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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后,郭晔独自走到湖岸。
晦暝的夜中,泛着蓝的湖水拍击岸边的条石,动作轻柔,卷起一股股泡沫。海神岛在冷风中只剩个朦胧的影子,招来几只硕大的水鸟,幽灵般在湖面上游荡。
从随身书包中取出一沓草纸,上面涂了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符号,杂乱无章。与树叶放在一处,用手一搓便燃起了火。
等到火焰爬满表面,他奋力一掷,一团橘红在空中划出光亮的弧线,随即被幽暗难测的水浪吞没。
做完这一切后,他坐在岸边的条石上,久久凝望墨色的水面出神。这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却一直埋在他内心身处。
解星弈来过又走了,郭晔来过又走了,他们留下的除了灰烬,或许还有些别的事物。
海神湖占据学院大半面积,史莱克万年历史,不知湖底又埋藏过多少秘密。
那天夜晚,史莱克城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雪,或许因为煤烟过多的缘故,这场雪落到地上呈灰白色,很脏。大片黑色的云团汇聚在城市上空,翻来覆去,胡搅蛮缠,你争我夺,最终不堪重负,将雪花和尘埃铺天盖地洒下来。
史莱克城顿时混沌一片,狼狈不堪。蒙上脏雪后,仿佛盖了一层沸腾的泥浆,浑浊而又凶险难测。
一阵冷森森的风掠过树林,雪很重,残枝败叶纷纷断裂。
老话说得好,天洒黄动刀枪,地蒙尘走人狼。
……
曹盈遇袭那个晚上,是牛二第一个动的手。当女孩走过预设的伏击地点时,没人敢主动上前,仿佛不知所措,想直起身,又想原地不动,直到她走过他们身旁。
牛二是率先动起来的,蒙住头在后脑打一棍,是惯用伎俩,粗暴但有效。第一棍打偏了,落在肩膀上,曹盈猛地一个趔趄,身子僵硬,似乎在消化其中的滋味和感受,随后的反击将他打倒。
但是更多的棍棒,更勇猛,更准确地击中了她。牛二清楚地记得,铁棍落在头顶,袋子表面多出一抹血渍,曹盈又一次僵住,最终无奈倒下。
第一下卑怯而猥琐,却引导出之后的勇猛和残暴。
天上浓云密布,凶险无比,牛二挣扎着起身,低吼着加入施暴者的队伍。当棍棒落在人体上的震颤传到掌心时,就像鲨鱼闻到血腥,宣泄着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一开始的犹豫,到后面的不可收拾,若不是被人及时叫停,他们会将她活活打死。
那人的要求是,将她扔在距学院不远处,晚间无人但白日无处可躲。他们照做了,曹盈被扯着足踝拖行,头颅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磕着,一下,两下……
临了,牛二擦干手上沾染的血迹,抬头看了眼天空,浓云密布,隐隐感到一种无名的压力逼迫过来。
回到家时,灯火已经熄了,桌上摆着凉粥,他的心震颤一下,被直觉般的恐惧紧紧抓住,如同巨大的阴影正接近这间院子,而院子是他的家。
他有能力保护这个家吗?
他必须保护。
月底那天晚上,牛二在院子里拾到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约他去一个地方。
……
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洗佛爷,这种小事,在城里微不足道。
艳妆浓抹的姐儿,在街面上招摇过市,引来几个佛爷的调笑追逐。姐儿不慌不忙,将他们引到路口,那里戳着两个横眉立目的顽主。
佛爷们被洗个干净,一个嘴里不干净的,被赏了几个耳光,挨了一脚。事情本来应当到此为止,但双方撂下的几句硬话却引发了后续。
“你们厉害,行!有种的别走,我找人来收拾你们。”
挨了打的佛爷捂着腮帮子,含糊地放着话。肉烂嘴不烂,吃软饭拉硬屎,是混混们的习惯,对于拉出来的屎,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要找就快点,爷们儿等着。”
“你们留个万儿!”
