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心火

养鸽子的小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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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个更次,日头将出来时,猎物才露出头。

    一个披着脏兮兮的坎肩,敞着怀,瘦得能数清肋条的半大小子,从胡同里匆匆转出。手中提着个黑老碗,像是刚从家出来,趁着人稀去打酱油。

    没走出两步路,他就被两个男人掐住,后腰处顶上一个尖锐的物体,传来一阵刺痛感。

    “别吱声,谁也知道谁是干什么的,乖着点。”

    胡掣不敢挣扎,任凭有人从手里掏走了碗,轻轻搁在一边角落。男人们笑呵呵的,嘴里开着不干不净的下流玩笑,押着捕获的猎物快步离去。

    没人留意他们,外城区的小子们就这样闹着玩,玩得粗俗、野蛮,大的欺凌小的。

    ……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脸上,痒痒的。

    曹盈渐渐恢复知觉。

    她还能朦胧地回忆起些片段,双眼不可视物,经短暂的慌乱后确认是蒙了东西。眼睛很痛,头也很痛,像是被戳进几根铁钉,听觉还在,但周围为什么这样安静?世界仿佛突然没了声音。

    挣扎着动了一下,脑中的刺痛令她欲呕。

    “醒了就老实躺着,别乱动。”

    旁边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有些熟悉。

    “小弈?”

    “是我。”

    一只细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塞回被子下面,掖好被角。

    “这里……是哪?”

    “校医院,我帮你弄了间高级病房。”

    “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你在哪找到的我?”

    “你了解我的武魂能力,虽然有些麻烦,还是能算出来……”

    昨天内心慌乱的不止郭晔一个,解星弈的不安还要更加严重,暗自揣度一番,决心算一下不安的源头。

    他这棋盘不仅可作游戏之用,亦可推演、测算,乃至占卜,甚至有影响现世之能。只是在赛场拼斗时,作用远逊于七宝琉璃塔等武魂,故名声不显。

    “幸运的是,你刚好在我能力的极限,再远几十米,就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玉揪枰并非万能,拥有窥探天机的能力,同样带来诸多限制。两人自幼相识,见面次数虽不甚多,也称得熟悉,否则根本无处算起。解星弈耗费过半精神与魂力,总算确认了大致方向,寻了一整晚,天明之前,在一条小巷中发现她。

    听完断断续续的诉说,曹盈也是神色戚然。凭自己当时状态,在冰冷的户外待上一夜,身上定会落下隐疾,况且昏迷期间会发生什么,也难说得很。

    历经两次摧残后,她甚至较于一般女孩还要脆弱,毫无自保能力。最幸运的结果,是到白天被人发现。

    衣衫褴褛的少女伏于深巷,想想都觉得刺激,或许会成为城里的花边新闻,几天后被人遗忘。

    学院里又会是另一番光景,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流言蜚语会将其彻底淹没。届时她的名节也就毁了,要么厚颜留下来,或者收拾铺盖离开。以曹盈的性格,多半不会选择前者。

    躺在松软的病床上,她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你救了我,谢谢。”曹盈由衷道。

    “那里距离学院有近千米直线距离,说是梦游也太长了些。所以……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寒冬天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解星弈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自己都分辨不出。

    曹盈身体震动一下,面容一瞬间惨淡,镇静下来后,沉默不言。

    “告诉我,是谁做的。”

    她只是摇摇头,声音轻微却坚定:

    “说出来对谁都不是好事。”

    解星弈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将记忆中的凄惨画面赶走。“告诉我,如果你不说,我便自己查。”

    “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声音同样平静,然而多了些令人心悸的冰冷。

    以他的境界,尚不足用平常手段推演较为复杂的事物,但如果说束手无策,倒也未必,只是要付出些代价,依据复杂程度而定。

    曹盈也了解这点。

    她叹口气,将这两天发生之事,略去些尴尬部分,备细讲了一遍。言毕,又道:“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尤其是我哥。”

    并非好面子,只是不想将此事闹大。曹彦平与这个妹妹感情极好,虽平日以沉稳形象示人,一旦得知,天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来。

    “昨日怎不见你想的如此周到?”

