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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如千万条细线银针漫天洒下,打在花叶上沙沙作响。桑蓉撑着一把油纸伞,在雨中踽踽行来,小宫女见到,忙接至廊下,桑蓉把伞递给她,问道:“主子还在歇息呢么?”
小宫女摇摇头:“主子叫宝贞姐姐把她从金陵带来的琴找了出来,这会子在殿中抚琴呢,吩咐不许人打扰。”
桑蓉微微一怔,经由抄手游廊,来至后面的寝宫,只见殿门紧闭,叮咚之韵却声声入耳。两个小太监守在门前,看见她,便悄无声息的行了一礼,桑蓉侧耳细听,只听里面低吟道:
委琼佩兮重渊,税鸾车兮深山。望苍梧兮不极,与流水而潺湲。
风凄凄兮山之阴,云溟溟兮湘之浦。落日黄兮明月辉,古木苍烟号兕虎。
雨潇潇兮洞庭,烟霏霏兮黄陵。望夫君兮不来,波渺渺而难升。
桑蓉当年亦出自书香之家,颇解音律,莲真这一曲《湘妃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将其中的思念和苦闷演绎到极致,她愈听愈觉琴音凄清,曲调悲凉,不自觉受其感染,不愿再听下去,亦不敢轻扰,转身去找横波和宝贞。
宝贞正和宜芳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掷骰子取乐,几人围着桌子,嘴里“幺二三”的乱叫,热闹非凡,一见桑蓉推门进来,不由得傻了眼,期期艾艾的道:“桑。。。桑蓉姑姑。”
桑蓉面上微露斥责之色:“似这等玩耍作乐,一年也只不过节间方许如此,如今正月已过,你们可不要仗着主子宽宏,太过失了规矩。”
宝贞等垂着头,不敢出声。
桑蓉目光又缓缓移向桌上一堆的金叶银锭,摇头轻叹:“看来今年太后对你们的赏赐,实在是太过丰厚了些。”顿了一顿,道:“还不快收起来呢。”
宝贞红着脸道:“谢姑姑。”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
从宝贞处出来,桑蓉又去找横波说了会子话,估摸着是时候了,方过来见莲真。
“下了半日雨了,你从外面来,可曾淋着了?”
清脆娇嫩的声音,仿如鸢啼凤鸣,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桑蓉忙道:“多谢主子关心,奴婢尚好。”暗中打量了她一下,却见她精神倦怠,星眸微红,不禁吃惊,定了定神,低声回道:“太后御下极严,因此她身边的人口风也是极紧,主子吩咐的事,虽是细微小事,奴婢费了这许多心神工夫,今日才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莲真放下手中茶杯,故作淡然的道:“你曾在太后宫中伺候多年,你去打听,自是比他人来得方便。”
桑蓉道:“据疏桐所说,太后所佩的那个荷包,十有**是太后的表妹所赠之物。”
莲真秀眉微挑:“表妹?”
“是的,这位表小姐是太后舅舅的女儿,因父母双亡,自幼寄居在霍家,与太后一同长大的。”
既有此人,如何从没听她提过?莲真默默思忖,又追问道:“她如今人在哪里呢?”
桑蓉神色遗憾:“回主子,表小姐红颜命薄,已不幸早逝了。”
莲真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时候的事?”
“在太后进宫之前,有不少年头了。”
“是怎么死的?”
“似乎是自杀而死。”
“怎。。。怎么会这样?”莲真睁大星眸,禁不住花颜失色:“是因为什么?”
桑蓉道:“这个。。。奴婢可就不清楚了,疏桐说表小姐的事,是太后的禁忌,奴婢亦不好多问。”
莲真心里有如一团乱麻,忽然想起刚进宫没多久时,在月下的太液池畔与冰轮相见的场景,那历历在耳的箫声,充斥着悲恸之情,不正是悼亡之音么?难道。。。难道竟是为她的表妹而吹奏?
桑蓉见她怔怔的,轻轻叫了一声:“主子?”
“嗯?”莲真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听着真是让人惋惜。”
“唉,可不是么。”
莲真转念一想,又道:“这位表小姐。。。必定长得很美吧?”