“他叫张三,我是李四,你记好了。”说话的顽主是个精壮小伙,身上有股子虎气。
听见这两个名字,佛爷们似乎吃了一惊,彼此交换几个眼色,分散着跑开了。
张三李四微笑着,似乎挺受用。
佛爷们一个向北,去酒吧街附近找孙家兄弟;另几个沿大街向南猛跑,沿途招呼遇见的顽主;最后一个没走多久便转了回来,摽在两个人身后,远远监视着。
一阵子没出门,张三李四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已经被盯住了。令人称奇的是,两人真的在路口等了一阵,约两柱香的时间,他们进了街边的小吃店,一人吃了一份炸果子,聊了会天。
从小吃店出来后,他们察觉到有人在不远处盯着,已经不是先前挨揍的小佛爷了,而是十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街对面,也聚拢起一帮顽主,不怀好意地注视他们。
两人表面不动声色,径直朝南走去,一句话也没说。走出几百米,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些紧张,立在路边,顽主们也停住脚步,没有立时扑上来。
张三李四再次停下来时,气氛已经愈发紧张,不断有新的顽主加入这个群体,距离也越逼越近,几乎要贴到他们身后。
原本应该过一座桥的,两人已经没法往前走了。桥头,十几条汉子手持凶器堵住去路,为首一人眯着两眼,伸出手臂,指向桥边背风的岔路。有个头戴大檐帽的小子立在边上,个不高,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
岔路前方的僻静处,坐着一个人,是常利。他的手里,握着三根锈红色的铁棍。
……
“你们中间,是谁先下的手?站出来说话。”
常利的声音阴沉而凶狠。
顽主们非常客气,将看热闹的行人请走,大宝和安子守在路口,清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他们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强撑着立直,维护最后的脸面。
“谁第一个下的手,站出来。”
无人动作。
“我再说一次,”常利慢条斯理道,“先下手的自己站出来。你们有胆对一个女孩子下那么重的手,为什么没胆站出来,回答我的问题?”
天气依旧很冷,他的声音像寒流,将每个人冻成一团,心里却是燥热的。
还是没人说话,只有李四拼命抑制牙齿打战的声音。
“不敢站出来也可以,你们可以走,离开这,回到家里。不过,你们已经犯了规矩,之后也不会有人对你们讲规矩。”
“你们的家会永无宁日,家人会被接连不断地欺负、骚扰,无论老人还是孩童,只要他们在这座城里一天。这一切是因为你们面对一个孩子时的残忍、怯懦和无耻,一旦走出去,便是永远丢弃身为人的尊严。”
“你们走吧。”
大宝和安子让开一条路,那戴帽子的小子似要说话,强行忍住了。
三个人都没动,就在气氛凝重得可以杀人时,牛二走了出来。
“你先下的手?”
“我先下的手!”
咣当一声,三根铁棍扔在他们脚下。
“你们,把它拿起来,就像那天一样。”
看见自己凶器被扔在地上,张三和李四红了眼睛,扑上去争抢着,像两条饿疯的野犬在猎食什么。他们不顾掌心被表面的毛刺磨破,拼命握着带着锈红色干涸血迹的棍子,惊惶失措地四下巡视,两条道都被堵得死死,恐惧像蚂蚁爬满了脸,撕咬每一条神经。
据后来人回忆,比起另两个人,牛二显得镇定许多。他慢慢蹲下身,毫不犹疑地拿起最后一根,站起来空挥两下,摆出一个身架,夜色中的棍子黯淡无光。
“小混蛋,你是想我用它砸你,还是砸我自己?”牛二打量他几眼,沉着道。
“冤有头债有主,我无所谓。”常利将双臂抱在胸前,神态倨傲,“砸我,你们可以三对一,没有旁人出手;砸你自己,我也只要你当初用的那条手,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
“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条胳膊,我还给你就是。”
“那孩子还不到十三岁,你闺女不比她小多少吧,将来如果问你要怎么说?”常利遏着怒火,缓缓道:“当你们做完之后,有没有想过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对我们又是什么后果?这笔债,你想怎么还?”
