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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镇的东面和北面有一条河,这河名为稻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官府以其划分清水镇与邻镇的地界。稻川两岸有延绵的野山,常有凶兽出没,因此至今无人在此开垦,唯有一些猎户偶尔会进山打猎,虽说危险,但若运气好猎到一头大的,便可供一家子吃上个把月。
李苦儿并不了解那里的危险,她自小生活在镇子上,一个独自过活的小姑娘,也不会往荒山野岭跑。只小时候跟着一群调皮的玩伴来过稻川几回,在浅滩上捡石头捉河蟹。她还记得最后一次来,那时候她六岁,一个叫阿绪的孩子说看见一条大鱼,要下河去捉,河水湍急,没人敢跟着去,也拦他不住,后来,阿绪被急流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这事闹得不小,几个孩子的爹娘沿河寻了好几天,当然也包括李苦儿她爹,但别说活人,连尸首也没找到。日子一久,他们放弃了,教训了自家孩子一顿了事,只阿绪的爹娘依旧在找,找了整整三年,直到阿绪娘又有了身孕才就此放下。
她牵着马,看着依旧湍急的稻川,阿绪被冲走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便有十七了,会成为秀才么?还是做买卖?应该娶到媳妇了吧……只可惜,稻川夺走了他所有的可能。
“想什么呢?”何未染从山脚边回来,搓着手上的土:“我们再往上游走。”
“嗯。”李苦儿收回飘远的思绪,跟着何未染上马,一路过来,早习惯了,李苦儿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胆小的人,和女子同乘一骑也会紧张成那样,真是可笑。幸好现在已经自在了许多,说白了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一路北走一路看,时不时下马观察土质。终于,在河流的转角,他们找到了想要的泥土。
何未染说,沙质土壤加上流动的水源,这样的地方生长出来的山药一定是山中珍品。而稻川转角所圈的山丘正符合这两个条件。
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野山,连人踩出来的山路也没有,幸而不算陡峭,要上去应没有多大危险。盛夏,万物茂盛,整座山丘都被绿色覆盖,要从这满眼的绿色植被中找到山药,李苦儿实在没有信心。
“嗯,这山上就有。只是……”李苦儿听见何未染自言自语,不明白她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明明还没上山。
“你怎么知道?”李苦儿索性直接问了,却得到个意味不明的答案:“因为啊,我已经嗅到山珍的香味了。苦儿,你在这里等我。”
“啊?何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
“上山的路可不好走。”何未染眉心微蹙,并不希望她同行。
“可是……”李苦儿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又瞪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的野山:“可是一个人在这里,我有点儿害怕。”是的,到这里不多久,李苦儿就觉得身上凉凉的,虽说此地绿树成荫,但这种天气,暑热已扩散到了每个角落,又怎么会独独落下这里。
“上面对你来说或许很危险……苦儿,你在这里才不会有事。”何未染的眸光很深,这认真严肃的样子让李苦儿更是害怕,她觉得何未染的话语里别有深意,但具体是指什么,不知道,也猜不出。
李苦儿想坚持,但何未染的考虑让她不敢违背,一者她俩的关系无论如何也没亲近到可以让她靠撒娇耍赖来改变对方心意的地步,再者,她对何未染心怀崇敬,何未染的话语,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遵从。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吧……”李苦儿并不心甘情愿,但她只能强压心里那一丝不知哪里来的恐惧。
何未染见她应得勉强,便放缓了神色,在河边采了一片柳叶,放在她手心上,道:“没什么可怕的,不如这样,你在这里吹柳叶,我在山上也能听到,若声音断了,我便知道你出了事,会即刻下来救你的。”
“嗯。”李苦儿本能的怀疑若自己出了事,何未染到底救不救得了,毕竟她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面对豺狼虎豹能有什么办法。将柳叶放在嘴边吹响,却发现这声音意外地嘹亮,非从前吹着玩儿的柳叶可比。她觉得惊奇,拿着柳叶左右端详,似乎与平日里见的也没什么两样。
“好了,你便在这儿看马,我去去就来。”何未染一边说着,一边将将马拴在最近的一棵柳树上,又从马囊中拿出铲子与麻袋,一步一步往山里走去。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对着李苦儿道:“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会,亦不要应声,只等着我来便好。”
李苦儿心下疑惑,觉得何未染的话太不寻常,探着脖子目送她消失在树荫深处,才吹响了柳叶。她吹得是清水镇上留传了上百年的歌谣《何日归》,据说是战乱时候镇上的妇人等待征战沙场的丈夫与儿子归家时哼唱的曲子,只是那场战役前线大败,从清水镇征去的兵士一个也没能回来。但妇人们依旧会唱这首歌谣,日也唱,夜也唱,也就是这样,《何日归》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李苦儿不过是下意识地吹起了这首歌谣的调子,因为平日常拿它练手,当然另一方面,也承了期盼何未染尽快归来的意图。
曲子不长,吹了三巡,也才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何未染还没有回来,李苦儿也听不见她的任何动静。耳边只有蝉鸣,只有鸟叫,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只有婉转的柳叶响。她觉得不安,虽说何未染听得见她,但她感觉不到何未染,心里没有着落,也就不能踏实。
待《何日归》结束了第七巡吹奏,李苦儿敏感地察觉到,身边似乎,开始起雾了。她环顾四周,视野不太清晰,猛烈的阳光射进雾里不再刺眼,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温度。要不要停下来,李苦儿心里纠结,这情况好像不大对头,但又确实没有发生什么危险。
“苦儿妹妹,苦儿妹妹……”
谁?李苦儿不敢回话,只隐隐能听出来这声音来自身后,但她身后,是稻川啊。她彻底恐慌了,僵着身子,松开嘴边的柳叶。现在这情况,就是她想吹也吹不出来了。
“苦儿妹妹,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我!!!苦儿连回头都不敢,只紧闭了眼睛心中一遍遍地默念,脑子里一直徘徊着那句“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只要是不合常理的,皆不要理会,亦不要应声,只等着我来便好”。她方才还不明白何未染这话的意思,现在可算知道了。太过应景,不必多想便知道要按何未染的话做了。
“救救我,我想回家……它又来了,救救我,它不会放过我的……啊!”
