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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月和繁星引着贾无欺二人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山路尽头,两扇石门紧闭,一扇上刻有一个“大”字,另一扇则是一个“小”字。门前各置一张石桌,桌上放有一只玲珑茶盏,还徐徐冒着热气。
“这是何意?”贾无欺试着去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门上也没有锁眼之类的痕迹,恐怕不是由钥匙,而是需要机关才能驱动。
朗月笑眯眯答道:“宫主说了,入门先喝茶,喝了茶,门自然就开了。”
“这两扇门是何意?”贾无欺闻言,摸了摸下巴,“莫非要我二人进不同的门去?”
“只需喝了其中任一杯茶,对应的石门就会打开。”繁星解释道,“至于二位进同一道门,还是各走一边,都交由二位自己选择。”
“易宫主既然有心考验,自然不会让我等轻易丢了性命。”贾无欺说着,径直走到石桌前,伸手便要去拿茶杯。
“且慢。”岳沉檀倏地出声,拦下了他。
“怎么,岳兄觉得有何不妥?”
岳沉檀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写着“大”“小”两字的石门,看向贾无欺道:“你可知这石门上的‘大’与‘小’有何含义?”
“管他有什么深意,进去看看不就是了。”贾无欺无所谓道。
岳沉檀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贾无欺的幼稚:“不知易清灵意欲何为,就想贸贸然闯进去,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吗?”
贾无欺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委屈。他看到这两杯茶时,不少前尘往事闪过脑海。他蓦地想起与岳沉檀前往太冲剑宗时遇到的机关,对方先他一步喝下明知有问题的酒,然后身中剧毒,痛苦煎熬。这一次,他想无论易清灵是否下毒,也断然不能让岳沉檀以身试险了。可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好意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理解,反倒是被冷冷讽刺了一通。他的真实性情本就乖张,被岳沉檀这么一说,他赌气走到一边,竟是连搭理也不想搭理对方了。
可惜的是,他生气的态度仿佛根本没有落在岳沉檀眼里,对方犹自道:“易清灵第一道关卡既然与禅宗公案有关,这第二道自然也和佛道脱不了关系。此处‘大’与‘小’并非指形状大小,该是指得佛法中的大乘和小乘。”
繁星和朗月听到他的这番分析,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佩服,宫主的用意竟然被此人一下猜中。
中原佛法,向来以小乘为主。因为比起大乘的身入世而心出世,以牺牲自我而救世救人的要求来看,小乘的厌离世间,自求适意更易于凡人修行。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舍利弗曾发愿修大乘佛法。天人为了试探他的道心,化为一名孝子向他求救,要求他的眼睛作为药物,给母亲治病。舍利弗挖下左眼给孝子,孝子说他挖错了眼睛,需要的是右眼。舍利弗于是又挖下右眼,孝子又嫌右眼腥臭无法入药,将其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此种情形,令舍利弗终于无法忍受,于是放弃了修大乘的念头。大乘求证之难,可见一斑。
岳沉檀心里十分清楚,易清灵与百千僧人辩经,最后却向渡苦和尚低了头,这恐怕不是小乘义理能够做到的。但大乘讲究“舍身”二字,那茶杯中的茶即便不是加了剧毒,恐怕这一路上也能令人难受不已。
看到贾无欺朝茶杯伸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拦了下来。没有深究原因,他十分诚实地的遵从内心的想法,心里想的是什么表现出来的便是什么,在他人看来,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贾无欺情绪好与坏在生死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岳沉檀淡淡瞥了一眼还站在一旁生闷气的人,端起“大”字门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等一阵轰隆隆的响声过后,石门赫然拉开,贾无欺这才反应过来,岳沉檀竟然又先他一步,喝下了那可疑的茶水。
莫非刚才他那么说也是他的计策?为了让自己不去喝茶?
贾无欺看着岳沉檀的背影,心跳莫名地变快了几分。
石门后,又是一片竹林。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视线可及范围不过一尺之间。贾无欺快走几步,紧紧缀在岳沉檀身后,否则一个不留神,恐怕就找不到对方的影子了。
雾气沾湿了贾无欺的眼睫,视野之中,景象变得朦胧又氤氲,连带着岳沉檀的身影,也变得柔和起来。景物愈来愈柔,愈来愈虚,像是一个缓缓淡出的梦境。他感到一阵眩晕,疲惫的双眼无力支撑,终于渐渐合上——
“快醒过来!”