桑蓉略显错愕:“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太后是少见的美人,太后的母亲,年少时即以美貌才气名动京城,求亲的王侯公子踏破了门槛,以此推断,想必表小姐也是姿容不俗的了。”
莲真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能告知我这些,很好,你切记,这些话不要对他人提起。”
“是。”桑蓉虽奇怪她何以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却也不打算追问,只陪笑道:“适才奴婢回来时,偶然在外间听到主子的琴音,才知主子竟精通音律。”
莲真在案前坐下,纤纤玉指从琴弦上抚过,眼底流露出一丝落寞之色:“谈不上精通,以前在家时偶尔弹弹,进宫之后几乎未曾碰过了,它躺在箱子里也寂寞,都起了灰尘了。”
桑蓉道:“以奴婢浅见,主子的琴音虽是动听,但太过悲切了,才过完年,似乎不宜作此悲音,况这曲子。。。”说到这里只觉不妥,忙收了口,生生将底下的话却咽住了。
莲真听出她话中之意,亦无法解释,只道:“我知道,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谢主子,奴婢告退。”
南书房的青铜大鼎里烧着檀香,顶盖的的兽头正吐出丝丝烟雾,悠悠不绝。霍淞禀报完刑部的事情,见冰轮有嘉许之意,便趁机跪下为霍泽谋职,这番言辞是他精心准备,早已烂熟于胸,此刻说来,可谓声情并茂,娓娓动听。滔滔说完之后,他眼睛盯着地上丝绒地毯上的云龙纹样,耐心等待着冰轮的反应。
“人说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良久,冰轮总算开口:“大哥虽然为霍泽说尽了好话,我却始终有些不放心。”
“太后,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二弟成家之后,对往日行径,确实颇有悔意,已然洗心革面了。”霍淞道:“再者,皇上登基未久,正是用人之时,任用至亲骨肉,岂不比他人更好?还求太后能给二弟一个机会。”
“大哥此言差矣,父亲曾说,军国大事,最忌用人唯亲,也是因此,他才能为大燕立下功勋无数。”
霍淞不意她搬出霍牧的话来反驳自己,顿觉哑口无言,抬起头来。
“大哥,霍泽也是我亲弟弟,我岂有不为他着想的?只是兵部要职,是万万不能儿戏的,我相信父亲知道,也会赞同我。”冰轮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语调极为轻缓,仿佛家人间的随意闲谈:“这样吧,等下次父亲再立军功,我会再封赏他一个侯爵,由霍泽承袭,你觉得如何?”
事已至此,霍淞也不好再说,于是磕头道:“微臣先替父亲和二弟,叩谢太后恩典。”
霍淞走后,冰轮唇畔的笑容一点点敛去,一双清眸变得阴沉森寒,高贤进来伺候,察言观色,心里不由一哆嗦,为她换上一碗花茶,垂首默立于书桌一侧。
冰轮起身踱了几步,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来,随手翻了几页,突然道:“明儿起我要斋戒二十天,但不进斋戒牌,不用大张旗鼓弄得人人皆知,你亲自去御膳房走一趟,让他们每日里准备素膳。”
宫中帝后等人,斋戒本是常事,可是一般在大祀、中祀时方如此,且最多不过三五日,高贤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已隐隐约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极快的回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天空一片昏黑,像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风雨声声入耳,更为这样的春夜添了几分凄凉。几个太监抬着暖轿,小心翼翼的前行,宫女们打着伞,提着玻璃绣球灯,走在前后为他们照明。
到得崇德宫,宝贞掀起轿帘,莲真扶着她的手上了台阶。冰轮此时并未入睡,正在暖阁的通炕上批阅奏章,听得汪又兴的禀奏,微微一怔:“这个时候?”跟着便道:“我不想见人,叫她回去罢。”
“是。”
高贤偷眼瞧了瞧冰轮,也就跟着出来,看见莲真,小声道:“宸主子,太后这会子不得空儿,你改天再来罢。”
莲真道:“高总管,烦你去回禀太后,她不见我,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
“嗐!”高贤挥退众人,压低声音道:“宸主子,你听奴才一言,你这时去见太后,实是大不智之举,还是快快请回吧,太后素来厚待你及撷芳宫,以后相见大有机会。”
莲真却似铁了心,咬着嘴唇,眼睛望着紧闭的殿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高贤无法,急得在地上一跺脚,只得进去回禀。顷刻,便再度出来:“宸主子,太后召你进去呢。”
莲真迎上他充满警告的眼神,感激的微微点了点头,便迈入大门,高贤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在她身后将门合上。
冰轮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抬起头来,便见莲真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碧色的袍子,长发披肩,娇怯怯的站在那里,心里没来由的软了几分,手中朱笔却未停下:“如此深夜,又下着雨,你怎地过来了?”
莲真听她语气温和,眼里浮起朦胧水汽:“我本是睡了,可是做了一个噩梦,又醒过来了。”
冰轮道:“什么噩梦?”
“我梦见你有一个钟情至深的女子,你不再理我了。”
冰轮整个人顿然僵住,看着她的眼神,却瞬间锋锐,仿佛要洞穿肺腑,直逼灵魂。
做梦是真,试探也是真,莲真本是聪敏之人,看她如此反应,如何还不明白?心里最深处瞬间坍塌破碎,犹竭力自持:“你那晚的箫音,是因为她,你喝凉药而致自己不孕,是因为她,你对我忽近忽远,还是为她。。。”
冰轮并不开口辩解,坐在那里,仿似变成了一尊雕像。
“冰轮,其实,你可以将你跟这位表妹的事情告诉我,你不用一个人承受,我能理解。。。。。。”
“住口!不许在我面前提她!”冰轮骤然发作,一掌拍在几上,朱笔在明黄色绣缎上留下一小块痕迹,殷红如血,她的脸色也冰冷陌生得令人可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探我私事!”
这几乎是莲真第一次见她发怒,她惊得脸色都白了,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眼泪簌簌,洒落衣襟,如点点珠光晶莹:“我知道你很爱她,可我呢?冰轮,告诉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我只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我没有把你当玩物,但你最好记着,没有人配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没有人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冰轮冷冷的望着她,说出的话有如利箭,字字穿心断肠:“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