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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硕身为清平郡主的贴身侍卫,居然不知道小郡主人已经失踪。在宜安公主气急败坏地找来他问时,他还很疑惑。
韩硕看了眼旁边负手等候的霍青,答,“郡主跟属下说,让属下先回去,她和霍公子有事说,不许属下跟随。”
公主的目光立刻放到霍青身上。
霍青愣了一愣后,回想了一下,慢慢答,“大约是有这么回事……”
“大约?!”公主暴怒,“昨晚才发生的事,你跟我说‘大约’?!”
“公主莫气,我的意思是,郡主应该确实有事跟我相商量,但我赶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郡主。郡主只留给我一张纸条,说她先走了,让我莫要去打扰她。一直到今早,我仍没发现郡主的踪迹,才觉得不对劲。”
“什么纸条?拿来我看!真的是阿静的笔迹吗?”
霍青迟疑,并没有动作,“公主,这是我和郡主的私事,我们之间的私房话,就没有必要让公主知道了吧?”
公主眯眸:霍青有事瞒着她!
她再一想起阿静在来的时候,曾欢喜地跟她说,自己这次找霍青,是要解决与霍青定亲的事。那昨晚,阿静找霍青,八,九不离十,大概就是为了这个。
霍青却没见过阿静?
怎么可能!
公主指挥手下,“把他扣下,搜身!”
侍卫们齐上,霍青连连后退,被公主的突然发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武功高强,并不会一两招就输得彻底。霍青怒视公主,忍耐着道,“公主,如今在军营,我身为大将军,即便你是公主,也不能如此不守规矩,随便扣押大将军!”
公主扬眉——哪个有心情跟他讲规矩,跟他废话?!
“愣着干什么?我要搜他的身!”
公主正下着命令对付霍青,发现自己这边动静太大,出去练兵的其他几位将军全都吸引过来,托人进来通报,问公主这边是怎么回事。
公主心知再拖下去自己难以再动霍青,必须速战速决。她转目四顾,看到秦景。公主目有迟疑,秦景的身份特殊,他既是她的人,也和霍青同为将军……若是此事和霍青无关,秦景霍然对霍青动手的话,日后难以在军队中自处。
公主目光掠过秦景,她现在已经学会为秦景考虑了。
秦景对上公主的目光,愣了一下,他略一思索,便知道公主的为难。他却不愿她为难,秦景看向被围在中间的霍青。
霍青与公主的侍卫们周旋,突感后有魅影袭来,反身相躲时,秦景已经站到了他身后,出手极利……
“秦景!”公主惊得站起,顿了下,又缓缓坐下。秦景已经动手,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有秦景相处,众人很快制住了霍青,但是并没有从霍青身上搜到纸条。一不做二不休,公主干脆让人去搜霍青的营帐,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
此时,公主的胡作非为,已经引起了众将的注意,感觉军营的风气全被公主带坏了,自己的脸被打得啪啪生疼。身为将军,在公主面前却连一点人权都没有吗?
大家向公主抗议,公主无视,不见他们。众人没法,向刘既明告状——快管管你妹子!
公主正在斥责霍青呢,“阿静不见了,唯一的线索在你身上。你却不肯配合,你难道不想找到她吗?还是她的失踪跟你有关?!”
“霍青,她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连唯一能找到她的线索都不想提供吗?!”
公主的喝问,让霍青面色苍白。
他沉默了半晌,垂下头,疲声,“好,我说。”
“昨晚我收到字条时,心情太差,一时间将纸条毁去,公主现在想要找,是不可能找到了。我却记得阿静写了什么,她跟我说:她都看到了,现在跟我说话,彼此只会争吵,她先回去了,让我也冷静一下。”
公主听得迷糊,她不是小郡主,她也没有全程参加小郡主和霍青的日常,霍青把纸条内容都说出来了,公主仍然理解不了。
小郡主根本没说自己看到什么,霍青就听懂了?小郡主说自己先回去了,霍青身为一个男子,就一点都不记得关心小郡主的人身安全,就那么放着让人走了,不记得去问一声?