“啪啪”两声脆响后,贾无欺在双颊火辣辣的发痛中,再次睁开了眼睛。不知何时,他已歪倒在地,栽在一片杂草从中。他抬起头,岳沉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贵谷在教授毒理陷阱方面,似乎还需下些功夫。”
贾无欺揉了揉脸,站起道:“是我学艺不精。”他看看四周,再看向岳沉檀:“这雾气虽有蹊跷,岳兄却似乎不受影响?”
“同样的毒,中了一次,总不会中第二次。”岳沉檀话音刚落,身形突然一震,笔直地向后栽去。贾无欺急忙用肩抵住他倾斜的身体,顿觉肩上一沉,仿佛对方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上。他侧过脸,仔细端详着岳沉檀的表情,岳沉檀面无异色,只是睫羽低垂,似乎不想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眼中的透露的情绪。
“那酒中有问题?”说着,贾无欺又将脸凑近几分,岳沉檀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贾无欺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伸出手,捏住对方的下巴毫不客气地转向自己:“你中毒了。”
他的语气笃定中,多了几分怒气。
是气岳沉檀的‘知情不报’,还是气自己未能‘先下手为强’,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岳沉檀体内因毒性而乱行的经络总算消停了一阵,他拍开贾无欺的手,缓缓站直身体道:“我可以中毒,你却一定不能中。”
他言辞傲慢,仿佛中毒也是需要极高的资格才行。贾无欺朝天翻了个白眼,抱臂看他,一副‘看你如何瞎扯’的姿态。
“我中毒只是功力暂失,行动不便罢了。”岳沉檀面无表情道,“你本就进退无度,做事没什么分寸。若是中了毒,恐怕更会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来。”
听到他这么说,贾无欺一改先前姿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岳沉檀一番,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搓搓手道:“既然岳兄这么说了,我再不做点什么,岂非辜负了岳兄的美意?”
说着,他以猛虎扑食地姿势直接朝岳沉檀扑了过去。
“你要做何——”
岳沉檀话还没说完,就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自己已被贾无欺扛在了肩上。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情形,让岳沉檀冷寂平静的情绪突然起了波澜。破天荒地,他主动开口问道:“方才中的一点毒气,可都已逼出体外?”
贾无欺一边背着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随口道:“那点小毒,能耐我何?”
岳沉檀伏在他背上,皱眉道:“这雾中毒性虽不及酒中烈,但依旧不可小觑。这毒从索髎穴进入,若不及时逼出,便会顺任督二脉扩散。等上至百会,下及府舍,就算是杏林圣手,恐怕也无法救治了。你最好再自查一番余毒是否排净,牵正和丝竹空两处穴位可还有针扎之感……”
他絮絮叨叨了一阵,见身下人没有反应,声音带了几分冷肃道:“为何不照做?”
贾无欺脚下一顿,叹了口气道:“岳兄,你若再说下去,恐怕你吸入的毒气要比我方才摄入的还多。”
岳沉檀沉默片刻:“所以?”
“所以当今要务,不是讨论我的余毒是否排净,而是闭上嘴巴。”
不知是否由于修炼了扫帚老人所给的轻功心法的缘故,贾无欺自觉身上虽背了一个人,却比往日要轻松许多。沿着崎岖小路一路攀爬,竟也气息未乱,滴汗未出。这途中岳沉檀数次想要从他的背上下来,但两条腿软软地垂在一边根本使不上力气。何况山路湿滑,十分难走,在贾无欺呵斥了他一句别自找麻烦后,他总算老实地待在了贾无欺背上。
贾无欺内心颇有成就感。
穿过竹林,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前方赫然是一座山岭,两旁陡绝,一脊孤悬,深陷万丈,仿佛一柄尖刀,直插云霄。山岭长至数里,岭上楼阁林立,廊腰缦回,天光云影间,一片富丽堂皇气象,恍若仙家。
“想必那里就是寒簪宫了。”贾无欺仰头看向远方。
“不错,那里就是寒簪宫。”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前方,一名容貌明艳的年轻女子,正朝他们走来。她体态如柳,明眸流波,一条披帛绕背搭臂,随着山风翩翩飞舞,十分动人。
“原来是柳阁主。”贾无欺道。
柳菲霏轻轻一笑:“听易宫主说,你们二人不好对付,看来所言非虚。”
贾无欺咧嘴一笑道:“柳阁主这话可就有伤风雅了,咱们前来寒簪宫是为助力又不是来捣乱,何必用‘对付’两个字来形容。况且,拂柳阁柳阁主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武林之中,能用一根飘带占据一席之地的,恐怕也只有柳阁主你了。”
柳菲霏的那条披帛,看似与一般纱罗无二,只是服装的缀饰,其实那才是柳菲霏独门的武器。剑舞门舞剑,拂柳阁舞帛,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曼妙的舞姿中充满杀机。柳菲霏昔年凭借拂柳手成名,拂柳之手有多轻,在拂柳手下败北的人伤的就有多重,这拂柳手的别称‘温柔夺命手’正是因此而来。
谁不爱听好话呢?
