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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帝都?”
这万顷云流之上——天光纯净,空无一物。
陌寒一时失神,侧首望去。
可身侧却没有回应。
他猛地回身,却见谢怀衣垂目立于天梯之末,殷红的血珠坠落在洁白的云梯上,像剔透的玛瑙滚落于坚硬的玉石。
“谢怀衣……”陌寒一怔,看见谢怀衣一脸淡漠,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
“我没事。”谢怀衣握拳于心口,低低念了一句,手臂上的伤口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陌寒皱着眉问:“需要帮忙吗?”
谢怀衣飞快地瞥了道长一眼,道:“这是两伤咒术,血止不住。”他甩了甩手指尖的血珠,似乎先前的法术令他恢复了一些气力,沉声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陌寒颔首,一步踏出,却如移步换景,竟然从天梯之上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片古老而巨大的石刻太极从脚下延伸到远方。飞雪阻断了远眺的视线,凝神远望,三幢高楼联排伫立,飞廊横挑出两道熟悉的拱门。左侧清冷寂静的大殿中传来阵阵熟悉的檀香,右侧淹没于风雪厢房后隐约有人声喧闹。灰色的瓦片,杏黄的帷幕,苍青的石砖上,积郁着经年的霜雪。长梯一侧,八卦台上,闲来剔翎的白鹤簌簌惊飞。
鹤唳惊梦,陌寒忽然发现——这是纯阳!
这是太极广场!
纯阳宫的太极广场!
“出来。”耳边传来一声低喝,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虚空中伸出一只染血的袖子。
陌寒脚步未动,被谢怀衣一手拉出。仿佛一切回归的原点,纯阳宫太极广场的一切,从陌寒身侧倒退着谢幕。
而此刻,陌寒与谢怀衣仅仅一步之遥。
谢怀衣深深看了一眼陌寒:“你最好跟我走。”
手指间的鲜血染红了陌寒的衣缘。陌寒跟着他一步踏出,空间再换!阵法一转,漫天满地,入目竟是一片纯白——云流依然在脚下奔涌,却看不清大地的模样,唯有一道高入天际的方碑,从脚下厚重的云层深处穿出,泛着洁白而晶莹的光芒。
白的云,白的碑,透明的天光,无色的苍穹!仿佛一片琉璃世界!天空如一面倒扣的巨镜,映得天上地下,两处云流浩荡而过。让人分不清六合方位!
“这是——阆风台的无字碑?”陌寒没有走近,声音里透着惊讶。
石碑表面光滑无比,似乎千百年的风霜没有在其上留下一丝痕迹。
谢怀衣神色微动:“这就是你所说的无字碑?于定境之中可观天条?”仿佛不受阵法影响,谢怀衣走向石碑。鲜血一滴滴落下,又被洁白的云层吞没。他的手指叩上石碑,指尖没有一丝冰冷,反而有如叩金玉的温润感。
“昆仑山阆风台四周也有幻境守护,那无字之碑扎根于帝之下都,直通九霄,不见尽头。阆风台附近不能御器飞天,还有可削神魂的罡风。所以没有人知道那座石碑高有几何。原来是通向了这里?”
谢怀衣仰头看去——清晨的阳光没有在这座石碑上投下任何阴影,仿佛光线从四面八方聚集向这座奇异的石碑,又好像这座石碑是诸天环绕的中心。可那顶端并不水平,仿佛被人一剑削成,稍稍凝神望去,都觉神识生疼,不能直视。
——那是谁留下的剑意?
——谁会以斩断石碑的方式,留下这道令人不敢逼视的剑意?
谢怀衣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疑惑。
移步转向石碑的另一面。
那坚硬的、光滑的、连岁月也不能在其上留下痕迹的石碑上,居然有几行潦草的字迹——
抱歉,我又要失约了。如果有一天,在那预言中的应许之地,昨日的森林再现明日的人间,守林的我将不再是我,归来的你还会是你吗?
