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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薛惟民接到了谢怀衣要在今日视察研究所的消息,就有点神不守舍。
自从来到申城,这位顶尖生物医学学者,以工作繁忙的理由推辞了数次谢怀衣的会面。除了将他脾气古怪的消息传遍申城外,倒也挡住了很多烦扰——他手中拥有唯一可以令普通人转变成觉醒者的药剂。如非刻意低调,恐怕早就成了申城最炽手可热的人物。各方人士,明里暗里,无数目光关注着这座研究所。只是,连谢将军都会在这里吃闭门羹,别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次,谢怀衣在轩辕盟安置工作后,立刻赶来。结合种种传闻。薛惟民已经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所以,他再一次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对视时,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谢怀衣心领神会,一路上除了工作不多问一句,仅仅表示了对申城防疫工程的赞许,提了一些官面上的问题,就按照预定的日程的离开。
薛惟民一脸沉思,一边出神,一边走回戒备森严的地下办公室,却不料厚重的钢门甫一拉开。却见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端坐在木凳上。
“谢将军?”薛惟民下意识地看向门外,确定是否有人。
谢怀衣放下研究室待客的塑料水杯,神色锐利:“没有人看见我进来。说罢,有什么事找我?”
薛惟民站在厚达半米的钢门前,却没有踏入圆形门槛半步。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刚到申城时接到的命令。显示屏幽暗的蓝光一如此刻地下室摇晃的灯光,将年轻将军的影子投射在坚硬的墙壁上。
光怪陆离。
谢怀衣只消一眼,便看出薛惟民心事重重。他垂下眼帘,纯净水倏然跃起,在稳定的指尖旋转,又一颗颗珍珠般跌落杯中。
“看来这件事关系到我,而你、不被允许透露。”
薛惟民神色不动,权当沉默。
谢怀衣挑了挑眉:“不解释?看来你很想告诉我,却不想违反规定?真是棘手。”
薛惟民自若地走入办公室。钢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泛起轻尘的机械震动里,医生的话,轻得像一片落在冰面上的羽毛。
“你的身体……还好吗?”
啪……
飞旋在塑料杯沿的水珠,猝然一跌,化作满室水雾。无需再看,一片凛冽的杀意,从漫漶的水汽中倏然透出,转瞬消逝。
——快得如同错觉。
医生像是做出了某种退让,放缓语调:“都说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其实不然,我碰巧知道,我不是最后一个。”
他抬起眼,静静端详着眼前面容如水的年轻将军,那张平静自持的脸上,一瞬间抽空了一切情绪。
水雾很快被通风口卷走,密闭的室内,呼吸声声可闻。
良久,谢怀衣的眼里流露出冰冷的笑意。
薛惟民却像是卸下重负,温言道:“小师弟,我们算是正式见面吧。”
“老师经常提起你。”每当提起那个老人,谢怀衣的口吻,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这令他轮廓分明的脸稍显柔和。
“最后一次见老师,还是四年前在平京开会。我们这些学生天南海北,各奔东西。如今想要再聚一聚,都不可能了。”
“会有机会的。”谢怀衣的神色平和了几分。脸上残余的悠远,告诉薛惟民,他想起了积年的往事。
“但愿吧。”薛医生顿了顿,谢怀衣流露出的怀念,令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顷刻、仿佛下定决心般孤注一掷:“我提起老师,只希望你不要回避我的问题,这毕竟也是我的专业——你的身体还好用吗?”