贾无欺话中的恭维让柳菲霏抿唇一笑:“你的嘴这样甜,我倒舍不得下手了。”
一声冷哼毫不客气地从贾无欺背上传来。
柳菲霏眼波流转:“不过,看来你背上的那位仁兄对我很有意见呢。”她轻抚云鬟,微弄衣袂,略略侧过脸像是害羞一般,朝贾无欺建议道:“我和你倒是投缘,不若你将背上那人撂下,我偷偷放你上山去,如何?”
贾无欺笑着摆摆手道:“柳阁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阁主有所不知,我背上这位仁兄之所以如此,正是替我饮下毒酒的缘故。若我弃他而不顾,不是真成了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就算柳阁主网开一面放我上山,恐怕易宫主也不会让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出现在她的寒簪宫中。”
“既然如此,”柳菲霏遗憾道,“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行了。不过嘛,”她看向贾无欺,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光芒,“依我看,你不愿留下背上这位仁兄,不是为了报恩,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啊?”贾无欺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菲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目光围着两人转了又转:“什么隔层纱隔座山的,若是遇到两个呆的,还真是‘此时相望不相闻’。”说着,她朝一脸迷茫的贾无欺勾了勾手指,“来来来,先打一场。打完了,姐姐再慢慢教你——”
“教你”二字还未落下,在柳菲霏臂侧飞舞的飘带已如灵蛇出洞般,电也似的朝贾无欺下盘扫了过去。能在江湖上立足的女子,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就像柳菲霏,先前还是一派和风细雨的模样,转眼间,绕臂的飘带已如夺命索般,毫不留情地朝贾无欺勾来。
轻薄如纱的飘带,此刻带着十成的韧劲,在贾无欺踝间绕过,伺机而动。所谓射人先射马,柔软的飘带此刻化作绊马索,专从刁钻难避的角度,朝贾无欺内踝扫过。若在平时,贾无欺还有七成的把握可以避开,如今背上还有一人,他的把握降到连五成都还不到。他一面担心自己被绊倒,一面又担心岳沉檀因为他身子不稳而跌到地上,这两方面的顾虑犹如两层夹板,将他禁锢起来,什么身法技能都被抛到了脑后。饶是如此,有好几次,他都踉跄几步,差点被柳菲霏那要命的飘带碰到。
“你的步法乱了。”岳沉檀平静的声音从贾无欺头上飘来。
贾无欺此刻本就焦头烂额,一听这话,没好气道:“岳兄有何高见吶?”
没想到岳沉檀似乎真有什么‘高见’,气定神闲道:“你既出自摘星谷,寻龙点穴的功夫想来学的不少,可知道二十四山?”
