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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谨言和楼少帅走进鼎顺楼,一个伙计立刻迎上前,“您二位是大堂还是雅座?”
“雅座。”
“好勒!”
穿过大堂走上二楼,李谨言看到了不少熟面孔,尤其是跟着哑叔去过楼家的那个“账房先生”,楼少帅也见过。他将目光转向李谨言,明显带着疑问。
“少帅,等回家我再和你解释。”李谨言压低了声音,“我选这里和他们见面,也是因为这个。”
“恩。”楼少帅点点头,没再询问。
伙计将他们带到二楼朝南的一个房间,三面开窗,穿堂风让屋子里显得格外凉爽。墙角还摆着个半人高的花瓶,里面八成是放了冰,光这份心思,就十分难得。
两人落座,伙计送上了凉茶,李谨言给了他十文赏钱,对他道:“等下会有一位姓孙的先生来找我,你带他上来。”
伙计将赏钱揣进口袋,答应着出去了。不到一刻钟,房门被敲响,伙计带着孙清泉和宋武走了进来。
虽然只在葬礼上见过一面,但李谨言对这两人都有印象。看到宋武,就知道自己没猜错,人家的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简单寒暄了几句,宋武说出了他的目的,“此次请楼兄前来,只为重启南北和谈的事情。”
“重启和谈?”楼少帅端起茶杯,低头看着茶水中的倒影,“你代表宋家?”
“是。”宋武点头,“我辈同为华夏儿女,本不该同室操戈,一旦再起战端,国家必将陷入混乱,于国于民都有大害。更是称了觊觎华夏之徒的心愿!”
楼少帅放下茶杯,看向宋武,“即便和谈重启,又能如何?”
南北政府第一次和谈的情况,楼少帅也清楚。先不论双方是否真有诚意达成国家大一统,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建立联合政府倒是真的。只可惜双方各有私心,不愿做任何让步,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几天的谈判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谈判桌和菜市场几乎没什么区别。这让南北政府内的有识之士都很失望。
即便是中途没出楼大帅遇刺这件事,恐怕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大家吵,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宋武说道:“楼兄是否想过,如果能满足各方利益,即便不是全部,只是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就有了各退一步的余地。”
“你是说?”
“现在掌握华夏各省的督帅,才是真正能决定谈判结果的人。”宋武收起了脸上的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只要能说服他们重启和谈,建立联合政府,选出总统,华夏大一统就不是问题。”
李谨言听着宋武的话,总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理想主义,他说的的确是大多数华夏人所盼望的,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说服这些割据各地的军阀?在另一个历史时空中,经历过几次北伐,华夏才有了名义上的中央政府,可政府真正能控制的地盘也不过几省而已,有实力的军阀还不是各行其是?
至于宋武所说的满足这些人的一定利益,换取他们的让步,李谨言更觉得可行性不大。割据军阀最大的愿望无非就是继续做他们的土皇帝,不说别人,只说楼大帅和宋大帅,就不可能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如此一来,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几乎为零。
宋武话说得动听,却不过是画了一张大饼而已。
李谨言转头去看楼少帅,自己这个政治白痴都能想到的问题,楼少帅不可能不清楚。
“这些都是空话。”楼少帅说道:“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宋武笑了,”这些的确是空话,但有些人就喜欢听空话,尤其是政府里那些熟读孔孟之道,三句话不离圣人的老夫子。”
楼少帅没说话,李谨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对于这点他深有体会,同北六省军政府和部队里的人都打过交道之后,李谨言宁愿去和那些老兵痞子吵架,也不想和那些文官们说话,太累。满口之乎者也,李谨言听着困难,十句里至少有五句是听不懂的。
为此,他还特地去找了一些古籍来看,结果是一把辛酸泪,两只蚊香眼,再遇上那些喜欢掉书袋的老先生,李三少当真如扁鹊见齐桓公一般,望之旋走。
李谨言正在这边腹诽,宋武已经向楼少帅提出了南六省的建议,一旦联合政府成立,推选出一名大总统,各省督帅仍有养兵和过问地方政务的权力,但财税必须统一上报,若有必要,各省的财政部门,最好由中央派人管辖。
“这就是我说的各退一步。”宋武道:“表面上维持各省独立,也算是个障眼法,让那些洋人放心。”
的确,那些在华夏划分了实力范围,攫取大量利益的洋人,是不会愿意看到华夏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实现真正统一的。
这样统而不治的方式,应该是最符合他们的利益的。
既维护了他们倡导“民主自由”的面子,又达成了继续在华夏这块大蛋糕上狼吞虎咽的目的。
“财政?”楼少帅抓住了宋武话中最重要的一点,“控制各省的财政?”