    解星弈抢白她一句,依旧板着张脸。整件事的大致脉络已经明晰,尽管算得上卑劣,但同样堪称愚蠢,自己这位发小为何会上当,令他有些不解。

    曹盈脸色微微一红,避开他的目光,自顾道:

    “她向我保证,从今之后,再不来主动生事。”

    “我该说你蠢还是什么?”解星弈扶额道:“你这是把他们当作常人来对待,会有好结果就出鬼了。等等,”

    他再次看向曹盈双眼,“我不记得你们之间有什么大的过节,至少不该做到这种地步。”

    ……

    当天课上,郭晔精神状态不甚理想。莫名的心慌持续了一整晚,起床时,眼中带有血丝。

    教室内有套空桌椅,主人和他称得上要好,见她一上午未曾出现,内心愈发疑惑。

    琦殷受朋友所托,替她请了病假,只道是受了风寒。幸运的是,今天的课时属于王言,他在教师中算好对付的。至于真实原因,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

    临近午时,郭晔依旧提上书包,辞了同学便行。出了楼门,正要朝宿舍去,见解星弈独身一人走过,想到他也与曹盈相熟,或许知道些什么。

    少年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有迷惘,还有愤怒。

    郭晔不解,刚要问,未及开口,脸上挨了重重一拳。脑子里嗡一声,身子后仰,倒退了几步,一下子栽倒在门口。

    他本不应如此不堪,只是心不在焉,再者与解星弈也算朋友关系,故而毫无防备。

    众人大哗,郭晔倒在地上,眨着眼,一时有些呆滞。那张带着些稚气的脸变成红色,鼻腔随着呼吸涌出鲜血。

    解星弈怔怔看着他,嘴唇不住哆嗦着,像是有话说不出来。拳头用力紧握,骨节发白,上面沾着别人的血。

    “你活该……”

    世界晃动起来,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有人掐住他的脖子,将其抵在墙上,两脚离地。

    教学楼前一时寂无声息,树叶也停止抖动。

    罗睺的手如铁箍一般,无论如何扳动也未泄一毫。解星弈面部涨红,意识似乎在逐渐远去,两人冷冷对视着,他的目光依旧强硬,尽管对方似乎真的想杀死自己。

    “够了,兄弟。”

    此时此刻,或许只有郭晔能阻止他,罗睺迟疑一下,松开手退了一步。解星弈倚着墙,捂着被掐成紫红的脖子,重重咳嗽起来。

    郭晔的鼻子流出不少血,还有些变形。双手小心地摸索着,掰了一下,能听到软骨摩擦的声音,不过还好,剧痛过后,总算是恢复了原位。

    用手捂着伤处,血会流入嘴里,很快他嘴里全是血腥味,咸咸的并不好喝。

    “小弈,你……我最近做过对不住你的事吗?”

    解星弈呆了片刻,伸手将罗睺推开,刚走出两步,转身指着他,咬牙道:

    “郭晔,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不知是否为错觉,在他眼里,郭晔能察觉一丝悲伤。

    ……

    冬季仿佛在转眼间过去,再过几天,就是朔日节,那是新年的开始,旧年的闭幕。在那一天,大陆居民也会自发举行庆祝,感谢神明让他们拥有度过冬天的食物。

    位于天魂东南的史莱克城,也将这天视作节日,作为正式进入新一年的标志。

    只是这对郭晔而言并无太多意义,课业与冥想占据了他太多时间,思维如水泡般一串串冒出,按下这边,浮起那边。这个世界没有拜年习俗,没人会特别做一顿扁食,学生们也不会收到学院的压岁钱。

    病房里药味很重,曹盈端起碗小口轻抿时,郭晔安静地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的忧郁都没能瞒过对方,但她又拒绝解释,因此郭晔会觉得痛苦,却无能为力。