下面还有一行飘忽的字迹,似乎出自另一人之手。
谢怀衣一行行读去,却发现无法看懂。这时他才惊觉,先前的文字他也无法识别,却如映射入脑,语意完整清晰,甚至能感受到留字之人萧索而决然的情绪。
——这人是谁?
木仰之少年人简单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谢怀衣心中却生出一丝恻然。
在定下登天梯联合天劫之威击杀伏渊的计划时,木仰之就将帝都的格局详细告知。那只木灵顶着一副少年人的面容,叙述却波澜不惊,宛如毫无感情。
“如果你有幸登上帝都,轩辕氏的血会让你不受幻境影响,你将看见掩埋于阵枢之中的九鼎。谢怀衣,打开九鼎,让帝都重新镇压归墟,一切就会彻底结束。”
“如何打开九鼎?”
“血,只有注满了九鼎的——轩辕一族的鲜血。”
那时,他曾经仔细端详这个搭档了数月的木灵,那本该从滚滚红尘之外凝望人间的深碧色眼睛,是一片未知的空洞。
“为何这些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时的他,披着翠叶间筛落的夜色,缓缓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世上最后两个登上过帝都的人已经再入轮回。恕在下不才,他二人应该没空和你详细分说。”
那木灵的神色是迷惑的,迷惑、却不困惑,回答简单而直接:“有些事情,所谓生而知之。于我,是关于轩辕帝都的一切记忆;于你,是关于世间道法的所有传承。”
谢怀衣那时的神色又是怎样的呢?
夜色太浓,倦意将涌,他也记不清了……
“谢怀衣?”陌寒眼见谢怀衣转入石碑背后,站了半晌,不见动静,不由出声提醒。
谢怀衣从突然蜂拥而至的疲惫中脱出,后退了几步,不再看石碑。
“在。我没事。”谢怀衣平复了心绪。
“我是说……”陌寒犹豫了一下:“你试试将神识切入石碑顶那道剑气。如果我所料不差,无边玄妙方广世界的入口就在那里。”
“仙界?”谢怀衣换了个通俗的说法。神识延展开去,那道锋锐的剑气居然毫无阻碍,一路切入,背后是大片空旷的空间。好像一片未明混沌,又似一片清净灵台。
陌寒肯定道:“这道剑气斩开了两个世界。居然如此稳定,真是大手笔!”
“去吧。”谢怀衣道:“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陌寒听出了谢怀衣话语中的疏离,问:“你要去哪儿?”
谢怀衣看着脚下无穷无尽的云层,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
“你是回不去的……”陌寒叹了口气:“就算申城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料理,可一旦踏上帝都,我们的一切就都结束了,不论是何种意义上的。”
“我委托了肖廷声,在我走之后全权处理申城事宜。”
“接手的人只能是他。”陌寒点点头。
“他手里掌握着可以在一瞬间移平整个申城的力量。”谢怀衣皱眉:“那几乎等于天灾之后半个国家的实力,足以左右整个世界的未来。”
陌寒沉默了。
“肖廷声是修行者吗?”
