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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风安然无恙回到木奴丰,除去中年武夫嚎了一嗓子,其余人都表现的极其平静,包括他自己。
但即便他绞尽脑汁,也弄不清其中关键。
“他们如何笃定,我是凶手?”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怪哉。太怪了!
查案而已,知会陆老爷一声便罢。用得着派遣一位亲王,一名丞相亲至?
除非郜都来的人,从一开始就打算给他定罪。
但是,既有预谋,为何偏不先请下一道圣旨?否则,他此时已经在大牢里被揍得鼻青脸肿了!张丞相也不用被耍猴一样,来回折腾。
“太子羽翼丰满……”
周统领话不难猜,陛下与我心连心。极有可能,太子根本不奢望老皇帝自断臂膀。
忽然,杨培风一怔。
木奴丰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他的掌心出现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两面俱是恢宏宫殿,龙凤盘旋,极其精湛的掐丝工艺。
街道中伫立着一位神秘女子。
对方弹来的。尚能感受到余温。
“纯金的?”
杨培风笑了笑,将大门重新关上,躺回椅子里,盖了一条薄毯午睡。
旁边老旧的炭炉,正小火温煮价值两钱银子的酒水。倒不至于难喝,或许老王瞧他可怜,卖了少有的好酒也说不定。
杨培风感受到这枚金叶的沉重,而这种煎熬一度蔓延至梦中……教授祁语的老先生在挥舞戒尺,杨培风对此一窍不通,正眼观鼻鼻观心,果然听见一声怒呵——“杨培风!”
他猛地一哆嗦。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用祁语解释出来。”
“州试迫在眉睫,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似你这般,如何当得起杨氏之名?”
“伸手!”
洪水猛兽般的面孔一步步逼近,杨培风被镇在座位上,心脏仿佛卡住嗓子眼,半个字都吐不出。
就在他避无可避时,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他出现在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新酿松花当陈酿卖?新酿,这是新酿!”
沈掌柜左手边,小名芽儿的女孩笑如银铃。在她身后,怯生生站着另一个从未见过的男童。
“陈酿新酿别无二致,因为人是故人。”
老人拱手作揖。
杨培风抬起手臂,却从小女孩的粉嫩脸颊穿过,又碰掉男童羸弱的臂膀。两个小孩就像精美的瓷娃娃,刹那间崩裂成千万粒光点,彻底消散在天地。
“培风哥哥,小芽儿不想死。”
女孩低声抽泣。
耳畔响起无穷嘈杂。
“杨公,你承诺护他平安!堂堂杨氏之主,怎地食言而肥?”
“二哥。做人别固执,只要你肯点头,杨陆两家即刻兴兵北伐,入主郜都,荡尽邪祟。父亲会体谅你的。”
一道道熟悉的嗓音接连响起。
“培风,别看书啦,东篱书院没了,我们在郜都等你。”
“杨公?我们不要安之若命的杨公。杨钧枉死,杨老太爷含恨而终,血债只能血偿!”
“小木奴,答应娘。听爹的话,更要开心。”
一缕秋风,将所有令他心烦意乱的杂音吹散。
杨培风睁开眼,后背冒出冷汗,身体一阵阵发寒。微弱的日光射入窗户,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他愈发失落。
猛地抓住酒壶,一口闷尽。
滚烫,却又无比真实。
灭火,锁门。
杨培风在藏宝阁门口伫立,终究放弃这个打算。
穷困如他,买不起里面任何一柄兵器。
他辗转到铁匠铺。
当年替杨老太爷打造“韬光”的铁匠,此时正在挥舞铁锤,星火四溅。
“老前辈好啊。”杨培风恭恭敬敬,呲着牙,将一枚金叶亮了出来,“这个,能值几个钱?”
老铁匠只轻轻一瞥,眼皮颤抖个不停,当即埋头衣袖下,大喊道:“不看不看!快拿走,拿走!”
“这个,厉害吧。”杨培风惬意地眯着眸子。
老铁匠大惊失色,掰着手指,张牙舞爪道:“何止厉害,够买你五六七八,好多条命了!天宫金叶,你拿着,就一点不烫手?”
杨培风好整以暇道:“金子嘛。你要不要?”
心知对方惹祸上身,老铁匠好言劝道:“事到如今,你和陆老爷服个软,有啥大不了的,他还保不住你?要实在拉不下脸,就只能去书楼躲着。总之离开木奴丰,也别回杨氏祖宅。如今杨氏,没人能护你了。”
杨培风道:“那这里呢?”
老铁匠一怔,指了指年轻人,哈哈大笑:“你小子。我老啦!不怕死。怕耽误你。”
杨培风凑上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韬光被我卖了,现在缺一柄称手兵器。实话说,晚辈没活够,更怕死,但能泰然处之,以全杨氏之名,也算不辜负老太爷的栽培。”
“不,你不怕死,你只是想活。想活和怕死不是一回事。杨氏子孙都是出了名的固执,你性子不急不躁,本该谦逊君子,能听进去劝。奈何比起死,你更怕失去某些东西。对吧?”老铁匠每一个字都说在年轻人的心坎。
杨培风倒吸一口凉气,无奈苦笑:“不知不觉,还是有陆老爷几分影子在。真他娘晦气!”