堪舆术中用二十四山龙脉朝向来表示二十四个方位,每一个方位都可用卦位来表示,对此贾无欺自然不陌生。
他点了点头后,只听岳沉檀又道:“你既知道,待会便听我的指挥。我说哪个方向,你便朝那处去,至于进攻与否,你自己考量。”
岳沉檀的话,带着一股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贾无欺想也没想,就接受了他的提议。见对方一副全然信赖的模样,岳沉檀古井般沉静的神色又为之一动。
说话间,只见柳菲霏皓腕一抖,飘带一头抛向空中,另一头却直直扎向贾无欺头顶的承光大穴。别看这帛带在空中飘飘袅袅,只要被它轻轻碰到,所击之处便犹如银针钻入,令人痛不欲生。若是生死大穴被击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壬子癸。”岳沉檀报出了方位,贾无欺脚下一拧,果然避开了飘带的攻击。
观察了片刻柳菲霏的技法后,岳沉檀道:“我有一法可将她击败,但成败的关键,要看你是否够快。”
“我自然够快。”贾无欺拿拇指一蹭鼻头道。
“不快也无妨,最坏也不过身死而已。”岳沉檀淡淡道。
贾无欺一听到他这无所谓的口气,被激得一拍胸脯道:“别瞧不起人,你就好好看着吧,只要我这一双腿在,保你性命无虞!”提完劲之后,他又干咳一声,“所以,具体应该怎么做?”
“丙午丁。”岳沉檀先说出一个方位让贾无欺避开后,解释道,“若你的步法可依次从辰巽巳、未坤申等二十四个方位来走,若是身法够快,即便手无寸铁,也可将柳菲霏击败。”
贾无欺虽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却按照岳沉檀的说法,催动心法,丹田一沉,两条腿灌满了真气,此刻的他,只觉自己经风一托,便可扶摇直上。
“走。”
岳沉檀吐出一个字后,贾无欺脚下生风,一步十飘,如幻影移形般朝柳菲霏面前闪去。柳菲霏的飘带是快,却快不过奇诡的步法。况那飘带扫缠绕挂须得柳菲霏双手控制,不比贾无欺身形闪转腾挪来的灵巧,不过几个回合,贾无欺就摸清了飘带攻击的规律,原本难以靠近的柳菲霏现下对他来说,无异于门户大开,处处破绽。
他依照二十四个方位变换步伐,或进而攻,或退而守,履不沾尘,身形如飞。他虽自觉是直进直退,在柳菲霏看来,他的轨迹却似乎是一个又一个圆环。柳菲霏于是一改飘带先前的攻势,变竖打为横扫,为的就是以弧形的进攻拦住他的身形。可没想到的是,她的飘带就算扫出浑圆的轨迹,也根本破不了贾无欺的步法。一来二去,她攻击愈发急促,招式衔接之间,也略显急躁。
贾无欺显然也没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完全按照岳沉檀给出的方位来走,没想到竟真的避开了飘带所有的攻击,原本在他眼中可长可短,柔软灵活甚难对付的武器,居然变得如摆设一般。
“岳兄,你这角度找的真巧,似乎正克了柳阁主的招式。”贾无欺低声赞道。
岳沉檀淡淡道:“你可知为何?”
“柳阁主似乎偏爱横扫,但我的步法却是纵入,故而她的攻击始终无法生效。”贾无欺想了想,然后道。
“不错。”岳沉檀冷淡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赞许,“你可听说过割圆术?你的步法正是用了此术,你从二十四个方位攻去,虽是直入直出,但每一来回却速度极快,因而落在她眼中,只见你变化了二十四个方位,轨迹若圆,却忽略你每一次的进退。对攻势错误的判断,自然让她的还击也无法奏效。”
贾无欺恍然道:“原来是这个道理。”他不由佩服道,“岳兄,你懂得可真多。”
岳沉檀虽没说什么,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贾无欺虽知道此战不能败,他却不想真的伤人,于是只施展轻功避开柳菲霏的攻击,却不主动出手。双方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只听“嗖”地一声,柳菲霏将飘带收回身侧,冲贾无欺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姐姐我累了,到此为止罢。”
贾无欺一听,立刻收住脚步,笑着冲柳菲霏拱手道:“多谢柳阁主高抬贵手。”这时只听破空声响起,一条飘带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脚踝上,他抬起头,只听柳菲霏一脸解气道:“终于让我给打着了!终归是没白跑一趟!”
“……”贾无欺无言,只听柳菲霏又道:“哎呀我说,你都没说什么,你背上那位仁兄又要不高兴了。”说着,她腰肢一拧,转过身朝山崖走去,“想要上山的话,快跟我来。”
贾无欺随她没走几步,就见她停下脚步,朝对面山崖拍了几下掌,没过一会儿,从对面直插入云的峰顶上,掉下来一个乌黑的方形物件。柳菲霏手臂一扬,飘扬的帛带如锁链一般,破空斩风而去,绞住那个在空中快速下落的东西,随后将它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贾无欺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赫然躺着一口沉香棺!
