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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无风,无云,奇怪的是连平时总喜欢站在宫墙上叽叽喳喳的小雀儿们也不见了踪影。
齐宁安的话音落下后,空气中只剩下让人觉得粘稠沉重的静谧。
梅瑾萱眼睛扫过停在三丈外的承乾宫宫人们,低声请斥:
“别乱说!”
齐宁安不以为意:“你要不是心里肯定了,会对她说出那么狠的话?还涉及到二皇子……啧啧啧,贤妃当时恐怕都要吓死了。”
梅瑾萱眉眼不变,还是冷肃的模样:“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就是贤妃动的手。”
说完,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扭身,再次抬步。
“是是是。”齐宁安追上去,看来今天是铁了心要跟梅瑾萱回承乾宫:“都是巧合而已。巧合地在今天去看望孙家女,巧合地每次都能在那宫女说不上话的时候,引导她开口。”
梅瑾萱身侧的手攥紧,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齐宁安说的,她心里其实早就肯定,这事就是贤妃下的手。
都不用去思索什么巧合,找什么证据,想弄明白这宫里的事情从来都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看最后到底谁得利。
除了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发疯——比如梅瑾萱扼杀陈沐芳。
这世间能真正运气好到,处处捡便宜,天天掉馅饼的人真的极其稀少。
所以,一件事只要看清楚最后会是对谁最有利,往前推倒,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而如果齐岫玉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一定”会袒护她,并且曾经袒护过她的贵妃会是什么下场呢?
倒不能有什么实际的惩罚,只是会在朝臣间有更多的恶名,同时失去协力六宫的权柄罢了。
那等到梅瑾萱的权利被剥夺,谁最有可能成为她的代替者呢?
在皇帝的后宫里除了贵妃,现在年资最老,地位最高的人——贤妃,秦愉。
梅瑾萱说不清她现在到底因为什么而愤怒。
是因为贤妃的作为,让她想到了先帝时的各位娘娘?想到了陈沐芳?
还是因为看见一个曾经的被迫害者,突然摇身一变拿起屠刀,变成了加害者?
秦愉之前是没有杀过人的。
甚至除了和她作对,在成为贤妃以前她一直小心谨慎,与人为善,没有主动害过人。
可如今……一个普通清白的人拿起来刀,捅向了另一个无辜之人。
哪怕梅瑾萱很明白,在这犹如困兽笼子的宫墙中,什么人都有可能变,什么人都有可能发疯,什么人都有可能随时掐住另一个人的脖子化身屠夫,让自己染满身的血,但是……
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梅瑾萱是迷茫的。哪怕在这宫里苟活了二十年,哪怕看到过太多人走入阴霾,哪怕她自己也是双手捧满鲜血,但她还是不明白。
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出错了?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排除胸腔里的郁气,沉默良久的梅瑾萱突然开口:
”是我,太过苛责了。“
没头没尾的话让齐宁安一愣。
她苦笑了下,说:“有什么好愤怒的?也没有什么好惋惜的。我比她好到哪里去,不,是我比她害死的人更多,我有什么资格谴责别人。”
齐宁安嘴角一直挂着的两份笑意,终于消失。他呻吟片刻,轻声说:
“不一样的,你从来不是主动的。”
梅瑾萱嘲讽一笑:“有什么区别吗?是,有些是无奈的反击。但曾经在王府里干得更多的呢?被指使,被安排,就不是杀人了吗?”
齐宁安低下头。
梅瑾萱停下脚步,侧身看他:“不管什么动机,不管你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只要踏进了那个泥潭,沾上了泥巴,就再也洗不清了。我们安慰自己说,都是为了活着,不得已才听从别人的命令对无辜之人刀剑相向,但你心里清楚……”
梅瑾萱用手指戳了戳齐宁安的心口:“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这些刀,和持刀的人,没有两样。在害人这件事上,什么理由都不高贵。”
齐宁安看着自己被指着的胸口,好像又听到了那些尖利的凄鸣。
“不要!不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杀我……”
“求求你了齐公公,我真的是无辜的。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
自从他决心在这宫里活出个人样,他跟着他师父做了多少腌臜事,他自己心里知道。而进入宫正司以后,有多少上面吩咐的“罪人”死在他手上,更是数也数不清。
而梅瑾萱呢?
齐宁安棕色的眼眸抬起,和前面漆黑无光的瞳仁相对。
他记得一件最轰动的事——
九皇子母家,户部侍郎费家,真正的清廉为民。但就因为费修仪生下皇子后为了自保投靠了德妃,所以就被陛下选中。
伪造证据,控告费侍郎贪污赈灾款,又把这件事栽赃给安王一党,引起肃王安王两方相斗。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以费家满门抄斩,宫里九皇子病逝,费修仪自戕收尾。
而李惑得到了什么呢?