“不是。”
“我不认为他能过妄心这关,如果能过,你不必担心。如果不能,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陌寒道。
谢怀衣闻言眼中也流露出一丝笑意:“所以,我在这里,等待最终的结局。”
——或许是出于对同僚的担心,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忧虑,亦或是谢怀衣仅仅只想支开陌寒。血珠一滴滴跌下云流,谢怀衣的神色却越来越亮。
陌寒沉吟片刻,决定顺从谢怀衣的意愿,郑重抱拳道:“好,那么——谢先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陌寒一剑腾起,跃入石碑上空的虚无中。时空有一瞬轻微的扭曲,即使在谢怀衣看来,也微弱得不可察觉。
——果然,陌寒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谢怀衣展开摄风尾之术,一切关于陌寒的气息,都中断在这道剑气之后。那里,应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足以隔绝这个尘世一切利益倾轧,生死沉沦。无边玄妙方广世界,该有大神通者开辟的灵台造化之境,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和无限的可能。
谢怀衣沉默片刻,按住了微涩的眉心,转身离开无字石碑。
一步一换景。
新的空间从谢怀衣脚下展开——薄薄的云翼从更高的虚无中垂落。被无形的风卷起又落下,一层层无穷无尽,仿佛远古祭台旁漂浮的纱幔。
长条状的褐纹青石随意搭起阶梯,只有九层。
古老的石板没有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甚至连石阶台面也不平整,反而呈现出岁月雕剥的圆润。
谢怀衣拾阶而上,千年来被风吹蚀的沙粒从足底划落,苍青色巨石上,透出一丝丝深褐色的斑痕。谢怀衣看着指尖鲜血顺着长风落入巨石,那巨大的石块好似海绵,鲜血一落既收,只留下了新鲜的褐纹。
饶是谢怀衣,此刻也心情复杂。
那横条青石,布满了褐色的血纹,一道道,一片片,一丛丛,越向深处走去,越是层层叠叠,纵横交织,几乎将整块青石染成红玉!
几乎一闭上眼,谢怀衣就能看到,曾经无穷无尽的鲜血从祭坛深处汩汩流出,粘稠而炽热。过往千万年的时光,如弹指一瞬,昔年横流的鲜血仿佛就在眼前!
走上祭坛中心。
风停,云止。九只古朴的圆鼎一一浮现——两耳三足,排成九宫之位。青铜色的鼎身上,铸着山河日月,线条简洁而凌厉,仿佛轻轻一震,整个世界就呼之欲出。谢怀衣走近九鼎,高大沉重的鼎身几乎抵到谢怀衣心口。最中间的那只圆鼎,鼎沿不知何故崩裂了一小片。破裂之处又被重新打磨,光泽圆润。
年轻的将军看了看破碎的袖口和长流不止的鲜血,缓缓将手臂垂落在鼎口。
殷红的血珠,坠落于蒙蒙雾气,像是落入一片虚无。受到鲜血的刺激,九鼎齐齐发出震动,激荡的风云,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长眠千年的力量重新被同族的血液唤醒。整座青石铺陈的祭台拆分合并,缓缓化作七星方位,一分一分,沉下云山,沉向幽深难测的大海!
云山之下,浓云掩盖了一切,云层之下久违的阳光,此刻遍洒丛林。
白羽筋疲力尽地倚在粗大的树干上,闭着眼睛,视野中游戏界面却在疯弹系统公告——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完成《末世异闻录》之四——云山千重。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获得“浮屠陨铁”x30。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获得世界称号“声名赫赫”。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完成申城主线任务《申城!申城!》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申城声望尊敬。
【公告】恭喜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达成成就“击杀种子!两万”,获得成就称号——屠夫。
【公告】因为玩家“白羽”、“苏妍”、“叶观止”击杀申城居民过多,申城声望降至中立。
一片金色弹幕划过漆黑的视野。
白羽疯狂搜索每一个字眼。
没有陌寒!
没有陌寒!
还是没有陌寒!
好友频道已黑,密聊提示不在线。
云天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心中却像千万只战鼓敲响,烦杂地没有一丝头绪。
“木仰之!你到底下不下来!告诉我师父是不是还活着!木仰之!”白羽的声音早已嘶哑。
金色的晨光照透了翡翠般的叶子,投落在白羽身上,一片宁静地近乎空灵的翠碧。战事结束,暴雨消退,一串串水珠从阔叶边缘落下,滴沥如歌。
木仰之抱膝坐在丛林的最高处。葱茏之中白羽的呼喊叫骂像是余兴的点缀,没有引起木灵一丝一毫注意。
森罗大阵的特殊状态解除,木仰之困住白羽的阵法依然运行,不仅限制了她的活动,还限制了她的神识。直到现在,白羽都无法和苏妍、叶观止联系。白羽本想用剑气将木仰之所座的树干挑断,可这样对待申城的守护者,实在太过唐突。
不能打又叫不动。
陌寒的组队、密聊、焦点全无反应。
双重无力袭来,白羽身心俱疲,靠着巨木缓缓坐下。
“结束了。”头顶上,木仰之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没头没尾。
但白羽瞬间一个激灵,问道:“你说什么结束了?这场灾难结束了?还是人结束了?”