“这是——”
他话未来得及说完,就见柳菲霏伸出手指,点了点棺材道:“若想上山,便躺进来。”
“这便是寒簪宫的待客之道吗?”一道冷诮的声音从贾无欺背上传来,岳沉檀面露讽意,“‘鬼蜮伎俩’四个字果然与寒簪宫相配。”
柳菲霏听了这话也不恼,微微一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这是寒簪宫向来的规矩,要入寒簪宫,便先要躺进这棺材里。”
“如果拒绝呢?”岳沉檀冷冷道。
柳菲霏姿态优雅地朝对面壁立千仞的山峰指了指:“来找寒簪宫麻烦的人向来不少,对于不受欢迎的客人,易宫主只好请他们到那里做客了。”
贾无欺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崖壁之上,赫然悬挂着一口口尸棺!在崖壁上开凿石龛并不少见,可与一般在石龛中供奉佛像不同,这崖壁的每一个崖窦内,都放着一口棺材。山崖之上,是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山崖之下,是一口口盛满枯骨的悬棺,这样强烈的反差,让贾无欺在一时半刻之内竟难以反应,犹自沉浸在震撼之中。
“这里只有一口棺材。”岳沉檀的话拉回了他的思绪,在他出神的时候,岳沉檀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柳菲霏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从容笑道:“谁说两个人不能共用一口棺材?”
“我却不知,寒簪宫居然落魄到连一口棺材也舍不得的地步了。”岳沉檀用一种喜怒莫辨的语气道。
“不是舍不得,”柳菲霏眼波流转,别有深意地看向二人,“只是这躺棺材本来不是什么吉利事,为了二位少沾些晦气,能少躺一个便是一个,你们说是吧?”
贾无欺闻言,眨眨眼睛道:“可这棺材只有一口,我二人躺了上去,柳阁主怎么办呢?”
“怎么?莫不成你想与我一处躺不成?”柳菲霏打趣道,见贾无欺急忙要解释,她又极为亲昵地伸手捏了捏贾无欺的脸颊,“姐姐我是不在乎,就怕有人不同意呢。不过嘛,老话说得好,这宁拆一座庙,也不——”她话只说了半句,就一掀棺盖道,“所以,还是你二人赶紧进来吧。”
所以?什么所以?
贾无欺还满脑袋问号,就听岳沉檀冷泉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进去罢。”
“你不怕其中有诈?”贾无欺看了看一脸笑容的柳菲霏,略略侧过头向岳沉檀压低声音道。
“依拂柳阁的江湖地位,柳阁主总不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岳沉檀声音扬高了几分,比起回答贾无欺的问题,更像是说给柳菲霏听的。
“自然,二位放心。”柳菲霏巧笑倩兮,“寒簪崖上虽需要些‘饰品’,但断不会找二位来要。”
当棺盖再一次被盖上时,贾无欺仍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躺在了棺材中。活人入棺,本该是件心惊胆战的事情,但他此刻除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外,竟没有心慌惶恐之感。或许是有人与他比肩而卧,熟悉的檀香压过了沉香棺本来的味道,让他心生安宁。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密不透风的沉香棺中,贾无欺莫名地有些燥热。也许是升高的温度激发了香味的扩散,贾无欺只觉檀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萦绕在他鼻间,久久不能散去。没有人说话,可贾无欺却觉得气氛变得奇怪起来,他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放慢了几分。
“放松。”
就在他全身紧绷的时候,岳沉檀冰凉的嗓音突然在他耳边作响。沉香棺并不大,两人并卧其中,肩头相抵,衣袖交叠,稍一动作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身体,就连鼻息仿佛也缠绕在一起。岳沉檀好整以暇地平躺着,可这句话却像凑到他耳边说的一样,温热的气息直直撞向耳垂,贾无欺不由一个激灵,腿脚突地一抻,仿佛僵住了一般。
“我,我没紧张。”贾无欺张了张嘴,囫囵道。
“哦。”岳沉檀应了一声,随后仿佛漫不经心问道,“你很怕我?”
