派,却胜在了清幽寂静。
张家在胡同的最里面,等走到了中间的时候,一户人家的大门开开了,里面抬出了一面轿子,贾赦慢慢的走着没理会,铜钱紧跟其后,扇子捧着乌鞘剑,觉得手有点儿酸,脸色有些苦哈哈的。
那轿子本来路过贾赦身边了,可里面的人瞧了瞧木板,轿夫往后退,然后落轿,帘子掀起,露出里面人的面庞来——竟然是刘甲。
刘甲瞅了瞅贾赦,这人在武成殿拿着那乌突突的长剑大耍威风时挺吓唬人的,现在倒是让人觉得“无害”,本来刘甲是打算从此以后避着这会武术的荣国公一些的,但刚刚看到贾赦的模样,刘甲不知为何就不怕了,甚至又想说这人两嘴了。
他这个贱毛病啊。
刘甲眯起眼,挑眉嗤笑,“荣国公来这里是——”
说实话,刘甲心里觉得贾赦大半、可能、也许是来找自己的,不过自己是不待见他不接见他的。他刚刚从宫里回来更衣后,就要出去好友家里一趟,却没想到出门就再次遇见了本不该在清水胡同里的贾赦了。
贾赦一看到刘甲,咳嗽病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好了,他睨着他冷淡的哼了一声,“去哪里不关你的事。”说罢,他仰头挺胸的就要走,可身子不争气呐,想到不远处就是茵儿的娘家,贾赦胸口还是一阵闷痛,不禁又咳嗽两声,从怀里掏出刚刚用过的手帕掩着嘴,看了一眼污渍的帕子,然后随意一扔,沾着血迹的白帕就飘啊飘啊,飘到了刘甲的轿子跟前。
刘甲望着贾赦三人渐远的身影,视线挪回那帕子上,皱着眉头,想着这贾赦是得了肺痨了吗?可从之前贾赦的大发神威的表现来看,他武功高强,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可这帕子上的红色明明就是血渍啊。
刘甲一时不解,脑袋里却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贾赦杀人吹血的传说,顿时身子一僵。
张家的宅邸是中等规模,在清水胡同里也不算小了,毕竟京城寸土寸金,他们张家的根也不在这里,又不像荣宁二府有爵位,是御赐的宅邸,自然宅院不能跟荣国府和宁国府相比了。
贾赦站在张家的正门口,神情默默忧伤,看的两个跟随的小厮都心里闷闷的,他们终于知道自家老爷是来先太太的娘家了。
铜钱和扇子听过一耳朵先太太如何贤惠,娘家是翰林院的,姓张……但据说早就没落了,荣府内再也没别的信息了,大家都当琏二爷的外家没人了,很少有人关注这个,就连老爷也是多年没过来拜访过了,甚至逢年过节的两府也从再为交往过。
贾赦叹息,目光再忧郁不过。
过门不入,想起这么多年来都没拜访过,又没提着礼物来,贾赦走出清水胡同,在铜雀大街就近找了一间酒馆落座,神色郁郁,铜钱和扇子逗趣,可是老爷都没什么兴致。
一时喝着闷酒,因着这酒馆不贱不贵,位置离着清水胡同最近,不少低阶文官和举人士子都在这里相聚,一是抱着可以预见翰林院赏识他们的伯乐大人们,二是文人朋友间喝酒相聚,再大展诗才露露他们的才名,而这酒馆的老板也识趣得很,早就预备好笔墨纸砚,甚至墙壁上都粉刷的白白的,供给一些诗才大兴的骚客们留笔。
甭管它好坏,酒馆老板不限制大家的题诗,甚至还鼓励,如果有人的诗词得到众人的认可,有时他还能拿出陈年老酿供给出来,遂这酒馆也在这周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雅致地方。
贾赦此时的舌头尤其敏感,喝着这不咋地的酒水,他一边感伤一边咳嗽,默默地借酒浇愁。铜钱和扇子神情也蔫蔫的,老爷不痛快他们也忧心,还是铜钱机灵,听见楼上喧哗,过去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有人做了好诗词,在酒馆留白的墙壁上题诗了。
那酒馆老板听了众“才子”们对那诗的夸赞,忙不迭的免了楼上的酒钱,甚至还拿出陈酿一坛亲自送上了去。
贾赦鼻子灵,他现在喝的酒明显是今年新酿的,不太醇厚,喝着解渴而已,而老板新开封送人的陈酿着实闻着香醇,约莫是难得的好酒。
他目光盯着酒馆老板不放,铜钱急老爷之所急,忙唤老板也上一坛,他们有的是钱。
闻言酒馆老板还没说些什么,旁边有个读书人一脸鄙视的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句:“铜臭!”