木仰之静静眺望着东方:“你已经看到了结果。”
说着,一股长藤将白羽扯上了森罗大阵的最高点。千万碧叶在寂静的云天下摇曳,仿佛置身于翡翠海洋。
可白羽的注意力完全被东方吸引。
悄无声息地,滚滚云流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压来。惊雷和闪电环绕着云层欢呼共舞,可没有乌云,没有狂风,甚至没有一丝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
东海之上事情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默片。
洁白的云层中透出苍青色的七星光芒。九道通天彻地的金光定住了几欲沸腾的大海,七星旋转着飘落于海面,带起千重云山。
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直无形巨手,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将天和海捏合。
瞬息,风浪陡静。
如非木仰之拉起白羽,白羽甚至都没有察觉!那远在海上的大漩涡,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平复了!
居然——平静地如此不真实,和昨夜惊天动地的大战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白羽还来不及思考归墟被云山压回深海,对这个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出于本能,她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全身汗毛倒树,仿佛一瞬之间有极大的危险近身!
木仰之讶然——
“呀!谁在瞄准我!”
下一秒,白羽被一股巨力卷上天空,疯狂旋转的画面绞碎了视野中闪烁的系统公告。待到脚踏实地。她已经落在了一片无人荒岛——
平静如蓝宝石一般的大海,环聚在礁石周围,细细的白浪一层层涌上沙滩,又被牵回大海,远处除了空无一物的海天交界,居然连飞鸟也无!
不对!
在遥远的西天边,仿佛还残余着惊雷的光影。被深蓝色几近透明的海水倒影,浮现出奇异的扭曲。
这绝非申城!这绝对离申城非常远!
噗通!
噗通!
噗通!
接二连三的人影栽倒在浅滩上。
叶观止扶着苏妍,张屯溪拽着韩子和,守谦手里居然拖着一个昏迷的大男孩——白羽定睛一看,发现是同被困在阵枢之中的姚启轩!
“木仰之?”白羽回头,风从她身侧停住,木仰之静悄悄的浮在空中,目光深不可测,凝视着西方海天的尽头。
白羽追问:“谁在瞄准你?”
“不知道,别问我。以你的灵觉也应该有所察觉。”木仰之看了白羽一眼继续:“伏渊已被击杀,他的化身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哪怕没有死在天刑之下,也会随宿主消亡化为飞灰。伏渊散布的种子彻底被天雷焚毁,申城目前不会再有危险。我把森罗大阵拔离,他们就没有攻击申城的借口了。”
木仰之的碧眸平静如坚硬的翡翠。
白羽却被这句话中意有所指之处惊到。
“这……”她转身向张韩二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张屯溪苍老的脸颊上浮起一片萧索,苦笑着向白羽摇头,却没有说话。
白羽想问木仰之他待如何,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木仰之望着西天边,一直不曾转眸:“这里是太平洋中的一片岛礁,远离航道,人迹罕至。如果你们愿意在这修整,可以留下。如果要回申城,御剑飞行需要一天时间。我托谢怀衣将九鼎降入归墟,重新封印海眼。云山已降,天梯再度隐去。韩子和,如果你担心杀业过重,难以抗衡天劫,或许可以试试大罗成就丹。”说到这,木仰之神色一转:“只可惜单方难求,药材更难配齐,随缘吧。”
韩子和笑道:“从我拿起刀,就没想过要放下。不是所有人的修行都是为了长生久视。多谢前辈指点。”
木仰之点点头。
白羽赶紧追问:“云山降入归墟……那……陌寒呢?”