朝堂上,空缺的户部侍郎一职,被李惑的人补上。后宫里皇子死亡、妃嫔自尽,管理后宫的贵妃和德妃都挨了骂。贵妃被禁足思过,德妃看似轻一点只被罚了俸,但她和肃王失去了户部这颗重要棋子,之后的计划都落了空,就足够她心疼好久。
这一切阴谋的策划人是李惑,但是最直接造成这些的人——却是梅瑾萱。
她和素雪素晴,出宫后,悄悄组织了一个都是市井流民的情报网,为当时的端王服务。
收集赈灾款被贪污的证据,修改捏造成指向费侍郎。然后让自己的探子,伪装灾民联络安王府幕僚,鼓动幕僚把这些带给安王,勾结御史,在朝上参费侍郎。
然后,借由进宫给齐昭仪问安,操纵小宫女,特意在贵妃的贴身嬷嬷路过时讨论——“陛下会为了救九皇子,网开一面。”、“德妃娘娘不会坐视不理,有德妃出手,费家的事就会反转。”、“保住费家,肃王在户部就有了帮手,相当于掌管了朝廷的钱袋子。”等话。
同时,为求稳妥,她们还收买了看管费修仪的太监,让他们谎报九皇子病情,故意拖延不治。
费家主枝,旁枝,四房,九十三口人。再加上费修仪,和年仅两岁的九皇子。
是齐宁安夜里想起来,都觉得阴气瘆人的地步。
而齐宁安为什么对这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那几个被操纵,被收买的宫女太监,最后由端王授意,都被他亲手送下地狱,灭了口。
他和梅瑾萱都是“为虎作伥”的那个——伥鬼。
梅姓伥鬼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
宫道正中间,和齐宁安玩大眼瞪小眼,纯属有病。
而且,她不光是想开了自己不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别人,更是明白,自己之后会主动踩进更深的泥沼里。
“不说这些了。反正都是无病呻吟的废话。”
月牙绸做的袖摆,向后甩开,在阳光下呈现出亮眼的黄色,如金黄鹂身上的羽毛。
而且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吗?
为了完成她的愿望,她将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包括无辜者的生命。
昨日,她为刀俎,只能被人操纵掌握。
但今日,她也要做——持刀人!
……
秦愉是被文竹搀回启祥宫的。
她现在觉得浑身发软,心脏狂跳不止,但是胸中还有一团火在不肯停歇地燃烧。
燃烧的是她的惊惧,恼怒,和嫉妒。
她自觉之前也没有小看贵妃,毕竟人家能一直深得圣心,在宫中深耕多年,一定有她的本事。
但是她,也没有多高看她。
毕竟只是一个婢子,没有读过经诗典籍,没有渊博的家教,就算一个人在聪慧,也不会有太深的谋略。
眼界,会限制一个人的高度。
所以秦愉一直觉得自己和梅瑾萱是不相伯仲的。
是,她之前输了好几次。
但她觉得她并没有差太多,她只是比梅瑾萱少了些经验。一些应对阴谋诡计,对人使用些脏污手段的经验。
而只要她肯放下她的高傲,抛弃她一直以来高洁的品行,去学去用,去争去抢,她一定可以超越梅瑾萱,有打败她的一天。
可是今天……
在听完梅瑾萱在毓秀宫里的一番推测之后,她整个人都傻了。
梅瑾萱说的,和她们谋划好的,分毫不差。
计划都被人看透了,还怎么能够成功!
她最终只能承认,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看了自己的敌人。
自己,不如梅瑾萱!
“娘娘!”
秦愉神情恍惚,进宫门的时候忘记抬腿,差点被门槛绊倒。吓得文竹赶紧拦住她。
而好不容易踉跄站稳的秦愉,却一脸不甘,发泄般地挥开扶着她的手:
“滚开!”
文竹被她突然暴起,推到一边,无措地呆立着。
就在这周遭空气都粘稠凝滞起来的时候,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又把风搅动起来。
“贤妃娘娘,这就放弃了吗?”
一个穿着棕褐色绸质宫装,衣领袖口裙边,都有秀娘精心缝制的花纹。山茶花边,拐子云花边以及长寿如意边,都是低调又精致。
可以让人看出,她虽然是奴婢,但是地位不浅。
这人正是昨天傍晚出现在启祥宫里的人。
听到声音,秦愉一点点转过头去,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僵硬地问:
“你怎么在这了?”
这位嬷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礼貌的笑容,对着贤妃行了个礼,但是不等贤妃说“免礼”,她自己就直起了身。
然后客气又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傲慢地解释:“自然是我们主子担心娘娘,才特意让婢子过来等候的。”
秦愉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这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自己之前的话:
“不过是一次失利,娘娘就要放弃了吗?”
秦愉冷笑:“不过、一次失利?”
“不过”两个字被她狠狠加重。
“贵妃把我们都看透了,她不上钩,我们做得所有都是白费力气!”
这嬷嬷低头轻笑,随后摇了摇头:
“娘娘,还是太年轻了。”
秦愉皱眉,眼神冰冷。
嬷嬷继续说:“年轻人就是没有耐心。不过我们主子也体谅娘娘,更欣赏娘娘奋勇争先,不甘人后的这种劲头。所以,这才遣婢子来,告诉娘娘。”
秦愉眉头微动:“你家主子要说什么?”