牛二冷笑几声,没说话,手里的棍子无力垂落下来。
常利吐出很长一口气,接着道:“今天,我仗着人多把你们堵在这里,不逼你对自己下手。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安然无忧地离开。”
牛二愣住片刻:“你说。”
“你,是否见过她?她是否有伤害过你,或你身边的人?这些都算个理由,如果是为了复仇,我无话可说,你和她有仇,还是单纯的买凶伤人?”
“没有……我不认识她,没有私仇,但有公恨!”牛二瞪圆了眼,“小混蛋,你在圈子里的时间不比我短,老棍子他们怎么死的你自己不清楚?有一个院里的娃子落到手中,我凭什么不能出出气?也算替他们收点利息。”
远处的顽主们听完他说,脸上呈现一种莫名神情,看向牛二的眼神也起了变化。
“公恨?收利息?”常利勃然变色,沉声吼道:“少替自己戴高帽子!事情发生了好几年,怎么不见你找城防军去拼命?付你钱的人,难道不是院子里出来的?选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下手,她那时甚至都没来过这里!”
牛二无言以对,沮丧地别过脸,额角渗出巨大的汗珠。
“你动手吧,我只要一条胳膊,做的利索点,别丢了我们的人。”常利冷冷道:“你不动手,我立刻走人,后面发生什么,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小混蛋!你有种的别抬头,看着你爷爷!”
牛二狂吼着,蓦地跪在地下,右手平放在地上,左手用力向下一挥。
这一下落空了,铁棍砸在距指尖半寸的地上,火星四溅,吓得张三李四狠狠一哆嗦。
常利神色不变,注视着地上的牛二,忽然对这个男人产生几分莫名的情绪。公恨,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产生的忌恨,一个阶层对另一个进行报复,这一切不能施加在一个女孩身上,所以就能让另一个人负责吗?自己又算是什么?
不止常利这样想,郭晔亦有茫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
路口处,传出牛二凄厉的叫喊声:“姓常的,你瞧好,老子还你一条胳膊!”
随后是几声惊呼,惊呼过后是一片死寂,喘气声都听不到了。一片死寂的上方,飘起牛二带着哭音的笑。
他在几双眼睛的包围中,果断而准确地砸下第三棍。
当当两声,再之后,常利能清楚看见,张三李四手中的棍子落到地上,眼泪不由自主淌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要哭呢?恐惧,还是愤怒?
目睹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后,人们将怀着仇恨去生活,这个世界,还能和解吗?
郭晔无言思索,脑中有些空白。
许多年后他依旧无法忘却,那天,牛二支起血肉模糊的手臂,突然狂笑起来,笑出满面的泪水,哽咽不止。
“姓常的,我还了你一条胳膊,你也要偿我的血!”
他怒吼着,左手举着铁棍扑向常利,大宝伸腿一绊,牛二的身子平飞出去,摔在地上。棍子扔出去很远,被常利用脚踩住。
牛二缓缓爬起来,满身满脸的泥土血渍,右臂扭曲成一道不规则的闪电。他挥舞着沾满泥土的血手,疯了般再一次扑上去。
安子从后面追上来,又一把将他摔倒。
“老牛,咱太平点吧!”
常利下意识退了一步,表情依旧淡漠。
郭晔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他,郭子颐和闫莉的儿子,是在和这样一群人为伍吗?那么他又是什么人?
小混蛋,这个在南城横行无忌的顽主,有些怏怏不乐。绕过在地上挣扎不休的牛二,走到路口,问道:“要不,先这样吧,我累了。”
用帽子遮脸的年轻人犹豫几秒,鼻子里哼出一个索然无味的音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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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带着满腹心事走了,郭晔本想直接回学院,却被常利叫住:“等等,事情还没完呢。”
见他有些失神,常利表情古怪:“你不会认为这就算结束了吧?”