木仰之垂落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跳出轮回的人,是不会再进入这片轮回的。”
白羽心下一空。
是了,在听到决战计划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还能与师父并肩迎敌,却从未想过,那道天梯一旦踏上,不论生死,都不会再有相见之期。
最后一次见师父还是什么时候?
闭关之前。弥天烈焰之下,陌寒为她下了一道镇山河!
突然有潮水一般的情绪涌上眼帘,白羽怔怔站在海风里。
木仰之多看了白羽一眼:“以你的资质,修炼至待诏飞升是迟早的事。你师父尚且不担心你,你有何担忧?”
白羽愣了一下,握紧了袖口斜插的骨剑。
木仰之继续道:“不要因为心境难破耽误修行。我言尽于此,还有什么要问吗?”
白羽喜忧参半,心绪起伏。
叶观止看了一眼苏妍,隐约感到木仰之已有去意,以拢音之术悄悄问道:“前辈可知我等来历?在下只请教一件事,我们该如何回到来处?”
木仰之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茫然,也密答道:“如果在对的地点,和对的人一起,以一件空间法器贯穿两界,凭原世界所有之物的定位只能,就够了。”
叶观止神色一亮,追问:“何为对的地点,什么才算原世界之物?”
木仰之道:“这要问你们因何而来。至于贯穿两界的法器,轩辕令就行。”
——轩辕令?
自从被轩辕令带出归墟大漩涡,叶观止就对轩辕令的作用就有些揣测,此刻听木仰之证实,心中竟反而生出一丝不确定。
“前辈,我们三人因手中橙武被带来这个世界,但这并非原世界之物……而是一个虚拟世界的产物……”如果用轩辕令不能回到原来的现实世界,反而被扔去剑三,那对于叶观止和苏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木仰之没有问橙武是何物,更没有问什么是虚拟世界。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连身躯也是吗?”
叶观止与苏妍神色沉重的承认。
“我自拥有作为木仰之的意识起,就没有遇到过穿界之人,你们是第一次。如果没有原世界的坐标,那么我也没有办法。”木仰之补充道:“除非……”
“除非什么?”叶观止急问。
“脱去凡胎,也就意味着你可以不受物质世界的限制;或者,如果二者联系颇深,你也可以从虚拟跳入现实。”
叶观止神色颇为凝重。
苏妍悄悄捏了捏叶观止的手,放开了笼住的音障:“多谢前辈指点。”
叶观止一行人大战一夜,正精疲力竭,又见木仰之无甚谈性,纷纷沉默下去。剔透的海水如最软的玻璃,细细的白浪像是绵延的裙边。岛礁之畔,海底一片繁茂,光怪陆离的海藻在水底漂浮,五彩缤纷的鱼虾从中进出。
白羽抱着长剑,手腕上原本光华流转的玄晶,沉默如一块顽石。
木仰之扫过的目光并未停留,甚至并未聚焦在任何一件人世间的事物上。少年人沉默的面容如坚硬的岩石,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表情。他站在海风之中,凝望着沉没的云山,深碧的眼眸里是无法窥测的寂灭。
这就是木仰之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影子。
此后匆匆三十余年,时间的浪潮拍打着生命的海岸,剥蚀了一切过往的痕迹。
夏去秋至,冬尽春来,四季的轮回,如巨轮碾过,星斗变换,时光悄转。这片大地从毁灭的余烬中复苏,艰难的恢复着曾经的荣光。坍塌的高楼重新建立,崩溃的桥梁重新修整,沉没的巨轮再度起航,新的生命在新的阳光下蓬勃生长,新的罪孽也在新的黑暗中再度滋生。