那声惨叫几乎贯穿了李苦儿的耳膜,她突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好像是……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阿绪还活着,也不可能还是小时候那把嗓子。那……那么他是……李苦儿不敢再往下想。
这时,拴在柳树上的马儿突然开始躁动不安,若不是缰绳的牵扯,或许就要逃走了。李苦儿吓得双腿一软,立刻蹲在地上紧紧搂住膝盖,抖若筛糠。
背后好凉,还有奇怪的水流声音。要回头看一眼么?何姐姐为什么还没有来?
李苦儿蹲在地上不敢动,也动不了,她紧闭眼睛,仿佛只要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而这个别人,是人也好,是脏东西也罢,只要看不见就比什么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
“吁……吁……”是女人安抚马儿的声音。
“嘚哒嘚哒……嘚哒……”马安静了下来。
李苦儿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身体又温暖了起来,不止是温暖,还有点热,出汗了……
“苦儿,我们该回去了。”何未染走到她面前蹲下,拍拍她的肩。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何未染的带着笑的脸,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再看周围,雾散了,阳光依旧灼人,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何姐姐……”李苦儿扁着嘴,快哭了。
“好了好了,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起来,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李苦儿坐在马背上,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发生的事真实得很,她不知道何未染什么时候回来的,看见了多少,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她还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未染,也告诉了她阿绪的事。
何未染只一心驾着马,不知脸上是什么表情,良久,才道:“下个月,我们一起到稻川来放河灯吧。”
天色微沉,两人打马回到府中。李苦儿先去扫了院子,又跑到后厨去看何未染做山水饭。莲藕已洗净切丁,莲子也去皮去芯,以酱醋腌制之后,焐在麦米里下锅蒸了。那一头又熬着海带汤。据何未染所说,用存放两年以上的海带,以井水熬煮,期间不断去除浮沫,便能得到金黄色纯净透明的汤汁。
李苦儿再一张望,便见一元、二筒和张大正捧着磨钵坐在一边磨山药泥。那山药跟她以往见过的不一样,不是长棍形的,而是圆块状,就像一个圆圆的大番薯,磨成泥后不变色,黏性也强得很。三人磨得大汗淋漓,总算将半袋子山药都磨完了,装在大碗中交给何未染。此时海带汤也好了,果真是金灿灿的迷人颜色。何未染将海带汤倒进洁白黏腻的山药泥中,又搅拌一阵,直至汤汁完全被吸收,再命人包裹严实封在桶里吊在井下冰镇。
待得麦米出锅,饭时也到了。在碗中放入一勺热气腾腾的藕饭,再淋上冰凉的山药泥,便是一碗清凉解暑开胃养胃的山水饭。
何未染盛了五碗,四碗命人送到饭厅去,剩一碗放进一个单层的小食盒里。
“苦儿,今日辛苦你了,这是谢礼,赶紧带回去吃吧。”由不得李苦儿拒绝,何未染便将食盒塞进她怀中。李苦儿捧着小食盒,忙说明自己并不辛苦,又不好意思地向她道了谢,便离开了。
回到家中,点上蜡烛头,李苦儿独自坐在窗边,万分珍惜地从食盒里取出那碗山水饭。她先尝了一口山药泥,口感黏软甘甜,没有普通山药的涩味,取而代之的,是海带的鲜美,一口下肚,便觉浑身都凉爽了。再和着麦饭、莲子和藕丁,大大舀起一勺,张大嘴一口下去,藕饭的香气,酸爽的口感,以及山药泥的冰凉爽滑,让李苦儿在这炎炎仲夏夜不禁胃口大开,暑热尽褪。
这久违的温暖感觉……李苦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