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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各家各户,火烛小心!”
更官儿穿街走巷敲了三更,李苦儿猛地惊醒,脑子却还是一团浆糊,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映月亭里了,只不知是不是何未染将她带来的,现在却不见人影。她环顾四周,亭子角上挂着四个灯笼,散发着莹白的冷光。这灯笼她从不曾见过,圆滚滚的,雪白雪白,按方位分别书着“东”“南”“西”“北”,着实诡异。
李苦儿站起来,倚着亭柱往外望,一个人都看不见,就连往日巡夜的家丁也没有。浅湖映照着灯笼雪一般的光华,空荡荡的庭院让她害怕……
“何姐姐……”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想不明白何未染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却独独留下她一人。
此时,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串虚幻缥缈的黄梅调,不停在李苦儿耳边缭绕,那么清晰那么清晰,却好似来自天边,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大姐常说人间好,男耕女织度光阴……”
这好像是《天仙配》的开头,七女的唱词。李苦儿认真听着,细细辨别,她虽只听过程霞姝半场戏,却也能分辨出这正是那台柱才有的唱功和音色。李苦儿正聆听着,又看见湖面上有一团白色光晕远远朝她这边过来。她眯起眼瞅了半晌,待光晕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白纸灯笼,再近一些,白色的光华隐隐照亮了提灯笼的人,正是何未染。何未染一步一步踏在水上,脚下没有声音,更没有一丝水纹的波动,她笑着,边走边朝李苦儿招手,好像是在叫她过去。
李苦儿惊异地瞪圆了眼,她抬手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何未染怎么会走在水上?可是,可是对面的女人分明还是在朝她笑的。
李苦儿正想开口唤她,却见何未染将食指放在嘴边,作出噤声的动作,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亭子边,朝她伸出了手。李苦儿看着那只纤细柔嫩的手,犹豫着,再将视线放在何未染的脸上,带着温暖笑意的面容,似能化解她心内一切顽固的不安。情不自禁地,她抓住了那只手,任由对方轻轻拉扯,走出映月亭,踏在湖水上。
李苦儿惊奇地发现,脚下的湖面看似柔软实则坚硬,就好像陆地一样,可以支撑起一切重量。她不知道何未染要将她带到哪里去,心里却是踏实的,不管去哪里,都没有什么可怕。
两人在湖面上走着走着,耳边婉转的黄梅调依旧没个完了,何未染突然止步,放开李苦儿的手,指着湖面叫她看。李苦儿的目光顺着何未染手指的方向去,白纸灯笼的光辉凝成一束,月亮一般的光斑照亮了一方湖水……
有斑斓的锦鲤游过,出现,复又消失不见,它们欢畅自在,好似根本没有发现湖上人的窥视。再往下望去,是湖底零星的彩色鹅卵石,半掩在湖泥里,光滑圆润。在那方湖泥的中心,躲着一只圆滚滚的田螺,李苦儿看它眼熟,似与乞巧夜踩到的田螺壳相像得很。
她正寻思着,身边何未染将灯笼给她,尔后弯腰跪在湖面上,挽起袖子,从湖里将那枚田螺捞了出来。黄梅调猛然近了许多,李苦儿抬高灯笼,淅淅沥沥的水珠从何未染的手上滑落,她的手心,仰面躺着的,果然是个空空的田螺壳。壳内泛着蓝色的磷光,十分明亮,李苦儿忆起那夜,并不是自己眼花。程霞姝的嗓音分明地从田螺壳里传出,原来如此,那贼便是它了。
“你为何要夺程霞姝的天赋?”何未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威严,话音刚落,黄梅调戛然而止,那田螺壳也变得黯淡无光。何未染眨了眨眼,似在奇怪手中妖物的胆小怕事,再瞧瞧李苦儿,突然笑道:“不如,我们进去玩一圈儿吧。”
李苦儿小嘴微张,惊疑片刻,问:“可是,我们这么大,这田螺壳的口这么小,如何进得去?”
何未染眯眼,笑得更是狡黠:“这你不必担心,走吧。”说话间,李苦儿只觉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强烈的吸力,随即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她紧紧闭上眼,用力抓着何未染的手,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再睁眼,周围已经换了一个模样。
她们站在一条长长的甬道口,因为蜿蜒,所以看不到尽头。甬道壁上镶满了泛着盈盈蓝光的夜明珠,美得如梦似幻。李苦儿不禁叹服,有生之年竟能见证如此幻景,说出去又有谁能信。
“何姐姐,我们真的在田螺壳里么?”