没有人再见过木仰之。
那位曾经庇护了整个申城的木灵,仿佛彻底消失在这片广袤的世界中。十余年前,在工业复苏,经济腾飞之后,曾有人组织过全球范围的搜索,托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利,试图找到这位行踪无定的木灵,却一无所获。
不久后,远洋的巨轮带回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有人曾在北冰洋上看见一片草木葱茏的浮岛,巨大的树木上缠绕着粗壮的藤蔓,寂静的繁花飘零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宛如一片片游曳的水母。又有人说,曾经在几内亚湾航行的船只误入海上森林,以远洋巨轮的航行能力,穿梭了几天几夜也未能走到尽头,可就在一夜之间,森林从茫茫大海上消失,而船只还在几内亚湾,燃料消耗颇巨,船却只漂流里了数海里。
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总有大量船只,打着各色旗号前去探查,也每每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这种寻找,因为耗资甚巨而被叫停,暗中追寻却一直没有停止。
这也包括,对叶观止的寻找。
十余年前,叶观止携苏妍踏入已成禁区的金陵城旧址。其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二人。
自金陵陆沉之后,那片被湖水覆盖的地下世界,就成了亡灵安息之所。每年元旦,都有大批幸存者及其后人隔江祭拜,寄托哀思的莲灯挤满江面,一望无际,几乎能从金陵一直绵延到申城。江北建立了新的城市,沿用了旧地名“六合”,是以六合灯节继夫子庙灯会之后,又成一道繁华富丽的景观。
只是,江南的金陵城旧址几乎无人敢进。所有被雇佣的冒险者,试图踏入这座水下旧城,寻找轩辕令下落,都失败而回。
如今,又到六合灯节。这天正是新一年的开始,天公作美,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原金陵临时驻地,经过屡次拆建,成了新工业园区的一部分,只有沿江一小段,特意保留下来,做成金陵城纪念走廊。整条路以沉重的黑色玄武岩铺设,其上凿了大大小小无数脚印,据说为了修筑这条足迹之路,光是采集幸存者样本,就用了好些年时间。每一个同尺寸的脚印下,都留有签名。这签名连缀不绝,一直延伸到悬挑入江心的栈桥。已逝者工整的宋体姓名混杂着幸存者龙飞凤舞的签名,都随着时间的侵蚀略显模糊。
时间只过去了三十余年而已。
这条曾经无数人逃命时走过的路,成了后来者临空凭吊的名胜。
虽然天气寒冷,江风凌冽,两侧特意用护栏隔开的人行道上,确是摩肩接踵,满是游人。
年轻人带着父母,家长们带着孩子,甚至还有一群学生,在老师扩音喇叭的指挥下,沿着纪念墙合影留念。
雪从低垂的铅云中坠落,混黄的江面上满是精致的莲灯。道旁贩卖莲灯花圈的小贩搓着手直跺脚。却见眼前一花,竟然站着一个眉目锋利而生动的女人,一时居然看不出年龄,她穿着一身暗绿色大衣,完全不畏风雪,买了一束白菊,留下一张纸票就走。
小贩忙把钱塞进腰包,再抬头寻找,却不见女子踪迹。闷头想了半晌,这才惊觉——那人不是最近新闻里才露过面的女上将?似乎和最近几年的一桩公案有关,不管是网络还是现实,这些年都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前几月还说要举行什么投票来着?也不知投了没……
这样的大人物没带一个随从,孤身一人到六合来,是为了什么?