也有跟着起哄的,细细低语,说他们“俗不可耐”,时不时的瞥几眼贾赦主仆三人。
“说什么呐!”铜钱脸色胀红大喊了一声,怕老爷听这帮穷酸的酸话生气。
可他这声音虽然大,可是更惹得其他人的目光鄙视地望过来,再看那酒馆老板虽然面上带着笑,可压根没打算再拿出那好酒来,他心里这个气呀,就要大喝,还是贾赦喝止了一声,道:“梧桐!”
……铜钱一愣,好酒没听到他的这个“文雅”的别名了,他看向老爷,就见老爷手里转着酒盅,对那些酸秀才的话充耳不闻,慢悠悠的站起身,踱步到墙边,看了几眼上面留的题诗……
“这位兄台题一首好诗,自然就会有好酒喝了。”有二楼的人下来“好心”的指点迷津道。
贾赦瞅了这人一眼,发现此人也是一副桃花眼,他目光迷茫了一瞬,淡淡的忧愁还是笼罩在眉宇之间,他没喝醉,对方这话看似好心但话音和目光里对自己的一种不喜,贾赦还是捕捉到了,但贾赦也没发怒。
看在那一双似茵儿表妹的眼睛的份儿上,他甚至还好脾气的对着对方淡淡的笑了笑,道:“谢谢兄台相告,等我从老板手中拿到酒,就请你喝一碗。”
说话的这人神情一怔,随即嘴角泛起讥笑,点拨道:“谢谢兄台好意,不过这诗词不是你自己觉得好就好的,若是在场有十人说话,老板才会给好酒喝呢。”
贾赦挑眉,铜钱和扇子闻言眉飞色舞,尤其是铜钱,老爷刚刚都叫他“梧桐”了,一定是要大展诗才了,让这帮子穷酸睁眼好好看一看!自家老爷英明神武,文武双全,诗才大大的,也写过“名篇”,文章也曾风靡京师,怎么大家都不认识呐。
贾赦不傻,此时若是瞧不出说话的这人找茬,他不是呆子就是傻子了。果然那人身后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是先前贾赦遇见过的张升。
此时他看也没看向贾赦,反而对着前面的人低声唤了一声“小叔”。
贾赦一怔,“小叔”?若是他先前猜测张升的身份是正确的,这人应该也是张家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辈分。
他细细端详对方,对方感觉到了贾赦的目光,眼神更不善了,目光锐利似刀,似乎要看透贾赦的身心。
贾赦咳嗽一声,脑袋里多年的回忆找到了,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这人确实有些印象,三十来岁,若是张家的人,却有是谁呢……贾赦问了一句:“请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
对方眼睛眯起,半晌,脸上缓缓地露出一抹冷笑:“我姓张,名字不足道,家姐却是嫁到高门大户,却是个没福气的,留下一子,亡故多年了。”
“……”闻言贾赦心中不知为何一阵刺痛。
他想起来了。
这人是茵儿表妹的幼弟张沧……
记得她这弟弟在她口中最是温文尔雅了,何曾是眼前这般冷厉的模样。
张沧讥嘲:“你不是要作诗词吗,我等等着等您的大作呢。”
酒馆的众人,包括熟悉张沧的友人们,都从未见过他这般尖锐,明眼人都看出来,张沧和对方好像有仇怨。
酒馆中的人自然大多都是熟悉的,毕竟来这里喝酒的大多都是文人,相互间都互有联络,至少也有个眼熟的缘分,此时自然对熟悉的张沧表示支持,反而是贾赦主仆眼生得很,又不像是文人士子,仆从手中的那把长剑更不是文人的佩剑,着实是江湖上打打杀杀的杀人的凶器。
贾赦咳嗽了几声,现在他可以确定张沧和张升正是茵儿的娘家兄弟和子侄了,管不得他们看自己不顺眼,是他对不起茵儿啊……
想到这里,他咳嗽的厉害了。
他看了一眼酒馆老板,酒馆老板早就识趣的预备好笔墨了,贾赦也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想起茵儿表妹,心里就一阵难受,此时只有一首诗词能表达他的情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