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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
大雨突然,路人争先躲避,不多会儿功夫,热闹的东市大道上也没了人迹,这大大方便了争飞。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争飞无需君逸羽多催,瓢泼大雨中,它奋力扬蹄,落入道旁避雨的路人眼中,唯见残影闪过,连雨幕都因之有了一瞬分割,引人啧啧称奇。
“吁——”
“统领!”
东市和皇承区分别在皇城南北,距离着实不近,君逸羽一路快马加鞭,到得家门口时,身体已被冬雨浇了个彻底,牙关微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情绪波荡使然。厚重的冬日乌云笼罩上空,这座一向高大威武的敕造辅国翼亲王府,似都散发出了低靡的气息。停马认出翼王府前整齐行礼的,是便装的神武军士,君逸羽的心往下沉了又沉。这么大的雨天,连熙儿都来了,看来是真的……君逸羽微觉眩晕,下马之时,脚下竟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少爷,小心!”
“统领,保重!”
摆手止住了仆从属下的帮扶,君逸羽深吸一口气,这才跨过门槛,匆匆往府内赶去。
翼王府主院瑟瑟跪了一地的太医,翼王夫妇起居的清心小筑里,悲伤的气氛更是凝固得宛若实质。
“哥哥,是天弟对不住你,乳娘为我操劳而死,哥哥为我军旅辛劳、沉疴多年,如今连舒儿也……哥哥,你不要走,大华是我们的,我有太医,有御药房,内库里还有好多灵药……”
“父皇——”从未见过君承天悲伤至此,一代帝王竟然半跪在君承康病榻前,老泪长流,似乎瞬间沧桑了许多。劝抚一唤,君天熙这才意识到,她的父皇如今不是皇帝,不是太上皇,只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承担不起一场与挚亲之人的生死别离。
“来人!熙儿,叫太医来!太医呢!太医呢!都来给翼王诊脉!治不好翼王,朕要他们都陪葬!陪葬!”
“天弟,生死有命,别与他们为难。”
“哥哥……”
一声久违的“天弟”,只让君承天伏在君承康榻前,悲恸不能自已。他的奶哥哥,自从他还朝为君后,便一直谨守君臣之别,再未将他称作过弟弟。阔别二十多年后再度听得“天弟”,他知道,这个护助他一生,不是亲兄,胜似亲兄的人,真的到了弥留之际,才会纵许自己失礼。
“人生百年,总有这一遭,早晚的事,天弟,不伤心,哥哥也累了……”翼王虚弱的安抚着这个他护了半生、助了半生的奶弟弟、主子、君王,与此同时,浑浊的眼睛越过君承天的肩头往后寻了开去。
跪坐在榻上侍候君承天的翼王妃,留意到了老伴的眼神,忍泪相问:“王爷,找谁?逸儿吗?”
“父王!”此刻翼王府的大小主子,除了对有孕在身的长孙蓉处隐瞒了消息,在外的君逸羽尚未赶回,其他人都跪在了房内。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君康逸膝行上前。
“逸儿,好生辅助太上皇和陛下。”
“哥——”
“皇伯……”
听君承康交代后事都关照着自己,君承天感念一唤,连君天熙都难免动容。
“是,孩儿知道。”君康逸含泪叩首。
“嗯。”对于省心的长子,除了妻儿的事情上固执,旁的君承康都很放心,“阿羽呢?”
“羽儿还没……”
“爷爷!”君康逸话没说完,君逸羽恰入门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了翼王塌前,“爷爷,是阿羽不好,回来晚了,阿羽给爷爷看诊,爷爷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淋成了水人的君逸羽,全身无处擦手,匆匆甩掉手中水渍,同时内功急速运转,温热了指尖,按上翼王腕口时,她全身一震,只觉寒意从跪地的膝头弥漫而上,凌寒刺骨,让她遍体冰凉。看到外面长吁短叹跪了一地的太医她便知道的,只是不亲手查探她还是不敢相信……生机已绝!原就老病体虚的翼王,得知幼子死讯,悲情之下心血大耗,用尽了最后的生气,即便有起死回生的神药,缺了生气牵引,业已回天无力!
明明重阳时她的爷爷还能为她登高庆生,阖府同欢,她的叔父还在为她千里送礼……不过月余光景便都要阴阳永决,让她如何相信!刹那之间,似乎时空轮转,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孤儿院,一任黑暗冰寒将孤苦无亲的她掩埋……
“阿羽……”
“羽儿!”
“羽儿!”