这念头刚从小贩脑海中飞过,下一刻,他就后悔,为何刚刚不多卖几朵花给人家,想来人家也不会介意这点小钱,自个儿也好早早收工吃饭。
这条纪念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浮雕。整块浮雕讲述了从金陵大迁徙到金陵陆沉的全过程。由数位著名雕刻艺术家协力完成,从定稿到成形耗费了五年时间。可此处据景区门口太远,所以少有人至。这面浮雕,极其生动地展示了昔年天灾降临的场面——人群疯狂逃生你推我搡,轰炸机在冰冷的天空中盘旋,火焰在呼啸的江水上飞舞,大桥被巨浪摧毁,无数人坠入江心……这面曾经因太过残酷引起无数争议的浮雕,被力排众议安置在此处。
而浮雕之后,是一个人的衣冠冢。
暗绿风衣的女人走到此处驻足片刻,脱帽垂目,以致哀思。
三分钟后,细腻的白雪已沾满肩头,她转过浮雕,向前走去。
巨石隔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喧腾热闹,浮雕背后,一方简洁的大理石墓,坐落在茵茵碧草中。虽是冬天,这种特殊培育的耐寒品种,依旧郁郁青青。
可风衣女人却停住了脚步,站在侧道边,看着石碑前刚刚献上白花的年轻女孩,几乎不可置信道:“……素羽真人?”
被称之为真人的女孩,回眸一笑,执剑回礼:“薛将军,久违了!”
三十多年了,自申城之战谢怀衣失踪后,薛自雪的部队就被肖廷声全盘接收。肖廷声颇有用人之能,也为了安抚新旧势力,一直对薛自雪委以重任,连升至今。薛自雪知道,申城之战后,修行人率先离开,不知去向。随后几年,叶观止消失在金陵旧城;张屯溪于七年前羽化而去,留下一个十多岁的衣钵弟子;韩子和据传早早去了昆仑山潜修,带走了徒儿沈馨;只有白羽。虽然天南海北再无相逢,她却能从一份份文档中读到她的足迹。眼看着这个女孩是如何从白羽,一步步成为素羽真人。
可今日相逢!昔年一派稚气的女孩,居然音容丝毫未变!
笑意清澈,眸色分明,蓝白相间的道袍垂在雪地上,一支精美而沉重的长剑,自背后散发出不可忽视的灵光。
据传——那把剑叫做赤霄红莲。
“真人,客气了。”薛自雪缓步走到白羽身侧,目光落在简洁的大理石墓上,“你还是叫我薛自雪吧。”
“薛姐姐,你依然可以叫我白小羽。”白羽的语气一如三十多年前,似乎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薛自雪甚至有些不真实感,哪怕她身为初代的觉醒者,衰老速度远慢于普通人,可六十岁的时光也在她光洁的眼角留下了皱纹。
可白羽依旧是那个白羽,连身高也没有变。
薛自雪忽然笑了,推辞道:“我还是称呼你为素羽真人吧。”
白羽依然执剑含笑,飞雪落在她眉间剑首,不做一点停留,直划而落。雪意渐浓,薛自雪身上已经积了一层洁白。
“素羽的名号只代表世人眼中的素羽,而白羽依旧是白羽。”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薛自雪,她会怎么说呢——我不耐烦和你绕虚文,将重点。可如今的薛将军只是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这里?”薛自雪漫不经心地问。
白羽侧首看着薛自雪,明润的目光毫无避忌:“我来祭拜魏将军,也是专程来等你。”
薛自雪一怔,她只因一场重要会议,临时落脚在六合,今晨心血来潮,独自前来祭拜,甚至连警卫都没有说。白羽居然知道。
只听白羽道:“我知道你要来六合,而你多年未至,今岁重来,一定祭拜魏将军。”
薛自雪瞳孔一缩,看着白羽的眼睛却没有窥见一丝心意,脸上浮起一片阴霾。
她没有接话,但白羽却轻声问:“结果出来了是吗?算算时间,也该快了。”
薛自雪从容的面具浮现一丝裂痕,那深处是涌动着的愤怒:“是的,今夜就能出结果。”
“你猜会是什么?”