“当然不是。”
只是从未与他心平气和地躺在一处,居然还聊起天来,贾无欺自觉有些不适应罢了。见岳沉檀没了下文,贾无欺又解释道,“这次见你,比从前似乎变了许多,一时有些不适应……”
“从前?”岳沉檀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讽意,“你说的是那个满口‘人生世界,一切皆苦,众生无知,反取苦为乐’的人吧?”
贾无欺觉得他的语气十分古怪,略带试探道:“那日龙渊山庄一别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或许是黑暗与安静更能激发人吐露心声的欲望,岳沉檀沉默半晌后,终于低声道:“那日喜宴之后,师父亲自前来替我调理身体,化去一梦丸的余毒。我门内功修行,入定乃是基本,师父在我入定后助我突破功力,等我再次醒来,已在垂云寺中。”
贾无欺听他语气虽冷淡,但对天玄大师的尊敬却分毫不减,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在龙渊山庄剑阁之中看见他的事忍住了没有说出口。他调整了下情绪,语带欣喜道:“既如此,你的功力必定又涨了许多。”
岳沉檀没什么情绪道:“不只功力,往日种种困惑,都如拨云见日有了答案。”说着,他讥讽一笑,“从前只道持戒修定修慧,便能得神佛救苦救难,终得解脱,现在想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三乘十二分教,不过都是擦拭污浊的旧纸,佛是虚幻之身,祖师不过是老僧徒。人若求佛,便是被佛魔摄,人若求祖,便是被祖魔摄。一帮秃头老僧徒夸夸奇谈,说佛是终极真理,经过无数劫修行,功德圆满方得成道。若佛是终极真理,他八十岁时为何会在拘尸罗城双林树间侧卧而死?佛今何在?分明是和我们一样有生有死,既如此,又何必信他敬他求他供他?”
贾无欺被他这一番‘欺师灭祖’的言论震住了,消化了半天,才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莫不是练功练岔走火入魔了吧——”说着,他就抬起手,想要去摸岳沉檀的额头。
没想到手还没抬起,就被岳沉檀一把拍下,冰冷的手掌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贾无欺只觉一阵蚀骨的寒意充满攻击性地往身体里钻。
岳沉檀倒是浑不在意地将他的手继续压住,毫无波澜道:“自然不是走火入魔,幸得师父引导,我才想通了这个道理。”说着,他两根冰冷的手指夹住贾无欺的一根手指不住摩挲,话锋一转,似乎有些不满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小?”
“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贾无欺原本想说的话被他这一句弄得烟消云散,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又道,“可干我们这行呢,手小才吃香,五大三粗的手,哪里干得了精细活?”
真不识货。
当然,这一句他没有说出口。
“哦?”岳沉檀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没反驳,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来,你的脚想必也不大。”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如此,你的轻功不尽如人意也尚可理解。女子小足,走路尚且困难,若要其练成上等轻功,是有些强人所难。”
贾无欺一听,这人居然把他与裹足的女子相比,气就不打一处来。况且他自觉习得履虚乘风步以来,轻功上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不过就在此人面前失误过一次,就被打上了“轻功不好”的烙印,实在令人气愤。
他这火气一上来,恶向胆边生,手掌一翻,便捏住了岳沉檀骨节分明的手,咬牙切齿道:“岳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不中听?”
岳沉檀任他□□着自己的手,无所谓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况且君子本该讷于言而敏于行,嘴上抹蜜舌灿莲花,非君子所为。”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道,“方才所言,莫非令你无法接受?”
见贾无欺没有回答,他又补充道:“我所说俱是事实,若你实在无法接受——”
“怎样?”贾无欺突然出声,期待听到类似“我便不提了”的话。
“我便只能督促你勤学苦练,改变如此境况。” 岳沉檀淡淡道。
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贾无欺狠狠捏了岳沉檀手掌一下,气冲冲道:“好啊,我就看看岳兄能让我的轻功改观到何种地步!”