“有些事情,开了头,后面就不是你能把控的了。”
城西有不少通宵营业的正店,两人寻个角落坐下。常利将些零钱买了酒菜,脱下半截衣裳,搭上凳子,郭晔没动杯子,仅陪着吃一两口,忽提出个问题:
“人与人之间好勇斗狠,以命相搏时,为什么都喜欢向无辜者下手,以这种方式达到报复的目的?”
和郭晔说话,常利有时会忘记他的年龄,市井泡大的孩子多少有几个心眼,而这小子甚至比他们还夸张。他注视着往来食客与忙碌的火家,目光阴沉,良久,转过脸问道:
“看见那边蹲着的家伙了?”
“嗯?”
正店大门旁边,蹲着个满面胡须的男人,一身衣料是上等绸缎,却被弄得肮脏无匹。过路人没一个拿正眼瞧他,男人畏缩在台阶的阴影里,偷偷向店里瞄着,目光落在吃食与美酒上,喉结耸动。
“他是乞丐?”
“不,”常利一脸神秘地摇摇头,笑了,“他是贵族。”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落难的贵族还不如乞丐,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怎样像乞丐一样活着。如果你出一笔钱,他会给你个地址,今晚可以去睡他女儿或者老婆。”
无比荒诞的言语,他却说得一本正经:“你想去试试吗?我来付钱。”
郭晔连忙摇头,这是他第一次在常利面前表现出慌乱,“我,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因为你将来也是贵族啊,小子。”常利又笑起来,样子十分耐看,虽然有些阴毒,“可我们不是,老爷们往日霸占了那么多,现在有机会,我们干嘛不玩玩他的女人,报复一下?”
“这个世界,人们较量的除了财富与智慧,更重要的还是力量。我们没能力和那些老爷一较高低,所以有些自卑,自卑渐渐成了愤怒,就需要宣泄。凌辱弱者,就是一种宣泄愤怒的手段。”
“仇恨与愤怒,这是最原始的情绪,远在爱与被爱之前。”
“可这是狭隘而盲目的!”郭晔低吼道。
常利的笑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我们只是井里的蛤蟆啊,你能指望有多高的眼界?日月和星罗的军队打了进来,老百姓认为是雪家皇帝的事,溃兵玩了几个姑娘,他们立刻就会怒发冲冠,你说,怎么可能不狭隘呢?”
郭晔无言以对。
他能隐约察觉到,在同一座城市中的不同人们,互相之间有一种彻骨之恨,可以暂时弥合,但绝不会自我消融。这些人身处一地,扎根的却是不同土壤,汲取着不同养分,拥有着不同命运,但他们的目的却是相同:争夺在世上的话语权。
“就像你那个小女朋友一样,他们不需要和她有什么过节,只要知道她是高墙大院里出来的,那便是天生的敌人……”
“她不是……算了,”郭晔没心思纠正那点误会,打断了他,直率地问:“你在这之前,也做过这种事,或者有过这种欲望吗?”