江风骤急,积雪飘满了墓碑,苍青色的草甸几乎看不出颜色。
“没有什么好猜的。”薛自雪答得极为冷硬,像是从岩缝里逼出的西伯利亚寒流:“五年前,金陵陆沉的细节被撤密公开之后,舆论就一直倾向于为无辜丧命之人讨还公道,这还是肖将军在时一力弹压的结果,如今新一届上台,要整编肖将军一手打造的班底,这些旧事,自然成了绝好的靶子。已经三十年了,再痛的伤疤,也愈合地差不多了。”或许从这座纪念走廊建立开始,一切的矛头,都缓缓指向了曾经的金陵。
雪越发大了。
墓碑在风雪之中似乎越发沉默。
“是么?”白羽把玩着剑柄上垂落的流苏,笑道:“所以,你决定亲自去做魏将军的辩护人?”
薛自雪豁然转头,一字一顿道:“你因该知道,只有我最合适!”
白羽眸中的笑意终于转化为担忧:“人们喜爱你,喜爱一个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将军;却不会喜爱一个曾经做过刽子手帮凶的薛自雪。哪怕在那个时候,你、我们、魏江军都没有更好办法……”白羽忽略了薛自雪凌厉的眼神,“你可以赌上三十多年来积累的声望,尽全力为魏将军辩护,可有些人却不愿意看见……”
“你说……”薛自雪神色一换,立刻掩埋了真实的想法,多年宦海沉浮已经让她习惯于掩饰内心,若非白羽带着三十年前的时光向她追问,她不会如此失态。
“有人要杀你啊。”白羽叹了口气,“你知道,当年现世的两块轩辕令,一枚被谢怀衣带去帝都,随着云山一起沉入大海,虽然总有人怀疑那一枚落在了木仰之手中,可没有人能找到木仰之本人。另一枚轩辕令,在叶观止手中,他和苏妍被逼无奈只能选择离开。那些人找不到轩辕令的下落,却调到了谢怀衣的档案……”白羽欲言又止,看着薛自雪的神色,轻声道:“他们知道你是第一个成功使用34-1试剂觉醒者的人。原本你位高权重,不易动手,可如果陷入这场舆论风波……”
“不!”薛自雪斩钉截铁道:“你远在山野不懂这些,如果那些人想动我,不论什么借口都可以用!但我必须为魏将军正名!只有我可以!计划虽然是魏将军拟定,但最后的执行者却不是他!你明白!绝不是他!”
白羽沉默了。
从薛自雪屡次易于常态的激动中,白羽已经察觉到她必死的信念。语气放得更加和缓。
“薛姐姐,这次和你见面,本就想和你告别,我有预感,天刑将在不久后到来。而我也将最终离开这个世界。在走之前,我想见你们最后一面。可叶观止和阿妍离开了,张屯溪去了,韩子和也没能度过天刑,木仰之或许早就离开,就连肖将军也去了。我曾下力气寻访姚启轩的下落,自申城之战后,他收敛了姚兴国的遗骸就不知所踪。可在寻人途中,我却发现,有人暗中调查的龙血档案居然和谢怀衣有关,而当年促生申城大量觉醒者的药剂,居然也源于谢怀衣!薛医生去后,你就有可能是唯一的知情者。万望小心。”
大雪纷摇,割碎视线。
薛自雪的眼中忽地重燃起烈火。
“你放心去吧,这事我解决!”
白羽唇角轻轻一笑,厚重的积雪没有侵染一分,“那么,薛姐姐……告辞了。”
薛自雪肃然顿首,郑重回答:“告辞!”
话音一落,仿佛光影结成的白羽,一分分浅淡下去,不消片刻,就只剩下平静的大雪。而她站了半个小时,脚下留下一圈雪中空地,身侧居然平整如镜,好似无人来过!
薛自雪站在魏将军墓前,沉思良久,决然离去。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妇,抱着一件破旧的男孩外衣,喃喃自语,踉跄而去。若是凑近细听,老妇人像是操着关中口音,念着两个字:“安安……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