    当他推开门时,曹盈的变化被无限放大,极为醒目地呈现在眼前。

    尽管由专职的护工清洗与治疗过,女孩的动作也显得极不自然,双腿偶尔会轻轻颤抖,腰肢也不停挪动着。衬衫领子被提得很高,可在不经意动作间,还是能从领口与袖口看到淤痕。

    绸缎般的秀发被剃掉一半,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上的纱布撤去了,但她还不能注视强光,病房里寂静幽暗,窗帘是闭合的。

    只是闻闻味道,便能想象出药汁的苦涩。这种药郭晔去年考核结束后喝过一次,那次他捏着鼻子,在几秒内全部灌了下去,之后连续几天嗓子里都有股味道。

    接下来一周里,曹盈每天要喝两次。

    其实未尝没有更快捷的方式,只要出一笔医疗费,便可请到高级魂师治疗,接近林樗那种境界的也并非没有。只是她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除生活所需,家里的资助大多存在曹彦平手中。

    喝到最后几口时,忽然一阵剧烈的干呕,这是头部受创的后遗症。郭晔扶住打翻的药碗,轻拍她的后背,以免呛到气管,随后替她换了条干净被子,动作娴熟。

    曹盈用毛巾擦着脸上残留的汁水,自言自语般道:“真难看啊。”

    “之所以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见到我这个样子,可你还是找来了。”

    “是因为我。”

    郭晔沉默几秒:“他们最终目的是报复我,才选择对你下手。”

    “你说的对,我当初确实不该招惹他。”

    他的声音带些颤抖,曹盈只是微笑回应:“我不怨你。”

    “这件事并非无可避免,归根结底,是我自己犯傻。”

    足足几分钟郭晔都没说话,他默默看着窗帘的缝隙,有光从外面透进来,无悲无喜。

    “你确实是个傻丫头。”他好像在喃喃自语。

    “无论遇到什么,你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仿佛这样别人就能好受一些。考核时是这样,这次你也想这样。”

    郭晔接过毛巾,两人指尖无意中碰在一起,曹盈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给人松鼠或小猫一样的感觉。

    “这是和我妈妈学的,总是从别人身上寻找问题,得不到真正的成长。”

    她挣扎着挪动身体,郭晔帮她将枕头垫在背后,使她可以靠得舒服些。曹盈半躺着,闭上眼睛,房间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他们究竟为什么能成为知心朋友,曹盈不清楚,连他自己都没想过。只是两人在对视时,女孩眸中清水般的光,令他心中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对于郭晔而言,每个真正的朋友都是特殊的,身上都有不同的地方吸引他。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种莫名的温暖,令他心中那个孤寂的灵魂也会感到慰籍。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候,仿佛面前还站着清澈的女孩,两人对胜利的渴求,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郭晔像平时一样道了别,走到门口时,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答应过我,无论何时,都会做理智的人。”

    “我会的。”

    病房的门缓缓合拢,仿佛是怕吵到她。当合页发出咔哒一声时,他仿佛失去了全身力量,颓然坐在地下。郭晔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想要相信这是梦境或幻想,但理智与他所有的记忆,都在提示这是冰冷的现实。

    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破坏些什么,哪怕是自己也无所谓,但曹盈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郭晔拼命压抑着,心中像是有团火烧上来。双臂与手背被抓得鲜血淋漓,几根指甲折断在里面。

    不要被愤怒所操纵,它就像一条钻进内心的毒蛇,用毒液取代热血,将你的自我吞噬进去。

    这是林樗前不久说过的话,只是……

    “只是真的很难啊,老师。”

    作为当过助教的人,他多少理解这些十二三岁孩子的心思。年纪不大却极要面子,刚有了一点自主思维,自尊心正是最强烈的时候,羞辱远比疼痛来得难受。

    因为理解,郭晔可以忍受戴华斌的挑衅,甚至对方最在意的尊严,他也可以舍弃部分。但这次,他被自己眼中的孩子狠狠伤害了,整件事甚至称不上阴谋,充其量是恶作剧的水准,然而对方直接命中他的弱点,痛彻心扉。