一字之差。
谢怀衣神色陡冷。
抽风机呼呼的声音,单调得重复,卖力地拉扯着凝滞的空气。
而薛惟民一片坦然的宁静。
“看来我估计的不错,你也知道。”医生垂下了眼睛,眉头却越结越深。
“没有哪一件事情,能蒙骗我二十多年。更何况,老师从来没有欺骗过我。”谢怀衣笑了笑,落在薛惟民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嘲意。
“是的,老师自有他的坚持,他不会欺骗自己的学生。”薛惟民略显苍老的脸上,深藏着不安。
“你在怀疑什么?”谢怀衣的声音冷冷传来。
他在等待薛惟民的解释。从某种程度上说,薛医生是最不懂机变权谋之人,哪怕他自认为很明白。
“我不会怀疑老师,那是对他的侮辱。只是二十八年前,执行女娲计划时,我正好在老师身边做助手。我的学位论文就是这个计划的子项目,只因保密条例,没有公开发表。”
谢怀衣沉默的听着。
薛惟民径自走过去,也倒了杯水坐下,心绪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
“原本,我只是做一些外围工作,并不知道手里的实验项目,就是传闻中女娲工程的一部分。可第一批实验胚胎在自我复制时全部凋亡,上面调整方针,我被递补进核心实验室。”
谢怀衣淡淡一笑,从容不迫地接口道:“后来,第二批实验按期开始。很意外,其中有一个□□胚胎成功活了下来,并且顺利着床,发育成健康的婴儿。他的编号是34-1,分管的实验员就用百家姓第34个字作姓,暂取名‘谢一’。后来那个幸运儿到了上学的年龄。老师取《诗经·无衣》之意,给他更名‘谢怀衣’。薛医生,这些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薛惟民怎么也没想到,谢怀衣对自己的身份毫无抵触,甚至在回忆时,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令他一时踌躇。
地下室幽冷的气息缓缓泛起。
他决定单刀直入——
“是!你是女娲计划最杰出的成果。但这并不是一个意外。”他垂下眼帘,微暗的唇机械性地起伏:“因为这个计划根本就不是为了研究新兴的□□技术,早在□□羊多利出生之前,这项技术就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只是谁都没有公开!这项计划其实……是为了复制出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生物。”
锋利如刀的目光,停滞在他被灯光照得纤毫毕现的脸上。
谢怀衣的声音,莫名生寒:“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生物?”
“对……”薛惟民的眼里,埋葬着叹息:“所有试验标本,都源于一片染血的金鳞。”
“金鳞?”
谢怀衣轻轻念出这两个字,那幽深的眸子像一片无底的漩涡,将一切情绪吞噬。
薛惟民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竭力想从他冰封的面容下寻找一丝裂隙。
“一片金鳞,可培养出的成果出乎意料之外。”医生的眼神里流露出不解,“试管里培育出一个男婴。”
“哪里得来的金鳞?”谢怀衣问地平稳从容,好似事不关己。
薛惟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想必是帝之下都?”
“哦?”谢怀衣终于轻轻一笑,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要扯向轩辕氏?先是什么‘轩辕令’,现下又来了一个‘轩辕盟’。你是想说、我也该认个祖宗?”
“不。”薛医生缓缓站了起来,按在办公桌上的手筋脉尽起,“我还是那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一个医生——你的身体,还好用吗?”
谢怀衣眉锋一挑,唇边的笑意渐渐冷却。
年轻的将军,看到了医生眼中逐渐蔓延的焦急,那焦急里似乎还包含一丝不安,像潜伏在海面下的阴影。
他没有回答。
所以,薛惟民无从判断。
医生“刷”得抽出一叠纸,推到谢怀衣身前:“你看看吧。”
纸上密密麻麻的程式令人眼花缭乱,而谢怀衣只看了一眼,甚至没有兴趣动手翻阅。
“这些我都知道。三个月前,我把这些资料交给你,它有什么药效我当然知道。”谢怀衣淡淡道。
薛惟民神色一变,提高了声音:“知道你还用这种药?”
“非常之人用非常之物,何况现在是非常之时?还要劳烦师兄帮我再配一些。”谢怀衣按住了医生按在桌上、僵硬的手掌,报以安慰地一笑。
“平京,就没有再给你送过药?”薛惟民按住不安的念头。
“平京到申城千里迢迢,为了几支药劳师动众,不值得。”感受到掌下另一只手微微一紧,谢怀衣微有不解。
“不要再用它。”薛惟民的眉毛拧成一团,摇晃的灯,将眉宇下深陷的眼睛,照得一明一灭。
“我比你更清楚它的效力。”谢怀衣只当薛惟民一颗医者仁心,不由生出几分感激。
“不要再用它、听我的。”薛惟民郑重得像是面对一个不停医嘱的病人,带着几分职业性的耐心。
“有何不妥吗?”谢怀衣问。
“老师应该跟你讲过。”
“确实。”
“那就听老师的!不要用它!”
“……好吧。”提及那位身在平京的老人,谢怀衣终于点头答应,“原来,你私下叫我来一趟研究所,就是为了说这个?我承你的情、多谢!”
“不……实际上,请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薛惟民艰难地开口,“事关申城的觉醒者。”
“哦?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这三个月来,申城的觉醒者数目已经达到全部人口的一半以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激发人体潜能的药剂,你功不可没。”
薛惟民一时沉默,轻轻叹了口气:“药剂不是我的功劳,只是为了救自雪,形势所逼,迫不得已。这种生物制剂,dna复制次数越多,效力越低。所以,我才避过旁人耳目,特地请你来。”
谢怀衣真正惊讶了。
“你想要什么?”
薛医生下意识抿了抿干裂的唇。
“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