声声关切将君逸羽从梦魇中拉出,君逸羽回头看到爹娘关切的眼睛,安心些许。
“羽儿,爷爷有话对你说,快听着。”孩儿再稳妥,也还只是十六岁的女孩儿,第一次面对亲人死别,便是如此突然的双祸同至,君康逸宽慰的按上了君逸羽的胳膊,示意她看向榻上的翼王。
“阿羽,不伤心,爷爷寿限已足,去得不亏。”
“爷爷……”君逸羽喉头发哽,怕衣服上的雨水浸湿翼王的床榻,只拿手抓紧了床沿,指节苍白。
翼王艰难伸手,在王妃的帮助下才勉强将枯瘦的右手覆上了孙儿手背,“阿羽生性自在,以前,王府里有你父亲从文,叔父从武,够了,爷爷便也不逼你……只是现在,你叔父去了……太上皇和陛下的大业,不能没有翼王府在军中回圜,府里只有你能去了……阿羽,你是爷爷的长孙,是翼王府唯一的嫡孙……答应爷爷,辅佐陛下完成北伐大业,不死不休。”
“父王,羽儿她不……”
“阿羽答应爷爷!”
君康逸有心阻止,君逸羽清亮的声音已经坚定不移的响起了。
“羽儿……”
“爹爹,娘亲,这是爷爷的……心愿,孩儿能做到的。”君逸羽头也不回,只是对翼王轻轻笑了笑。
“好,是爷爷的好乖孙……”翼王欣慰的拍了拍君逸羽的手,只是力度轻得可以忽略不计,声音也越发虚弱了,“去……用血……像陛下……效忠……发誓……”
“好。”君逸羽点头,起身走到君天熙面前,右膝沉沉落地。
“君……”
君天熙才张口,君逸羽便已抬头对她轻轻摇了摇。拔出靴中匕首,右手毫不迟疑的握上,直到鲜血滑出掌沿,君逸羽将染血的右手按在君天熙脚尖前的地砖上,俯首道:“我,君逸羽,以血盟誓,襄助陛下平定北胡、鼎定君华,身死不辞!若违此誓,皇天后土共弃我血,雷霆业火同灼我魂!”清朗的嗓音一字一顿,誓诺庄严,好似起自灵魂。
“轰——”
便在君逸羽字音落定时,恰若昊苍有感,接受了她饮血的誓言,惊雷破宇,响彻天地,为之作了见证。百里之外的出云峰上,宁国寺深处的幽静禅院里,玄慈在惊雷的巨响声后缓缓停下了手中滚动不休的念珠,眼皮开启,现出他百年时光洗礼的沧桑眼眸,一声感慨的“是她!”玄慈空明的眸光尽数化作释然。
“玉儿,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啊……甲子轮回,朕必破空重归,佑我君华,一统天下!”
血为灵之媒。命轨有契,就是她,不会有错了。万般变数,任之自然,这次也不会再错了。阿弥陀佛,玄慈幸不辱命,寿限将至,未竟之事只能托付后来人了。
“明觉可在?”
“是,师祖。”
“进来吧,师祖有事要交付给你。”
……
宁国寺里,玄慈释然,私语明觉时,翼王府的家主也释怀了终身。
“天弟的夙愿一定会实现的,此生,当哥哥的只能陪你到这了……”望着君逸羽宣誓的侧影,君承康眼底拂过了最后的光芒,向身畔的王妃笑了笑,转向君承天时,他的瞳孔慢慢黯淡,直至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永远的闭上了。
“哥!哥——”君承天哀嚎如孤狼,任谁见了他泪水满面的模样,也不敢相信他是以无情为名的帝皇。
“王爷——”
“父王——”
“爷爷——”
哀泣纷起,刚刚起誓完还依然跪在君天熙身前的君逸羽,双拳猛握,浑身战栗,尚未止血的右手也因之鲜血汹涌,与衣摆淌下的雨水混合一处,几成血泊。她以为自己的泪腺早已在前世的黑夜中荒废了的,却终有晶莹的泪水不争气的从她眼角砸落,融入了脚下血色。
君天熙的心因为身前人隐忍难过的模样而揪紧,不可抑制的狠狠发疼。
抽出袖底丝帕,她缚住他淌血的右手,也不怕打湿衣袍,伸手揽过了他湿漉漉的脑袋,“难过就哭出来吧。”
君天熙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却轻而易举的挑破了君逸羽濒临边沿的泪腺,她伸手抱紧了君天熙的腰身,埋在她腹间泣不成声。
满室哀戚里,连君承天都半跪在翼王榻前伤心着,太上皇尚且如此,谁人还能例外?唯有君天熙半抱跪地哀泣的君逸羽站立着,鹤立鸡群般的显眼,但房内人人伏身悲哭,不曾有人留意到她们。门帘子轻轻挑起了半角,又轻轻被放下,也未曾被人留意。
匆匆赶来的脚步,没有入门,就仓皇而去,掩盖在众人的冲天哀音之后,丝毫无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