    这次心中闪过的恶念,被郭晔准确捕捉到了,他真的动了些平日难以想象的念头。种种负面情绪在心中发酵、堆积,最终只会酿出有毒的酒。

    不远处有间盥洗室,里面空无一人

    郭晔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汗水形成的痕迹。他褪去上衣,默默接了盆水,撕开两个冰袋,将里面内容倒入进去。

    晃动几下,他将混着冰块的水狠狠浇在头上,每根肌肉都在抽搐。前后重复了三次,唯有这样,才能将体内不断涌动的火焰压制下去。

    盥洗室内雾气蒸腾,随着郭晔的呼吸,一吞一吐。良久,他终于平静下来。

    答应我……

    我答应你。

    他又如那日在天台做出许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出去,仿佛经历过一场战斗。

    “老师,谢谢。”

    ……

    曹盈紧紧抱着双腿,将身体压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起来。

    这副画面似曾相识。

    当这片小小的空间只剩她一人时,冰冷与萧索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再度不可避免地坠入回忆。

    有人以难以抵御的力量,阻止了她的反抗。两根棍棒几乎同时击中后脑,她眼前一黑,无力地向前栽倒,随后在地上被踢来踢去,直到不再挣扎,口鼻中喷出絮状的血沫,涂在袋子表面。

    不知是否为错觉,尽管是深夜,头脸也被蒙住,城市上空却被大片大片的黑云罩住,显得凶险莫测。

    有人拖着她走了很远,不知是三百米,还是五百米。她的头和身体在地面上摩擦、碰撞,洒下断断续续的血渍。

    无论是否早熟、聪慧,曹盈终究只有不到十三岁。她用力裹紧身上的被子,似乎要寻找一丝温暖。

    末了,恐惧如一根过度紧张而绷断的琴弦,忽地下降了。她忽然很想哭,用惊人的努力控制着自己,如这个年纪普通的孩子吞住呜咽,但眼泪还是出来了,润湿了眼眶边缘。

    不久几滴泪珠从眼睛里向外流,缓缓划过脸颊,更多的眼泪跟了出来,仿佛洞穴中的钟乳石,有水一滴滴落下。

    她又哼起那段旋律,好像能从中获得安慰。窗外传入些嘈杂声音,用过午饭的年轻人们散发着活力,屋内还是昏暗的世界。曹盈始终哭着,泪水打湿了床单,时不时有一声忍不住的呜咽,从两端旋律中间传出来。

    对核心弟子,校规的标准总会放松些,例如偶尔的翘课。一个下午,足够做许多事情。

    此时的郭晔,正缓步踱在城里,他已想通了来龙去脉,凛冽的的冬风刮在脸上,将衣服上未干的水渍冻成冰碴。他虽面无表情,一双低垂的眼睛却藏着火焰,可以告诉所有人,事情没有结束。

    临出校门时,郭晔又碰见了解星弈,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却都能从对方眼中找到无言的默契。

    随后两人走了出去,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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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莱克城坐拥巨大的行政面积,与数百万常驻人口,和庞大的流动数额,相比之下,学院尽管占据大量资源,人数却连零头都达不到。

    这几百万人,都在直接或间接为学院服务,他们只能住在外围,因为任何普通人与低阶魂师都负担不起学院的地价,即便一张小床的位置也不可能。

    城区也被划分为数个泾渭分明的区域,最靠近学院的内环居住数量众多的魂师,大型企业多半也在此落脚,其中包括拍卖行之类的吞金兽。他们无权进入学院,但可以嗅到一些高贵的的气味。

    郭晔并不喜欢,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年来,自己身上的气味也在逐渐浓郁。

    换了身常服的郭晔,坐上一辆公共马车,横穿了半个城市,直抵城南的十六铺。没人特别在意他,去掉学院的光环,他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毛头小子。

