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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问沅姗姗来迟,扫视一圈后,吩咐道:“小健,带培风离开,怜儿很早就做了几身衣衫给他,去试试。半个时辰后开席,各位长辈小辈,一家人,玩归玩,千万别伤了和气。小禾,你带三叔公去休息。”
杨培风被陆探花架走,老者仍骂骂咧咧,好在陆禾一口一个三叔公,面子给足了他,也就不闹了。
“这位姐姐就是四叔的长女,长得跟仙子一样哇!”留着胡渣的中年汉子一副痴相。
“而且说话,嘶……冷冰冰的。”
“你臊不臊,你这年龄都能当他叔了?”有人嫌弃地踢他一脚,中年汉子一蹦三尺,抱着屁股跑出去,“你懂个屁,男人至死是少年!”
“话说,陆健身为新科探花,还是郜京的大官儿,怎么感觉挺怕他姐?”
“你不怕我?恩?”
身后传来索命魔音,这人脖子一缩,一个转身就跑不见踪影。
大庭广众之下丢面儿,不存在的!
倘若陆探花在此,一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些人,还真没说错。
毕竟杨培风都怕的人,他真惹不起。
大姐在陆氏地位超然,话语权极重,但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几乎从不过问。
自己在郜京青云直上,小妹出家修道。
表面上看,唯独陆问沅,似乎在帮陆老爷处理扶风官场的事。
但其实,对方也不踏足城主府。
大姐很忙,可包括自己在内,陆府上上下下,大概除了陆老爷,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忙什么。
入夜的第二道梆子声传来,陆府各处陆陆续续点燃灯火。
陆健止步于院门,替老者赔罪道:“那人是祖父胞弟,早几十年前就分家出去了。二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把他当个屁放了?”
其实此事无足轻重,三叔公倚老卖老罢了,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莫非真是杨培风不戴孝帕就如何如何了?非也!不过是对方,好不容易熬走陆畋,就剩他辈分最高。久不回扶风,自然要和人比比嗓子。
老皇帝过世,太子年弱,那么外地藩王便会蠢蠢欲动。诸如此类,摊开史书随便一查,比比皆是。
树立威信,将来有的是便利处。甚至整个陆氏族长当当,也说不定呢?
当然,原本以二哥的好脾气,也算对方惹对了人,出不了大事。
但千不该万不该,三叔公的话,触碰到二哥逆鳞。
现在,他得尽快找老陆商量,看如何处理。最好尽快将三叔公送离扶风城。
杨培风一张脸阴沉地吓人。
“大姐这地儿,我待着瘆得慌,这就走了?”陆健拱手作揖,就要离开。
杨培风忽然喊住对方:“小健。”
陆探花回过身,笑吟吟道:“二哥吩咐。”
杨培风盯着对方,意味深长道:“我还是那句话,出门五年,你没学到好的。郜京学宫,令人失望。”他的话点到即止。
陆健挠了挠头,仍旧嬉皮笑脸:“二哥教训的是!”
杨培风陷入沉默,事不过三。若对方从心底就不在乎,自己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他手背上传来一点冰凉,落雨了。
陆问沅妥善交代好事情后,快步走来,眯起眼睛道:“不进去,怕我害你?”