嬷嬷:“我家主子说了,让娘娘不要放弃,鹿死谁手现在,犹未可知。”
秦愉往前走上一步,有点急切也有点怀疑地问:“还有什么办法?”
嬷嬷还是那不疾不徐,仿佛胜券在握的语气:“宫里的事娘娘不用管了,在合适的时候,我们主子会给娘娘一封信,娘娘只要抄写好,送给娘家即好。”
秦愉有点犹豫:“什么信?她要我们家做什么?”
嬷嬷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只说:“娘娘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着,她走到秦愉面前,像是蛊惑又像是命令般说:
“娘娘只要听我们主子的话。娘娘所想之事,一定可以如愿。”
她俯身到秦愉耳边,小声说:“比如……这掌握六宫的权利,娘娘就等着接好吧。”
说完,嬷嬷对着秦愉行了一个礼,告退。
转身离开启祥宫。
秦愉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脚步。
她的眉头紧拧着,思索着自己是不是选择错了。
找这么一个人帮助自己,现在看来无疑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连她的父亲兄弟都要被带向充满阴谋的深渊。可是……
秦愉咬紧了牙关。
她没有退路了。
她想往上走,她想走到这座皇宫,这个天下的顶端。
她受够了被人无视,被人打压,被迫向别人伏低做小的日子!
权利是一瓶甘甜的毒药,她现在总算知道了。
只要尝过一点,就忘不掉,戒不了。
所以,哪怕猛虎豺狼为盟,她也在所不惜!
……
这天,太阳还没有下山,素凝就回来了。
她告诉梅瑾萱,她和齐岫玉确认了好多遍。齐岫玉向她保证,她昨天晚上早早就睡了,绝对没有走出房间。
梅瑾萱放下心来。
这下,只要等待齐宁安那边审处结果就好。
可是等到太阳再一次升起落下。叶盼儿死后的第三天,却有一个宫正司的小太监,偷偷跑来承乾宫,向梅瑾萱传递消息——
有多个婢子指认,看到齐家姑娘丑时离开自己的屋子。甚至有两个人说,看到她走出了东院。
这其中还有出自国公府,进宫伺候自己小姐的贴身女婢。和齐家别说仇怨,国公爷估计连齐家人都没有见过几个,怎么看也不像是被人收买的。
小太监说,他们还派人去了搜查了,宫女们指出的,齐岫玉那晚行进的方向。
果然,在通往西院的拱门边上,捡到一片纯银打造的小叶子,看上去像是什么流苏上的装饰。有宫女认出,在齐家女的发钗上,见过同样的东西。
齐宁安说了,只能帮贵妃拖延过午时。午时之后,这结果怎么也要呈到御前。希望贵妃早做打算。
刚听完小太监的话,梅瑾萱的脸色根本没法儿看。
小太监抬头不小心瞥到一眼,感觉回去得连做三天噩梦。
但梅瑾萱还是维持住了仪态。客气地给了小太监打赏,说了句辛苦,才把人放走。
然后……
嘭!
手掌重重拍在小几上,梅瑾萱恨声说:
“把齐岫玉,给我‘请’过来!”
素雪脸上也带着忧虑,她问:“现在找她,岂不是给了那些人把柄?更说娘娘偏袒。”
梅瑾萱气到极致笑出声来,她仿佛破罐子破摔,带着一种被逼到极致谁来招惹她,她自损八百也要剥下对方一层皮的疯狂。
“说我偏袒?呵!那本宫就偏袒给她们看看!”
梅瑾萱这状态素雪很熟悉。
她平时好像有一层薄纱覆盖着,维持着正常人的理智,体面。
但要是真有人非得来撩动,这薄纱也没有那么稳固。哪怕梅瑾萱自己费力的拽着,可是到一定程度,就像紧绷到极致的线,啪得崩断。
而薄纱吹开,暴露在下面的是什么呢?
素雪一边想着,一边往毓秀宫赶去。
她现在倒没刚才那么心焦了。毕竟梅瑾萱一进入到这种状态,倒霉得——一般都是别人。
不过两炷香,齐岫玉就第二次出现在雨泽殿里。
她揪着自己的衣角,惶惶不安。但是又不断在心里给自己催眠,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坦然——
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没做!
我是齐夏菲的亲侄女,贵妃一定会帮我的!贵妃一定会帮我的!
但很可惜,今天的梅瑾萱没有之前那么有耐心。
殿门刚刚在齐岫玉身后合拢,一个人影裹挟着香风就直直来到她面前。不等她看清楚,脸上一痛,清脆地啪地一声,她的脑袋就被打偏到了一边。
火辣辣的疼痛,随着脸颊的肿胀迅速蔓延。
齐岫玉怔忪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
她胸腔快速炸开,捂着脸扭头怒瞪眼前人,刚要质问:你敢打我?
但梅瑾萱比她更快,暴躁满含怒火的话语在她耳边如雷声炸响:
“那天你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你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过房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