    河边建满了各式库房,再过几条路,各类商号市场齐全。身处光怪陆离的外滩,人流将自己包围着,郭晔再次感到一阵彷徨。

    依着刘翊武的指点,他装作从家里跑出的傻孩子,兜里揣着偷家里的钱,专寻人多地方钻。

    ……

    二金刚觉得自己最近倒霉透了。

    从小六到胡掣,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几个佛爷,这些天都先后失了联系,这代表财路断了大半。与太子党的冲突也让他损兵折将,为维护自己在这个小码头的地位,他得设法筹笔钱,交给常利。

    而常利不收小钱。

    摇摇欲坠的地位,令二金刚决心破釜沉舟,亲自带了几个佛爷上街出货。摸兜这行当,三分手艺,七分胆色,有顽主用刀子保驾,佛爷心气足,不怕炸窝。

    卯时,他们站到街面上,人流熙攘,像锅煮开的水,冒着泡扑腾。

    昨天,二金刚挨个敲着佛爷的脑门:“弄不到货,我在被人废掉之前,先废了你们。”

    “你们都把心放肚里练,捅炸了有我。”上街前,他撩起衣襟对佛爷们说,胸前别着两柄锃亮的刮刀,“谁敢炸窝,我就攮死他。”

    佛爷们也红了眼,一个上午,总共捅出快十份货,但油水不多。中午,二金刚带他们混完肚子,挨个打着气:“今天手气不错,下午上七神桥。”

    其实早上就险些炸了一次,有个中年妇女已经发现自己兜被掏了,二金刚拍拍她肩膀,撩起衣襟,女人吓得把话咽了回去。

    七神桥的货肥,佛爷们心里门清,但这里是块险地,一旦炸了,跑路都只有两个方向。

    桥两边,有好几个巡捕房。

    带着刀子更是犯忌,一旦进了笆篱子,就很难出来了。但谁让二金刚急着用钱?顾不了这许多。

    这天七神桥上的人尤其多,不少来凑热闹的外地人,拎包夹袋,是个好兆头。一共九个人踩着脚后跟上了桥,泥鳅似的挤着人缝向前溜,沿途顺手牵羊。

    顺手货往往油水有限,但胜在快捷。无论是谁,只要得手,一个眼神大伙便就地散开,然后等苦主走远。这样麻烦一些,但是保险,不必过于担惊受怕。

    佛爷们手脚很利索,没走出一百米,两份货就进了二金刚手里。刚想回头招呼一声,发觉情况有异,点了遍人头,算他只有八个。

    大金刚的冷汗一下流了出来,这是第五起,并且就在他眼皮底下。就在刚才,佛爷又递过来两份货。

    四份货,就是四颗冒火星子的土雷,每一秒都有爆炸的可能,一个炸了,其它的也跟着炸,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他忽然有种在劫难逃的预感,奶奶的,要炸就炸吧,别他妈拿钝刀子剌人。

    姜三是二金刚新收不久的佛爷,手艺精湛,胆色却是平庸,有时谨慎到过了头。连续走过几条大鱼,他都没把握下手,直到遇见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子,立在桥边看人耍蚂蚁。

    等一阵人流过去后,姜三一侧身抢到那小子前边,两秒钟的空隙里,飞速捻开他上衣扣子,指头捏住了钱夹。

    他用食中二指牢牢夹住一角,用力一扯,没扯动。

    姜三大惊,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腕子落在那小子手里,被死死箍住。

    郭晔不动声色,轻轻一捏,这只右手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姜三涨红了脸,被他一路拽着,旁人看见或许会当成父子闲游。

    “小、小兄弟,你轻点,我手腕子要折了。”

    姜三被捏得叫苦不迭,这小子年纪可能没他一半,有这份力气,如果不是魂师,他把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谁是你兄弟?”