“每个人的身体条件不同,能晋升的境界也不同。你最好对自己有切实的认识,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岳沉檀话刚说完,就觉腰侧被人不轻不重地擂了一拳。
“若不是看在你中毒的份上……”贾无欺收回手,哼了一声。
“任性。”岳沉檀凉凉地点评了一句,贾无欺又开始磨起了后槽牙。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棺突然重重一颠,似乎与地面相撞,发出了一声闷响。贾无欺侧耳倾听,想要透过密实的棺材板打探到外面的情况,可惜都是徒劳,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和衣物的窸窣声,他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何必着急。”岳沉檀八风不动道,仿佛现下身陷囹圄,前途未卜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难道不担心吗?”贾无欺将耳朵贴在棺材板上,“若有人暗中使坏,咱们可能就此悄无声息地死去。”
“死?”岳沉檀声音略扬,随即道,“与你死在一处,倒也不坏。”
贾无欺听到这话,脸上蓦地一热,可见对方说得坦然,毫不遮掩,若是扭捏起来,倒是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也不知他脑中如何思量的,竟将害羞和气量挂上了勾。
贾无欺轻咳一声,状似无意道:“岳兄,我总觉得这次见你,似乎比以前健谈许多?”
岳沉檀闻言轻笑一声,不辨喜怒:“健谈?你是想说口无遮拦吧?”
贾无欺暗暗竖起拇指,岳兄果然聪慧。
“从前被清规戒律束缚,言谈举止,无一不恪己守礼,现在想来,倒是十分可笑。”岳沉檀冷笑一声,“万法本因人兴,经书因人说有。与其听从别人的言论,不若识心见性,自成佛道。若连自性都要压抑克制,将心外求,无异于弃本逐末,愚蠢至极。”
贾无欺这才明白了他近来反常的原因,只是这番论调,真是他内心所悟,亦或是他人有心引导?想起先前种种,贾无欺不想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使岳沉檀失去了一个独立判断的机会,于是他坦白道:“岳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哦?”
“喜宴那晚后,我其实在龙渊山庄见过你。”贾无欺侧过脸,直直看向岳沉檀,“只是那时你浑身覆满冰雪,闭目不言,似乎六识皆无,对外界一点反应也无。”他顿了顿,又道,“或许这也是你们入定的一种表现?”
岳沉檀闻言,眉头一蹙:“你是在何处见到我那般模样?”
“剑阁。”
贾无欺将剑阁之下的见闻逐一道来,讲到剑阁下那巨大的六面神像机关与先前失踪的宝物紧密相关时,岳沉檀的眼光晦暗不明:“你是说,之前失踪的宝物都在剑阁下的山洞中找到,并且神像的机关需要那些宝物才能启动?”
贾无欺重重点了点头:“那洞顶亦有六爻卦象,似乎也与神像的机关相连。”
“先前我便觉得剑阁顶层所设的神像机关有些熟悉,经你如此一说,我的猜测恐怕没错。”岳沉檀道,“你说六面神像前供奉一排排石磨状的器物,你可知那是什么?”
“那器物造型古怪,我似乎从未在寺庙中见过。”
“那是湿婆林迦。”岳沉檀轻声道,“天竺国有不少教派信奉湿婆,湿婆兼具生育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秉性,故而呈现出奇谲怪诞的不同相貌,你看到的六面神像,恐怕就是湿婆像。林迦乃是湿婆的象征,石盘象征湿婆的妻子,石柱象征湿婆,两者放在一处,便有阴阳调和,生育繁衍之意。”说到这里,他看了贾无欺一眼,“你可听得明白?”
他这一看,倒是让贾无欺闹了个大红脸。既有生育繁衍的含义,又联想到林迦上下两层的形状,贾无欺能有什么不明白,他方才一直没吭声,就是有些不好意思和岳沉檀讨论此事,没想到对方还生怕他没听懂,特地问了起来。
“我当然比你明白!”贾无欺粗声粗气应了一声,一转话题道,“可是,天竺国的信神为何会出现在咱们这里呢?”
