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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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屋时,听皇帝对那少年柔声道:“你就仍住你叔父的旧宅子吧,……朕赐些宫女与你,以后常到宫中行走。”陈则铭猛然转身,掀帘出屋。

    回到家中,母亲见了他身上伤痕,掩面流泪不止,陈睹连连叹息,“查清了就好,查清了就好啊!”他告老后,舒心日子已经过了多年,不过问俗事太久,猛然间听说儿子下了天牢,骤然间居然有些失措。这一下见儿子无碍回来,才劫后余生般的松了口气,却又总是忐忑难安。

    陈则铭含笑道:“是孩儿不好,劳父母忧心了。”说到后面,不知为什么却撑不住那个笑容,略一低眉,泪水便悄然落了下来。

    吴过仍在负责此案,既然牵扯如此之大,自然还是需要给天下及朝内一个交代的,哪怕那的确只是一个交代。

    不多久,圣旨下来了,那地契被证明是伪造的,据说这地契出现得也很是神秘,却是连着一封检举信一道,于某日在大理寺卿退朝时,从路旁被扔入轿中的,查不出是何人所掷。

    而韩公公的弹骇依然生了效果,陈则铭被罚一年俸禄,以惩戒他的不作为,并命他伤好后,重赴前线,继续主掌帅印,戴罪立功。

    陈则铭养伤其间,吴过也常来探望,他京中无亲无故,虽然已有了府邸,可到底冷清,所以除了探病,只怕还有些蹭饭的意思。吴过对他受罚一事,倒颇为不平,据他自己说,也曾在皇帝面前力争过,可皇帝不以为然。陈则铭听着也不言语,面无表情。

    过了段日子,伤养好了,再上边关,监军却换了人。

    陈则铭松了口气,要他每日再必恭必敬的面对韩公公,实在也是种酷刑。

    在他离开的其间,皇帝派的人倒不离谱,是朝中最长守城的一位卢江平将军,可见对他的攻守之策,皇帝还是赞同的,并不糊涂。这倒不出陈则铭所料,罚俸一年,本就是最轻的惩罚,该是做给人看的,只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陈则铭却再也没兴趣去猜。

    律延趁他不在,曾发动过几次猛攻,想趁虚而入,卢江平居然在那些攻势中仍将城守了下来。见他到来,卢江平笑道:“总算是能松口气。”

    陈则铭笑了笑:“哪里,换了我,只怕不如将军。”他倒不是谦虚,守并不是他所长。

    两军对垒,律延远远望见他银白盔甲,红樱如火,不禁笑了笑。

    叫了人到阵前喊话:“陈将军,听说那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将将军拿了下狱,如今尚能全身而出,实乃你我之幸!”

    陈则铭冷冷看着对面军中众人拥立的那条人影,“何必猫哭耗子。”

    律延又派那人上前:“我匈奴战将也多,可无一人需如将军一般,委曲求全,置身人下,这大概也是汉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吧!”

    众人倒还不大明白他言下真意,并不在意。

    陈则铭一听,置身人下四个字分明另有所指,万万料不到他竟然拿这事在人前来辱自己,不由脸色骤变,心中大乱。

    那人还要再喊,陈则铭反手一摸,连上三箭,猛拉满弦。只听一声呼啸,那三箭并排射出,他极怒之下出手,真是气势如虹,疾如流星。那人躲避不及,竟被三箭穿心而过,踉跄着倒下,立即断气。

    己方兵士见主将神射,顿时欢声震天,不绝如耳。

    律延却只是微笑。待呼声稍歇,他又着人呼道:“你杀得了一人,灭得了天下……”陈则铭不待他喊完,已经喝令麾下,“给我杀!!”一拍马臀,身先士卒,疾射而出。

    他这心浮气燥却恰巧是兵家大忌,此刻他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忍也得忍,他虽然知道,却还不能做到。律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匈奴人很少硬对硬的打,两军交战不久,便佯败退走。陈则铭见对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鸣金收兵。却在他整队返城时,律延大军突然掉头冲了回来,杀了记回马枪。

    陈则铭措手不及,队型立即被冲乱,两军很快融在了一起。不少匈奴人跟着人流往城内冲,城内兵士被这变故惊住,可主帅还在外面,便不敢关门,城门下一团混战。

    陈则铭拍马奔到城下,拦在吊桥前,杀了几个往前冲的匈奴人,回头纵声大喝:“关门!!升吊桥!!!”