    郭晔一直将他拽到桥根底下,见四周无人留意,便松开了手。姜三玩命抖着红肿的腕子,并未试着逃走,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还拎得清。

    “小爷爷,三儿今天算是认栽了,您若是高抬贵手,三儿这辈子感激不尽……”

    “安静。”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他闭上了嘴。姜三打量着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少年,想不通他究竟要做什么。

    红着眼睛的二金刚,带着佛爷赶到时,姜三苦笑着朝他摇摇头,便什么都明白了。他体现出一名顽主的标准素质,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地步,慌也没用。

    八个人同时抽出刀子,围在距郭晔三米远的位置,二金刚低声道:“小子,今天算我们不对,你想做什么划下道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放了他,哥几个往后在城里照应着你。”

    说话的同时,有魂力波动从身上散发出去,令郭晔意外的是这波动并不弱,放在一环中绝对称得强者,并不排除二环的可能。

    二环,放到偏远地方也算一号人物,在史莱克城,充其量是个流氓头子。

    他身后有两人也疑似魂师,余下几个握刀时手不抖眼不斜,一看便是见过血的,这种人即便没有魂力也同样危险。

    郭晔皱着眉,他相信对方同样能估测自己的实力,这份凶狠也不像装的。将这些人逼急了有害无益,原计划似乎要做些变动。

    “你带他走,可以,但要帮我找个人。”

    ……

    三角地菜市对面,是家不小的饭庄,建得甚是雄峻,但见正面前起着朱门两扇,顶上大牌匾高挂,端端正正刻着“红月亮”仨字。进里边排着桌椅板凳,四方都是茶壶小厮,拾级而上,廊下栽着些瑶草奇花。

    最角落的桌边,三个不起眼的男人懒洋洋坐着。桌上酒菜丰盛,他们吃的有一口没一口,显然是心不在焉。

    郭晔环视一周,已将二楼情形尽收眼底。寻个对角,随意点几样菜,静静观察起那三人。他并未作过多掩饰,有时甚至是明目张胆地打量,只是目光中不带侵略性罢了。

    “常爷,有个小崽子一直盯着我们,怎么说?”

    “喝酒。”

    “嗯?”

    “我知道,喝酒。”

    常利自顾吐出根鱼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抹抹嘴,没说什么。直到郭晔吃得七八分,才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另两个男人瞥他一眼,没作声。常利对他似乎有些兴趣,上下打量一番,“小孩,来做什么,你家大人呢?”

    小孩就小孩,郭晔对这个身份并不排斥,有时它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帮助。

    “我来找个人。”

    “找谁?”常利眼底有光一闪而没。

    “小混蛋。”

    话刚出口,郭晔忽然觉得像是掉进冰窟,身体瞬间僵硬,动根手指都有些困难。袭来的寒气中带着尖锐的刺痛,如同千万根针同时刺进肌肤。

    这人境界未必高过他许多,却能带来超出常识的威胁。给过他类似感觉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人最后死在陈伯手中。

    如时间凝滞,桌边的两个男人停下手中动作,一个小心翼翼地夹起根粉条,另一个正端杯往嘴里送。不过他们对此显然有过准备,目光都落在郭晔脸上,毫无多余表情。

    “如果冒犯了你,那我道歉。”

    “没什么,不过是个名号而已。”

    常利缓缓将杯子放下,目光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道:“‘小混蛋’,是小时候,邻居李大婶给我起的绰号,之后人们这样叫了几年,虽然在这一片,已经有很久没人敢这样说话。我很好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这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查几个人。”

    郭晔说的很简洁,常利笑而不语,另两个男人右手朝腰间探去。

    “我还准备了报酬。”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撂在桌上,尽管并非刻意,动静依然不小。两个男人朝常利扫一眼,见他无别的表示,松了握住刀柄的手。

    常利颠了颠分量,又将袋子搁回桌上,漫不经心般道:“一个小孩,带着这么值钱的物件,还跑到顽主看的场子,就不怕我们直接吞了你?所以你应该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不拿了东西,再打掉你几颗牙,让这里的人把你扒光了丢在街上。”

    “因为我只带了三分之一的报酬。”

    常利笑得更加欢畅:“有点小聪明,但你最好还有别的理由。我不缺钱,真正想要的你也给不了,虽然有时会收钱办事,有时也不。保险起见,你最好不要赌我现在想不想要钱。”

    郭晔犹豫一阵,压低了音量,道:“我是史莱克的学生,拥有外院核心弟子的身份。我的老师是学院高级教师,师祖是海神阁宿老。”

    常利脸上的笑容一滞,拿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冲着一个眯眯眼的男人道:“你觉得呢?”

