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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的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哪。”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以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地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
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咳得已经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地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的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地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进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