“陆健他,不够坦诚。和那些人一样,拿我当傻子。”杨培风自顾自说起另一件事。
“如果已经无法挽回,杀了他。不必顾忌太多。包括老陆。”
陆问沅不太会开导别人,更不会假惺惺说一些兄弟情深的屁话。
“跟我来。”
作为陆氏长女,其香闺却简朴的吓人。一桌一椅一张床,再有存放衣物的楠木衣柜。除此便再无任何陈设装饰。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小时候他们玩捉迷藏,谁都不愿躲进这里。
怜儿姑娘并不在。
杨培风都怀疑陆健,陆问沅自然也信不过任何人。
“换上。”陆问沅丢给他一件素衣。
杨培风细微一摸,看似轻薄的衣衫,入手明显沉重许多。
他没有推脱的理由,现场更换衣物,没来由道:“大姐听说了吗,沈掌柜已经走了。他将酒垆留给我,还没抽出时间去看看。”
陆问沅点了点头道:“听说是回一个叫兰溪的地方,将来你若远游,可以去瞧瞧。”
杨培风看似漫不经心道:“他的跟脚我知道的,几十年前逃荒,据说在半路遇见一个老和尚,经其点化,便万里迢迢来到扶风。”
杨培风已将素衣换好,可紧接着,他却将原先的黑色衣衫套在外面。
大姐的好意,他领。
给陆畋披麻戴孝,做梦。
从杨培风改姓起,做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但此时此刻,他却由衷感谢老太爷。
他姓杨,不穿素衣,不违礼法。
陆问沅也不废话,她希望杨培风稍微低头,对方既不愿意,不强求。
她干脆利落道:“今夜陆氏家宴,你可以不去。”
“那我还是去一趟,许久不见陆老爷,略微想念呢。”杨培风不假思索道。
屋内忽然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过了良久。
“陆健没有坏心思的,只是也没那么好心。他看不透你,不坦诚。那你扪心自问,你对他、对我,足够坦诚吗?”陆问沅不想看见手足相残,替其解释几句,同时,也是在诘问他。
杨培风揉了揉眉心,眼神黯然。思忖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仔细回复道:“或许……我对自己,都不够坦诚。让大姐失望了。”
与此同时。
陆府梨园。
陆畋长子陆毅、次子陆浱、三女陆翠,以及幼子陆景,正围着一张石桌,商议要事。
“将他过继杨氏,这么多年守口如瓶。陆景,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我们一直不来,你是否瞒一辈子?”
陆毅脸色难看,在老人的灵堂,他与对方有过一次争锋。
极难对付的年轻人。
陆翠心有余悸,询问道:“确定他没动手脚?”
“放心,咱这几十年的米饭,又不是白吃的。”陆浱扯了扯自个儿的大胡子。
陆毅直勾勾望向陆景,厉色道:“老幺。你的妇人之仁酿成大错!希望你别忘了,老爷子怎么死的。”
陆景心乱如麻,痴痴地望着梨树,久不出声。
耳畔响起一句句魔音,五年前的往事,不禁浮于眼前……
三年一次的州试终于落幕,刚送陆健登上开赴郜京的渡船,他很多年没这般愉悦。
来到木奴丰,却早已人去楼空。
他就像孤魂野鬼,魂不守舍地在街上行走,许久,也没听到那声熟悉的,陆老爷。
直至夜幕降临。
他出现在东篱书院山顶,微弱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陆,陆老爷?”年轻人声音颤抖。
陆景嗓音平和道:“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天色昏暗。
他脑子里升起的唯一念头,对方一跃而下,自己能否将其拉住。
年轻人在山顶上徘徊,片刻也不停止,挠了挠头,故作轻松道:“心里不舒服,不,是心不舒服。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心跳得很快很快,无法入定。睡不着,也不敢睡,害怕和老太爷一样,睡一觉就,就再也……醒不过来。”
陆景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松了口气,轻轻说道:“不要怕,和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心脏没事。肝和胃上面的小毛病,回头我让林逸仙开几副对症的药给你。”
年轻人呢喃道:“好。”
“一起回吧。”陆景从衣袖中掏出烟枪,自顾自点燃,语重心长,“胆子放大点。这么大个男人,可惜那玩意儿给你夹了……”
他回了陆府,又一个失眠夜。
第二天,杏林堂搬来城东。
老槐树酒垆,原先给沈掌柜供货的商贩,一夜人间蒸发了。
依旧没和父亲争吵。
他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太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最后一次,我不插手。”
陆景掷地有声道。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陆畋,是自尽的。
替他的小儿子,排忧解难。
最后这记神仙手,谁又敢说,出自一个年迈昏愦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