    长着鹰钩鼻的男人撂下筷子,哼了一声:“史莱克学院的都是怪物,无论老的小的。如果他真被某个老家伙看重,咱们动了他,或许在之后的一年里都要后悔为什么生下来。”

    眯眯眼看了看郭晔,道:“我也觉得这小家伙挺有意思,何况还有钱赚,要不我们按老规矩,试吧试吧。”

    常利沉思片刻,恢复了笑容。他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纸牌,一张画着海神的三叉戟,另一张画着兔子。

    “我们玩个游戏吧,小子,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和我们谈交易。”

    “如果输了呢?”

    “这次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去把帐结了赶紧回你的学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见他没有畏缩的意思,常利点点头,解释了游戏规则,简单得令人发指:纸牌在他手里,抽到兔子就算赢,反之算输。

    郭晔能察觉出他的声线起伏,并且绝不相信,一个能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会和他玩碰运气的游戏。

    这绝不会是场公平游戏,但他已经习惯了。

    “好,我玩。”

    所谓猜纸牌的复杂程度,比起三仙归洞之流也远远不如。常利若是想搞些猫腻,能动手脚的地方不多,例如……

    他将纸牌夹在掌心,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搓动着。两张纸牌背面是同样的黑色烫金花纹,搅在一起像深渊的洞穴,将人的灵魂吞噬进去。

    直到两名同伴也分辨不出顺序,常利将纸牌背面朝上,示意郭晔挑选。

    郭晔嘴角上扬,他在平时是个守规矩的人,但这次例外。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保证只有自己能看到正面。抽了左边那张,是三叉戟。

    三个男人的视线始终没离开他的眼睛。

    “我赢了。”郭晔笑着说。

    常利伸出手,想翻他的牌面,但郭晔的速度更快,在他手指碰到之前,将纸牌捏成一团,塞进嘴里。

    没人看见郭晔抽到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将纸牌嚼碎,咽下。郭晔将剩下那张纸牌翻开,还是张三叉戟。

    “那只兔子看上去味道不错。”

    常利与他再次对视,这次目光终于略有不同,沉吟了一阵,才道:“你给的这些,用来找人也太多了,还有别的要求吧。”

    “如果条件允许,我想修理一下他们。”

    ……

    怎么缺了一个?

    石罡看着第二排的空座位,挠挠头,立刻回忆起这套桌椅的主人。那孩子平时很乖,不该无故缺席才是。

    用他的话说,这孩子乖巧得令风纪老师都会惭愧。

    在女生们眼里,解星弈是个讲礼貌的男孩,有些神秘,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棋技自然是一流的。而在男生们眼中,那是个古怪的家伙,不过作为班长,他要比宁天好说话得多。

    此时此刻,西(这居然也要和谐?!)城区一间小作坊里,解星弈敲开一间房子,走了进去。

    房间里烟雾弥漫,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椅子上,吞云吐雾,左腿只剩空荡荡的裤管。

    突然走进一个男孩,老人擦了擦眼镜,将上身挺了起来,用带着白翳的双眼盯着他:“这里不是游乐园,出去。”

    解星弈皱着眉,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有些不适,他正左顾右盼,神色带些紧张。

    “我要买些红水银。”

    烟雾中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老人的右手食指不知何时变成一根管子,黑色洞口直指他的左胸。

    “这是定装魂导器,你要装弹才能杀我。”

    管口缓缓垂落,再次变回手指模样。“这东西很稀有,你要多少?”

    “装满这个。”解星弈在脚边轻轻放下一个盒子。

    “就这些?”

    “一张铅板,打成粉末,和我提供的一些东西……”

    他又放下一个盒子。

    “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