“你觉得这菜怎么样?”常利夹了口肉,顾左右而言他,“女人,我不喜欢骚的,羊肉,越骚越好。”
他用力嚼着,两腮肌肉耸动,嚼得津津有味。
……
朱雀门一带讨生活的大多是苦力与小贩,有些资财的人,不会把家安置在这里,常利是不多的例外。
街面上,几个脚行伙计推着木架子车,路上沥沥拉拉滴着血点子。每天初更时分,被宰杀好的牲畜家禽会从这里送往码头,再运到四面八方,例如学院食堂。因为里面有无数的利益纠葛,也就产生了数之不尽的大小行帮,与顽主不同,他们是真正的生活所迫,并且从事的行当要光明一点。
“无论天魂还是星罗,亦或是史莱克,上层是官,下层则是帮,顽主是不被主流社会接纳的。官老爷们手伸不到最下层,便需要帮派协助,这是他们把控这个世界的关键。那些昙花一现的,既拉不到官也没有帮的支持,所以不成气候。”
史莱克懂得官帮合作的道理,因此得以长久。四国也同样如此,但他们不懂官帮虽一体,却不可混为一谈,在贵族中用帮派手段,一言不合便亮出屠刀,上下不明,故呈乱象。
“官帮之外,或许可谓之侠。”常利的声音带些嘲讽意味:“我听说史莱克便有很多这类人。”
侠以武犯禁,行侠,便是行用暴力,而暴力恰恰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环。盛世以道德束人,衰世以法律,而乱世,便以暴力,否则人心没了约束,世界便崩溃了。
天下之大,竟没有官帮之外的余地。
“你之前说雇用他们的人,也是你们院里的学生,我虽然不关心他的动机目的,但不得不说,这种手段真的很愚蠢。尽管两人没照上面,但中间经过那么多人,查起来实在太方便了。”
常利不屑地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他都找过谁,但牛二他们之前有个中人,是屠户帮的老郑。你们学院的肉食进购,会经过他。”
屠户帮没有什么瓢把子,只是一群屠户自发聚集起来形成的利益集团。虽然名字起得低贱,但在常利口中,这群猪肉佬是城中数得上号的大帮。
衣食住行,食排在第二位。郭晔自小虽称不得锦衣玉食,与普通人家也强出不少,起码在红石城,肉食对于平民依旧是种奢饰品。史莱克绝非红石可比,但底层人的生活不会有太多区别。
哪怕在那个世界,退回几十年前,家中有人在肉联厂也多是件美事。
为避人眼目,两人始终没从正店出去,直到日头微微探出。
漫天云霞,波澜壮阔,却又凶险诡谲。
城市的气氛沉闷压抑,平静中隐含着不安。酱紫色的云团颤巍巍悬在头顶上,仿佛随时会往人脖领子里倒一捧污血。
杀猪刀子火烧云,腥风秽血灾运劫,躲不过,要倒大霉。
雪停后,云团变成浓黑色,翻滚着压向城市。屠户们把肉挂到架子上,新鲜的猪血淌在街上,空气里弥漫一股咸腥味。
道路尽头,是个熊羆般的大汉,头上系着靛蓝四方巾,上穿一领破破烂烂百衲衣,腰挂一条针脚细密布褡裢,足蹬乌黑露趾旧麻鞋。面目生得似鬼,浑身遍体藓斑,胸前一片髼松黑毛,腰围长大,举手摸着青天。
“那就是郑屠,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镇关西。”
郭晔差点一口水喷出来:“镇什么?”
“镇关西,咋了?”
“没事,你继续说……”
镇关西是屠户帮中较富裕的一个,宰猪分肉的粗活早轮不到他,出现在这里,无非是起镇场之效,他这诨号也因此得来。
“郑屠和牛二不同,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这种人破坏性太强,要对付他,不能用先前的手段。”
“你的意思是?”
“只有一种方式,找几个手头硬办事利索的,直接做了他。”
“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大宝和安子都不错,其实,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
郭晔没答话,他不是没见过血腥与尸体,但一开始便抱着夺人性命的心态,对他而言是种新体验,一时有些彷徨。
“你心软了?”常利的表情故作浮夸,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还是说,刚才把你吓到了?”
郭晔依旧一声不吭,他回想起曹盈的话,这件事若被她知道,又会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问你个事,”常利打断他的思虑,“你之前,为什么要我和他唠叨那么半天,而不是直接动手?”
“或许只是为了……替自己找个理由。我没做过这种事情,即便是复仇,也没试过带着恶意伤害一个人,如果能将报复变为惩罚,可能会好受些。”
他说话时,没有往日的沉着与自信,眼神闪动,简直有些柔弱。
“那我给你个理由吧,”常利的声音变得机械而死板,“你的小女朋友被人及时救回,说明运气还不算太坏。若我料的不差,他的主顾应该没详细交代收尾的事,郑屠子可能会在所有人离开后,废了她的手脚,卖到福禄洞里面。”
郭晔的右手抽搐一下。
“福禄洞是什么?”