“是的。卡住了钱袋子,才能为中央政府树立威信。”
“很难。”楼少帅蹙了一下眉,“没人是傻子。”
“这就是我约见楼兄的目的,”宋武坐正了身体,“南北唯一有能力逼这些人就范的,只有楼大帅和我的父亲!或许还要加上一个司马君,但是,他对和谈的态度相信楼兄也知道。”
“这件事楼家会考虑。”楼少帅说道,“一旦有了结论,定会联系贵方。”
“好!”宋武举起茶杯,“那我先以茶代酒,敬楼兄!”
楼少帅举起茶杯,一声轻响,两人同时将杯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事情谈完了,宋武和孙清泉便起身告辞,临走之前,孙清泉将一封信交给了李谨言,“这是我岳丈写给言少爷的,有些冒昧,还请言少爷不要见怪。”
李谨言拿着信,看到上面的落款,南浔顾。疑惑的眨眨眼,给人写信有这么落款的吗?
孙清泉见李谨言皱眉,知道他在奇怪什么,解释道:“不知道三少爷听没听说过,南浔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金狗?”
李谨言摇头,他的确是没听说过。
“……”孙清泉一时无语,这李家以贩生丝起家,李家少爷竟然不知道这些同样以丝发家的南方巨贾?
“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孙清泉只能苦笑,“所谓的南浔四象八牛七十二小金狗,都是南方的豪商,虽然部分家世已经没落,但为首的四象八牛依旧豪富,尤其是四象,与廖家更是不相上下。”
“廖家?”李谨言倒是知道廖家,据说在李家最发达的时候,就有北李南廖的说法。
“我的岳父正是四象中的顾家旁支,生意也做得很大。”孙清泉笑着说道:“近些年蚕丝的生意不好做,日本的蚕丝价格更低廉,且质量也好,洋人多从日本购买生丝。顾家是南浔最早依靠生丝发迹的,之后又经营码头和房地产生意。这些生意赚钱也招人眼红,本家家主和岳父商量之后,都想开辟些新生意,也算为子孙多找一个门路。”
“所以才找上我?”
“这还要多亏天津的宋老板。”孙清泉说道:“之前三少不是有意联合南方制皂的厂家?宋老板找上了上海的蒲老板,蒲老板和岳父的长子是好友,当时本想一起北上,可惜南北战事骤起不得不取消了行程。现在南方出现了大量日本人生产的香皂,岳父发现这些香皂和宋老板厂子里生产的十分类似,得知宋老板是从三少爷这里得的配方,便写了这封信托我带给你。”
“是这样。”李谨言看着手上的信,暗地里思量,当时蒲老板的确发来电报说将邀请同行一起北上,这其中就有顾家人?自从那封电报之后,蒲老板一直没有消息。南北局势也不明朗,李谨言只得将这件事暂时放下。不过经过那群俄国人的打-砸,加上各国洋行为争夺市场联合打压,日本人生产的香皂在北六省近乎绝迹了,就连洋行也没剩几家,难不成他们在北方做不下去,都跑南方去了?
想想也是,他们花力气弄到了手工皂的配方,不可能放着不用。
“顾先生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都写在这封信里。”孙清泉说道:“我也只是送信的,知道得不多,三少爷还是亲自看吧。”
李谨言点头,笑着说道;“论亲戚辈分,我还得叫您一声舅舅,您也别叫我三少爷了,叫我谨言吧。”
孙清泉答应了,没想到宋武却在这时插言道:“这样算起来,我和李三少爷也是表兄弟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象牙柄的匕首,“这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送你的见面礼,不能不收。”
李谨言:“……”
这些少帅都是奇葩,楼少帅送他枪,宋少帅送他匕首,哪天再见个什么少帅,会不会送他一门迫击炮掷弹筒什么的?仔细想想,小日本的掷弹筒是个好东西啊,比迫击炮轻便,一个步兵就能背着跑。除了专门的炮弹,发射手榴弹也没任何问题。训练过的老兵几乎是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制作也比迫击炮简单,不知道北六省的军队里有没有,没有的话,可以从南满日本人那里弄几具过来交给杜维严仿制。坦克都能改装,仿制掷弹筒还不是小意思?
清朝洋务运动建造的兵工厂,例如江南制造局,曾经是远东最大的兵工厂,这些华夏的技术工人和老师傅,不比任何欧洲军工厂里的工人差!
李谨言正思量“武装军队”大计,似乎忘了去接宋武手里的匕首,楼少帅拿过匕首,对宋武颔首道:“我替内子谢过了。”
宋武笑笑,倒也没说什么,和孙清泉一同告辞离开。
门关上之后,李谨言立刻回神,“走了?”