“湿婆并非只受一教供奉,西域诸多教派,都视其为主神。佛经之中,亦称湿婆为大自在天,住□□之顶,为三千界之主。故而中原佛门不少宗派,也供奉湿婆,譬如泉州府一带的寺院中,不乏湿婆石雕。”
“难道越欧治也信奉湿婆?可他又为何如此大费周折,非要将那六面像建于剑阁之下?”贾无欺道。
“依你所言,剑阁之下别有洞天,机关庞杂,越欧治若只为放置珍宝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六面神像的建造,他知情与否,还未可知。”岳沉檀道,“何况湿婆像向来只有三面、五面像,我还从未听闻过有六面之说。据你描述,其中五面在别处湿婆雕像中亦可见到,惟有观音相的那一面,仿佛自成一家,从未见于先前湿婆的造像中。”
“莫非那观音相是有人刻意加进去的?”贾无欺回忆了片刻,“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六面相中只有这观音相嘴角含笑,最为可亲。”
听到这里,岳沉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贾无欺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在皇家寺庙的建造中,或是奉了谕旨,或是为了讨当朝者的欢心,不少工匠以当朝者的面貌为模本,进行佛像的雕刻。譬如据武皇容貌而雕琢的龙门卢舍那佛像,以乙弗皇后容貌为范本的麦积佛菩萨像,俱是此中典范。”
“你的意思是,那观音相,也是参照某一位皇亲国戚的相貌雕成的?”贾无欺了然。
“若依你所言,那观音现的是女相,多半是参照了某位后宫之人的相貌。”岳沉檀分析道,“能以相入佛,受万民供奉,此人若不是后宫之主,便是一身荣宠的妃子。你说那洞中机关都和前朝旧物有关,那这名女子,多半是前朝宫廷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想要调查,应该不难。”
他三言两语,便理出了头绪,贾无欺颇为佩服,但有个疑惑仍找不到答案:“若与前朝后宫妃子有关,为何诸多神佛造像不选,偏偏选中了湿婆像?”
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你想一想,答案并不那么难猜。”
贾无欺凝神片刻,眼中倏地一亮,激动地拉住岳沉檀的手,仿佛一个讨要奖励的小孩一般:“前朝与西域各国来往甚密,据闻后宫之中,有不少异邦美人。而西域诸国中信奉湿婆者甚众,天家若想讨这异邦美人欢心,从其信仰下手,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不错。”岳沉檀微微颔首,“前朝来自西域,又颇得圣眷的妃子,恐怕并不多。从此处着手,应该很快便能揭开那隐藏在剑阁之下的谜团。”
“这个问题有了线索,可——”贾无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不想知道,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那机关重重的洞府之中吗?况你当日无知无觉,定是有人替你解开了机关,你才可能出现在那里……”他侧脸努力想看清对方的神色,可除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想说的话并未说完,岳沉檀却已然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岳沉檀没有立刻回答,一时棺内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压抑。就在贾无欺快要憋不住想要主动开口补救的时候,岳沉檀蓦地开口道:“这件事情,我定会将它弄明白。”
他声如七弦泠泠,让人如闻寒风入松林,顿起萧瑟凉意,贾无欺忍不住将他的手又握紧几分,想要将自己的温度都传递给他,让他那冰冷的身体,好歹有一丝暖意。
岳沉檀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反倒抽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你无需替我担忧。倒是你,你口中所说的那个‘颜枯’同你情同师徒,为何最后又同你大打出手?”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缓和有些压抑的气氛,贾无欺故作不满道。
岳沉檀眉毛一挑:“哦?”
“若不是你太过丰神俊朗玉树芝兰人见人爱,颜老大怎会非跟我抢不可?”贾无欺以玩笑的口吻道,“而且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明白,颜老大既将你抢走,又为何半途而废?”
岳沉檀睨他一眼:“何为半途而废?”
“若我是颜老大,大费周折地将你掠走,不说做些不可告人之事,至少也将你留在天残谷或者摘星谷中十天半月的……”
“不可告人之事?”岳沉檀玩味着这几个字,“看来除了修习武功,旁的乱七八糟的事,你懂得倒是不少。”
“承让承让。”贾无欺涎着脸应了一句,随即正色道,“你就没想过,为何会出现在垂云寺中?”
“未曾。”岳沉檀了无兴趣道,“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依你所言,林乱魄和叶藏花乃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你猜你的颜老大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为何,‘你的颜老大’五个字,让岳沉檀这么一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可惜贾无欺没听出这句中深意,重点落在了别处:“天残谷中人,向来不问出身,一旦入谷,便是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颜老大和叶藏花对彼此的身份,有可能都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还有另一种可能。”岳沉檀冷声道,“他们早就知晓彼此的身份,亦或天残谷和摘星谷,本就同属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