从常利的话中,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恶心。
“考考你,这座城,刨去那些东奔西跑的,能有多少人?”
罗睺自图书馆借来的书中,郭晔也偶尔翻过几部,其中便有史莱克城的百科书,其中内容他还大致记得:“前年的统计结果,据称是两百九十万人。”
“错了……”常利咯咯笑出声来,“不是两百九十万,而是三百万,那十万……”
他将一杯酒泼在地下。
“在我们脚底下。”
……
史莱克城,不止有一座学院与胡同街巷,地面之下,还有数不尽的阴沟、地洞,用于排放垃圾,引导污水。洞里的人自称福禄洞,外面的人叫他们一窟鬼。
鬼自然不算是人。
最早的鬼只是一群乞丐,平日在街面上总能遇见,寒冬天里便要寻求御寒之处。城门自然不可任意进出,鳏寡院也不欢迎他们,只好下到地洞里躲避,久而久之,下面就成了他们的领地。
一窟鬼用漫长的时间,将整座城的地洞几乎探寻过一遍。最后不满足于此,他们将地洞之间打通、拓宽,变成真正的据点,堪称城下城,自此在城中无恶不作。
就在几十年前,城主府命人掘开一条地洞,最终搜出上百具尸骸,和十数名失踪的妇人,年纪最大那个,已在地洞里不见天日地活了十年。
“为什么不清除他们?”
“你以为那么简单啊?小子,这种事封号斗罗也没辙呢。”
常利幽幽道:“这些阴沟地洞已经覆盖全城,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如果不是挖不动城墙,连通到外面的都会有——或许已经有了。时兴他们不是没处理过,但这毒瘤生得太大,割是割不掉的。”
“除非把每一个口子都堵住,再把火油灌进去,否则你觉得城防军的老爷们会愿意钻洞?而地洞里那么多人,虽然大多为恶贯满盈之辈,但也有不少是真活不下去的,一把火统统烧死,对史莱克的英名可大大不利,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郭晔皱着眉头道:“所以这个屠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常利叹了口气。
偷盗,奸淫,掳掠人口,在这座城里,比起大陆其他地方称得稀有,但偶尔还是会发生。里面不乏一些大家闺秀,或者富贵人家的孩子,于是催生了一个新行当,就是和一窟鬼联络的中人,郑屠便是其中之一,除了镇关西,人们背地里叫他人屠子
“他是为数不多能下洞的外人,用钱粮将丢失的人口赎回来。城主府知道他做的是杀头勾当,但为了方便救人,也就默许了这种家伙存在,大伙都恨得咬牙切齿,却谁也不愿动他。”
自从郑屠变成人屠之后,屠户帮中的很多人也不愿和他往来,不过常利还是能打探到很多东西,例如他每月进一次洞,帮城里的富户讨要自家女人孩子。
偷人,他是不敢的。鬼头放过话,如果郑屠敢在城里掳掠人口,就会像对待某些孩童一样,将他的四肢卸下来,身子装在瓮里送给瓦市的杂耍班子。
但凡事都有些例外,魂师生下的孩子基本都是魂师,带有魂师血统的婴儿,对一窟鬼而言是宝贵的财富。
这个行为当然是愚蠢的,会有无数人因此而死,他自己也逃不过,在强大的史莱克面前,他们连螳螂都算不上。但大多数人做决定时,都不会得到足以影响判断的信息,因此决定是英明或愚蠢,有时取决于运气。
“要我给你描述一下,洞里的女人过着什么日子吗?”
“不必了。”
郭晔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敢想象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只是在脑子里勾勒几个画面,他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他们?”
听到他的问题,常利的神情变了,眉毛挑起,目光再度变得桀骜不驯。
他再度变回了小混蛋。
这种神情一闪而逝,常利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因为我以前也做过鬼。”
……
因果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便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事情的起因,只是几个年轻人之间的交恶,一时冲动下构建出愚蠢的阴谋,现在为了惩罚其中的人,要将郑屠杀死。而杀死郑屠会带来更多的因果,他手中存着不止多少人的救命钱,如果送不进洞里,他们便会遭受非人待遇。
直到新的中人产生,这种现象才会停息,而那些人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肢体冲突最终变成了人命,想了结一件事,却引出了更多因果,这或许就是报应循环?