“走了。”楼少帅将匕首递给李谨言,“故意不接的?”
“恩。”李谨言摸摸鼻子,“总觉得这人太‘高深莫测’了点,接了他的礼,恐怕就得被算计去些什么。”
“不用担心。”楼少帅的大手按在了李谨言发顶,“有我在。”
李谨言笑了,的确,有楼少帅在,甭说宋武,就是张武李武也都是浮云。
两人回到楼家,楼少帅立刻去见了楼大帅,宋武有句话说得很对,能让南北各省军阀低头的,整个华夏也只有楼盛丰和宋舟,至于司马君,一旦邢长庚替日本人做事的消息曝-露出去,别说主持并参与南北和谈了,恐怕他连北方大总统的职位都得提前卸任。
李谨言回到房间,坐在桌旁,手指一下接一下敲着桌面,回想宋武说的话,总觉得有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却抓不住。
到底是什么?
李三少响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将那把象牙柄的匕首交给丫头,“放箱子里,等到哪天缺钱用,上边的象牙宝石都能抠下来换钱。”
丫头:“言少爷喜欢说笑,您还会缺钱吗?”
“这可说不准。”李谨言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做生意的,谁能保证一定事事顺利,年年赚钱。总是有备无患的好。这可是象牙啊,值钱,快收起来。”
丫头笑着下去了,李谨言取出孙清泉交给他的信,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这封信并不长,却将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得很清楚,原来,蒲老板之后一直没消息是有原因的,他的制皂厂被日本人盯上了。这些日本矬子手段卑劣,经常指使浪人去皂厂前闹事,还打伤了人。工人们被吓得不敢上工,即便报警也没多大用处。一个治外法权就能轻易让这些浪人脱身。后来甚至一把火烧了半个厂子,烧死了两个工人。无奈之下,蒲老板只得关停工厂作价出售。又是日本人冒了出来,不许其他人接手,硬是要以一个低到离谱的价格买下他的皂厂,还是顾家伸出援手,借了一笔钱给他,才让他暂时度过难关。
李谨言越看越是生气,猛的拍了一下桌子,这帮日本矬子,真tnnd不是东西!
顾家给李谨言写这封信的目的,不为其他,只为买李谨言手中的配方,他们打算在湖州开一家皂厂。就算日本人烧了他们顾家的厂子,还有张家,庞家,刘家!信的末尾,顾老先生这样写道;堂堂华夏,岂容一岛国倭人耀武扬威!
李谨言放下信,长久之后,才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孙清泉还只当顾家是为了赚钱,或许顾家人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可从顾老先生的信中来看,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是商人,为的是赚钱不假,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和日本人争一口气!国家孱弱,政府无作为,身为华夏之人,他们却不能坐视!
李谨言攥紧了拳头,比起顾老先生,那些数典忘祖,当了汉奸还沾沾自喜的,妄披了一身人皮!
当夜,楼少帅回房之后,李谨言还没来得及将顾家的事情告诉他,就从他嘴里得知了另一件事,京城的邢家被旗人灭门,房子也被一把火给烧了。行凶之人隔日就被找到,都已服毒自尽,死得不能再死了。
“旗人?”
“对。”楼少帅说道:“之前旗人-闹-事的漏网之鱼。”
李谨言抿了抿嘴唇,八成是司马大总统动的手,栽赃到了旗人的身上。这些在政坛上摸爬滚打的人物,果然没一个手不黑的。
想起嫁到邢家的李锦琴,李谨言又问了一句:“邢家人都死了?”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邢五没死。”楼少帅握住李谨言的一只手,捏了捏他的手指:“事发时他在天津。”
李谨言:“……”就算邢五少爷活下来,邢家也注定要绝后了。
“邢五没有回京城,躲进了天津租界的日本领事馆。”
又是日本人!李谨言现在听到日本人几个字就想咬牙。
“还有,”楼少帅继续说道:“李谨丞和李锦琴,同他在一起。”、
什么?!李谨言倏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也去了日本领事馆?!
“司马君不会放过任何同邢家关系密切的人。”楼少帅的手指沿着李谨言的手背滑上手腕,在他腕子的内侧摩挲着:“他们逃不了,除非彻底投靠日本人。”
李谨言沉默了。
楼少帅拉起他的手送到唇边,嘴唇贴在他的掌心,“你想怎么做?”
李谨言主动揽上了楼少帅的脖子,语气中带着从没有过的寒意,“如果当真投靠日本人,就杀了他们!”
楼少帅静静的看了他片刻,低头吻住他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