    此刻大军只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说陈则铭身为大帅,便该立即冲回城中,再收吊桥,以图后事。可他却本能的落在了后面,这心理在危急中连他自己也未能觉察。

    只听“嘎吱——”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渐渐合拢。吊桥升起时,惊叫声起,不知落了多少兵士到护城河里去。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所及,陈则铭满身是血,勇猛无敌,但那只是困兽犹斗。

    城外的汉人兵士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涌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已经杀得双眼充血,前赴后继的敌人,一个个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掠过他雪亮的戟尖。然而,他们似乎永远杀不完,毫不畏惧往他面前涌来。

    他渐渐有些神智模糊,手中却是丝毫不慢。一股血喷到他脸上,粘稠的液体渐渐干涸,他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都被这豪气震天的叫声惊了一惊,城门突然洞开,一队汉人兵士身着黑甲,纵马冲出。

    第24章

    4吊桥轰然落下时,桥下搭人梯的那些匈奴人发出了尖叫,纷纷滚落到水中。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声响他没听到,或者纵然听到他也根本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时,再没人再往他身前冲。他不明就里,却又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指后颤颤巍巍遥遥欲坠。

    他的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方天画戟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项上,喘息着慢慢吐出口中的黄沙。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险些脱手而出的戟杆。

    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然后终于能觉察到身边那奇怪的静默。

    抬起头,他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将匈奴兵阻挡在他之前,接连起伏的锋利枪尖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

    “大帅!”他想回头,却突然一阵晕眩,往马下坠了下去,落地时那一刻他看见的是言青惊慌的脸。

    凭这数千人要转变整个战局虽然困难,但要在吊桥前救出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组建后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了他们的将军性命,这是谁也没想过的。

    陈则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打了败仗。

    他睁大着双眼,怔了许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兵士达三万之众,对方留在战场上的尸体不过千余具,虽然黑衣旅伤亡甚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由于之前几战,兵士们本对这位主帅期望极高,这会见他原来也是俗人,非但做不到每战必胜,而且还是大败,不由士气狂泄。

    没过多久,便有旨意下达,将他召回京城,并撤换主帅。

    临行前,言青痛哭流涕,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慰他道:“将来总有相见之日。”

    言青含泪:“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他人如何看,我们便总是等着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道:“这话人前切不可再提起,否则将来终有一日,我难逃杀身之祸。”言青惊住,再不敢言。

    在朝上陈叙战败经过时,陈则铭忍不住的满脸惭愧,众目睽睽下,仔细分析自己的失败,这绝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情。

    周遭大臣的目光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他们都瞥着跪在殿前的陈则铭,不吝指责。人本来便是如此,成王败寇。哪怕你之前赢得再多,输了一次,那这一次便是焦点所在。

    皇帝虽然没露勃然之色,却问得极是详细,有疑问处立即便指出来,不留半点情面。

    陈则铭在众人的包围中,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他不禁自嘲地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也许今日还能封个忠意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勇气。

    幸好这样的审问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早已经升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粱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帅印,并将他降了两品,都指挥使改任副职。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皇帝不打算再起用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宠爱,杨如钦是杨粱的侄儿,便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

    这杨如钦据说自幼是个神童,二岁能识字,三岁已经开始背论语,到五六岁便能做诗,还词句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学富五车的才子。他还不曾考过科举,却被皇帝弄进了都察院,做了名言官。人称此人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因为学识渊博,阅遍群书,往往断事断物观点奇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粱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一时京中又是风言不断,都道是皇帝又有新欢。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突然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太监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不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竟是停了,重露艳阳。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太监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再显落寞,这才有太监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日,敬王得了风寒,病了个把月,还不见好。陈夫人听说后,急忙着人找了药,让陈则铭带入宫中。

    陈则铭趁当值时将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曾言要他少与贵人见面,于是他将药交与小红便要转身离开,恰巧正遇上散步回来的荫荫,这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

    既然见面,立即就走也未免太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走入,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者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希望对方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有什么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不能彻底理解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有从来不曾有过的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渐渐的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的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都太陌生了。

    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恨意,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那个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那让他心中狂跳不止,骇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