老铁匠摸清对方意图,既然是生意上的事,那就另说,“你有多少钱?”
“谈钱多见外啊!”杨培风欲哭无泪。他做生意向来值多少卖多少,可对方一张口就问自己有多少?
“总得给我点什么。”老铁匠稍微松口。
想当年,如杨老太爷那般人物,为求铸一柄“韬光”,花费代价同样不小。
杨培风闷闷道:“普通的剑。”
“五两。”老铁匠面露嫌弃。
杨培风如何拿得出?今天刚将三百两凑好,若自己一命呜呼,届时陆老爷处理遗物时,便会将其还给林长生。他也好清清爽爽的走。
犹豫了一小会儿,杨培风声若蚊蚋:“我家有些东西,以物换物呗?”
“行啊。”老铁匠笑了笑说,“要换你就搬来。”
得嘞,杨培风等的就是这句话。
没过去多久,他便抱着一捆乱七八糟的书本跑来。
老铁匠直接愣在原地,他真不该对此人抱有期望!
而杨培风就蹲在地上,如数家珍。这本谁谁谁写的,讲了什么,那本又有哪些前人注释,多么地令人痴狂。
最后,年轻人抬起头道:“老前辈不是有个小孙儿吗?”
老铁匠被气笑了,只得找出一柄剑,无奈道:“行行行,给你。宝剑才配英雄,杨公子使此剑,也算门当户对了。”
“谢了!”杨培风连忙接过,稍一入手便知,果真普通至极。
他不忘辩解:“门当户对不能这么用的。”
“我懂。”老铁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遗憾道:“原本用在你和柳新身上,就再合适不过。”
杨培风笑而不语,告辞离去。若这种话他都接,也忒没品了些。
木奴丰里,他翻箱倒柜,终于在遍布蛛网的角落扒拉出一块磨刀石,又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才将这口剑打磨到满意的程度。
半碗清汤面,被他吃的津津有味。
忽然,邪风骤至。
三枚铜钱静静躺在手心,杨培风张目远眺,喃喃自语道:“生时享尽繁华,死后天下纷乱,当真好命。”
夜半三更,短暂且急促的鞭炮炸响惊动大半个扶风城,一盏盏灯火陆陆续续点燃,各行业、宗姓德高望重者,迎着蒙蒙细雨,源源不断朝陆府赶去。
杨培风睁开眼睛,沐浴更衣,头顶缁布冠,腰系玉銙带,提一柄铁质长剑,走入茫茫夜色。
年轻人的出现,原本摩肩接踵的街道自然而然被让出一条宽阔大路,直到他走在最前方,人群才开始继续流动起来。
这便是,扶风杨氏,
与众人纷纷走进陆氏府邸相反,杨培风转身踏上另一处台阶,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推门而入。
杨氏祖宅。
自杨老太爷仙逝后,除了每年春节扫尘回来一趟,杨培风都快忘了,这里还有他的房子。
他在祠堂点燃一炷香,在并未收到讣告的情况下,仍将陆畋疾终之事上告列祖列宗。
此乃祖训,亦是他不愿墨守陈规。
做完一切后,百无聊赖的他怔怔出神。不出所料,始终无人叩门。无可奈何,杨培风只得“屈尊”,在台阶前摆了一把椅子坐好,眯着眼睛,时而瞥向门庭若市的陆府。
鞭炮声每半个时辰响一次。
杨培风脸颊被寒风割得生疼,四肢被冻得僵硬麻木,陆府的人似乎没看见他。他丝毫不急,甚至听着听着,心里竟坦然了。
鞭炮声又至,而与此同时,一道洪亮嗓音响起:“恭祝杨公康安!”
杨培风眼眸微抬。
并非看此人。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
“能不能有点道德?我这,还等人报丧呢。”杨培风摩挲剑柄。
对方纳头吉拜道:“庚辰年深秋,柳氏嫡女柳新,与乐氏嫡长子乐望舒缔结良缘。家主敬备喜宴,稽候贵降。”
杨培风懒洋洋道:“好事。好事。”
来人呈上一张红堂堂的请柬,来不及叩首,便要溜之大吉。
杨培风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啊,人心不古,如今却连喜酒都要吝啬。”
对方脚下一个趔趄,连呼冤枉:“小人以项上头颅担保,柳氏绝无先宴请后害人之心!”
杨培风神色玩味道:“自然。毕竟谁人不知,整个扶风唯我杨氏品行低劣,不耻学那梁上君子。”
柳府管家态度恭敬,“这其中误会更深……”
杨培风闭口不言。
他之所以提起此事,只因买他剑的人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