“要不……”郭晔喘着粗气,眼圈红肿,一枚指甲断在掌心的肉里,“要不放过他吧。”
“放过他?”常利的语气有些奇怪,拍着他的肩膀道:“喂喂,小子,他可是差点把你女朋友卖给一群人生孩子欸,你说放过他?”
“我不知道……”郭晔抱着头,整个人哆嗦着趴在桌上,“如果有不相干的人因为这件事受害,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谅自己……”
曹盈若是得知,肯定不会原谅他。
“不让别人知道就好咯,”常利把手一摊,“我手上有数。知道我们见过的只有大宝和安子,他们都不是乱嚼舌头的人,再说把你供出去对我们也没好处,你用不着担心。”
“我来帮你做了他,这次不收费,也算是为这世上除个祸害,你什么都不用管……”
他再次伸手拍郭晔的肩,却被一巴掌打开了。
“不用,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郭晔的面色苍白,“我想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这个人,不追究了。”
说罢便起身要离去,在他身后,传来几声嗤笑。
“最后几句逗你玩的,瞅把你吓的。这人虽然棘手一些,但不是没有办法。”
“你特么的……”
郭晔回过身,指向常利的右手颤抖着,面色潮红如血。
常利笑吟吟地倒个满杯,一饮而尽,权当表示歉意,“看来你小子还算是能处的人,郑屠子的手尾,我会收拾干净,保证不牵连到别人。”
“当真?”
“这次不骗你,”常利将几枚金属块搁在桌上,“但之前说不收钱是假的。这次的报酬是,帮我把它们做完。”
之前郭晔带来的核心,是他大半的存货,原本应通过学院渠道出售。常利留下的几枚,都是防御型魂导器的核心。
郭晔将核心抓在手里,捏得吱吱作响。
“我答应你,还有,我最恨的就是,别人用这种方式耍我。”
“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到门口时,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走了。
……
过了一整夜,酒已经冰凉,常利仍在一点点品尝,酒色有些浑,入口略苦。
他喝得一滴不剩。
常利还有几句实话没说,之所以选择帮助郭晔,并不全是因为他这个人,更不是那些价值不菲的报酬。那天看到曹盈的眼睛时,那种黑色令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将他从鬼变成人的人。
至于郭晔,常利刻意激怒了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没必要将他牵扯进来,两种人本来不该在同一个世界。
如果能多一点,早一点……
“切。”
他摇头失笑,不知是笑郭晔,还是在笑自己。
常利没有用魂力抵御醉意,身子慢慢趴在桌上,睡着了。
丫头……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出声音,只知道晌午醒来时,后背关节有些难受。
确认了自己精神状态完好,常利开始思量有关郑屠的事。杀死这个人对他而言不是很难,关键在如何消却后面的影响,每个细节都要细细考量。
“常先生?”
他抬起头,面前站着个年轻人,面容爽朗,脸白唇红,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虽然一身利落打扮,却带了些文静气质,好像一个读书人。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常利未置可否,见那年轻人自顾坐下,嘀咕道:“最近为什么总有奇怪的家伙,在吃饭时找我……”
“抱歉打搅到您,只是您之前一直在瞌睡。”年轻人朝他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既然你知道打扰了我,还不快乖乖走人?”常利撇撇嘴,他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不想和陌生人说太多话。“或者说你也有事情?”
“我想知道,关于福禄洞,您都知道些什么?”
郭晔曾体验过的冰冷杀机,此时以数倍的量朝他扑来,却仿若春风拂面,年轻人依旧保持着微笑,不为所动。
“你是什么人?”常利一字一句问道,暗自调动起全身魂力。
“我姓第五,您可以叫我……”年轻人眼珠转了转,“第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