“是啊,还是只爱敛财的田螺壳呢。走吧,我们再到里面去看看。”
两人沿着甬道继续走,越是往内,便越是明亮,不知转过几个弯,两扇红色的大门挡住了去路,那是两扇半圆形的门,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材质,朱砂一样红,大理石一样滑,冰块一样冷。门上镶着一排排硕大的金珠,华丽无比。
李苦儿推门,手一下子就被冻麻了,使不出丁点儿力气。她收回手,呼呼地哈气,可怜巴巴地看向何未染。何未染摇摇头,抓起她被冻麻的手呼了一口气,暖融融的感觉瞬间进入皮肤,手上也恢复了力气。李苦儿五指空抓两下,深感神奇,一抬头,何未染已伸手将门推开了,看起来便如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般轻松。
出乎意料,门的那边,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型宫殿,虽小,却宝物众多颇是气派,有水晶玉璧,有酒泉潺潺,有雕梁画柱,有白玉石桥。石桥那边,是一方紫檀桌案,桌上有金脚的酒樽,有翡翠的盘碟,樽中有酒,盘中有鱼,显然,刚刚有人在这里享用过。
两人走过石桥,越过桌案,才发现桌案背面的屏风后,还有一张床榻,那床榻是玉石做的,层层叠叠的帘幔将床榻遮掩得严严实实。何未染走过去,掀开帘幔,李苦儿躲在一边观望,远远地往里瞧,云锦绣的被子里,不知什么在瑟瑟发抖。
是人是鬼?李苦儿见何未染伸手要揭那被子,心中不由惴惴,可别开个吓人的妖怪出来。
“高人饶命,高人饶命……”
被子里传来颤抖的女音,不是程霞姝。何未染毫不犹豫地揭开被子,里面的少女便暴露出来。那少女看起来与李苦儿年岁相仿,圆圆的脸蛋,黑黑的眼珠,脑袋两边还罩着两只白玉田螺。她的嘴紧抿着,下垂着,简直快哭了。
“你先交出程霞姝的天赋,我便考虑该不该饶过你的性命。”
“呜呜呜……”那少女望着冷着一张脸的何未染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又从床榻上爬起。
“我真的没什么坏心,只不过,只不过喜欢那姑娘唱戏好听,一时鬼迷心窍才忍不住……”少女一边抹着泪哭诉,一边扭动了床边的机关。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床榻平移数尺,露出一个坑洞。那坑洞有床榻的一半大,浅浅一层,下面有水,水里趴着数百只小田螺,活的。那少女又抹了把泪,蹲下来在田螺堆里挑挑拣拣,挑出一只便要仔细辨认那田螺的相貌,半晌,才选定了一个,递给何未染道:“高人,这里面的就是那姑娘唱戏的天赋。你看我这般老实,放过我可好?”
何未染接过田螺看看,放进袖口,又看向剩下那一堆,问:“这些呢?”
“这些……”少女眼神躲闪,吱吱呜呜道:“不是什么要紧的……”
“要紧的什么?”何未染追问:“你不老实说,我今日便毁了你这小妖。”
“啊?”少女身子颤颤,只得老实:“就是一些变戏法的天赋和舞乐的天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不过除了你手上那个,都不是这个镇子上得来的,而且已经好久好久了,那些人都死了……”
“所以就不必还了是么?”
“高人高明。”
“呵,倒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妖,你以为这样便能骗过我了?”
“这……这……”少女惶恐,眼里却已没了泪:“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妖精。我叫螺女,我的主人,就是曾经住在这里的田螺精,她修行了足足一千年,终于在百年前,上天当仙人去了。我是她的螺壳,本应与她一同成仙的,奈何那位指点她得道的上仙,赐了她一样宝物,一枚青玉螺壳。她有了新壳,便舍弃了我,将我留在人间。我没有了她,灵力日渐孱弱,只得随波逐流,漂浮于世。后来我发现,若是将凡人的天赋抢来养成田螺,我便能得以维持,慢慢地,我的灵识有了实体,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虽说没有什么大本事,却也不怕被那些鱼虾戏弄了。”
何未染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已经成妖了。田螺精的舍弃使你怨恨,恶念早已侵蚀了你的灵识,狡猾的螺女,于凡人而言甚至比生命更珍贵的天赋,滋养了你的恶念,让你堕落成妖,往后你若继续作恶,必将自食恶果。”
“什么?……我成妖了?怎么会?!你骗我!”螺女万般不信,脸上似有黑气流窜,将李苦儿吓得不由往何未染身后缩。
何未染皱眉,两指点在螺女眉心,红光闪过,那黑气悄然消失,螺女也恢复了平静。
“如今你已修出灵体,若能潜心修炼,多做善事积德,便无需在摄取凡人的天赋了。今日我便放过你,望你好自为之。”何未染说着,牵起李苦儿的手,迈出宫殿,走出甬道。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李苦儿猛地张开眼……
“我怎么在……这里。”她揉着眼睛看向四周,天已经亮了,她正躺在何未染的床上,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难不成是做梦?”
李苦儿挠着脑袋仔细回想,脑子混沌得让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起床穿衣,推开房门,庭中已有丫鬟忙碌。她们告诉李苦儿,何未染早已经去后厨做事了,待李苦儿离开,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李苦儿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跑到后厨,才得知早饭的时辰都过了,大家忙的是今日的午食。李苦儿踏进灶房,何未染正在灶边忙活,见了她来,笑道:“懒虫,可算是起了。今日是处暑,听闻这边处暑是要吃鸭肉的,我正打算做呢。”
李苦儿正饿着,见何未染又要做好吃的,忙凑过去看。
“饿了吧,先吃个肉包子。”何未染从蒸笼里抓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给李苦儿,继而道:“我要做的是田螺老鸭煲,不算难做,却也讲究。高汤需要精心熬制,做到浓而不腻,鸭肉需选两年以上的老鸭,蒸得酥而不烂,香料药材不能缺,却不能过于繁杂掩盖其本身的味道,还有田螺,虽主要是提鲜之用,也要先行爆炒,这样才能鲜香入味。对了,今日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啊?”李苦儿正想着这田螺老鸭煲和那个梦境的关系,突然被何未染拜托了事情,还愣愣的反应不及。“何姐姐,你尽管吩咐。”
“你去打听一下花翎班程霞姝的住处,待我这老鸭煲出锅了,你也给她带一盅去。”
李苦儿自然甘愿,只是何未染的用意,是不是能说明那一切幻景,并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