霍青还因为这张莫名其妙的小纸条给闹得心情不好?
韩硕在旁边顿有所觉,但他张了张嘴,碰上霍青阴冷的目光,又闭上了嘴。先找到郡主吧,郡主和霍公子之间的事,本来就不应由他转述。日后郡主自己说出来,比他说出来要好。
韩硕掩藏了自己的所知。
公主四处找线索而不得时,又转而问他,“你又是怎么受的伤?”
“属下奉郡主之命,和霍公子切磋所致。”韩硕低下视线,面有不自在。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之前。”
公主立刻看向霍青,霍青看了韩硕一眼,只沉默了一瞬间,就点头承认。
公主冷笑,“看来昨晚可真发生了不少事,这么精彩的戏码,怎么不叫我去旁观旁观啊?”
霍青别目,明显不想多说这个,“公主还是派人先找阿静吧。”
“我自然会派人去找!”公主目若冰霜,冷然与他对目,“在此之前,为避嫌,霍将军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公主这是在怀疑我?”霍青能忍受别的,却受不了这个,“阿静是我未来妻子,我怎么会害她?!”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做了什么坏事。”
霍青被气笑,“那我是不是也该怀疑公主你?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公主你会不会害阿静?我看在事情有结论之前,公主你也不要离开这里了!”
公主哼道,“你管得着么你。”
“……”跟公主这种人讲道理,她直接无视,如同一拳打错方向,让霍青心中的火无处发泄。
刘既明专程来看公主这边出了什么事,得知小妹妹不见后,刘既明皱了眉,也加入人手去找人。这则消息并没有被封锁,传遍了军营,四处征问有没有人最后见到郡主。
小郡主活泼灵动,善良大方,以前又常和霍青在一起,众将军都很熟悉这个小姑娘,对小姑娘的印象也挺好。一发现人不见了,众人也都暗暗留了心。还有的去安慰霍青,让他不要着急,小郡主不会有事的。
还是先从守营轮换士兵那里先问了出来:昨晚只见到小郡主和韩硕出去,没见小郡主回来。霍青说的小郡主先回来一事,根本是个没发生的伪命题。
公主马上找霍青对质,霍青也很烦躁,“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回去?她就是那样说的!”
“你没有骗我纸条上的内容吗?”
“公主,我也想找到阿静,我为什么要骗你?”
公主心想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想找到阿静,面上却又问,“为什么她说她先回去,你就相信了?你就那么相信她吗?”
“……这是我和阿静之间的私事吧,公主你不要把你自己代入进来,”霍青这是讽刺她疑心病重呢,“你大约总是在疑心秦景吧,才觉得我和阿静也这样。”
公主冷眼看他,突地抬手。
霍青还想着她又要做什么呢,一个巴掌就甩到了他脸上。霍青愕然抬目,见公主掀起灯罩,一把明火就向他的脸飞过去——
公主从来不拿她和秦景开玩笑。谁敢跟她开这种玩笑,她就让他变成玩笑。
秦景被人喊去赶到时,公主扑在霍青身上,把他往死里掐。霍青真被公主的彪悍给吓傻了,他从来没想过堂堂一介高贵公主,说动手就动手,把旁边的侍女侍卫们都吓呆了。
霍青不敢真对公主动手,侍女侍卫不敢真拦公主,等到秦景赶来后,才把张牙舞爪的公主从霍青身上拖开。
霍青狼狈地起身,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公主。秦景一边得哄住公主,一边还得代公主向霍青说抱歉。
公主翻白眼,“秦景你跟他道什么歉,我……”秦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厉。
……秦景要生气了。
公主心跳一下,有些怕秦景生气,只好闭上了她那张惹祸的嘴。好吧,霍青现在还没被证明是坏人,她这样确实不好。
公主带着一肚子怨气和秦景回去后,还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呢。她回过了神,干嘛要怕秦景?
回到帐篷里,公主扑到秦景背上,“秦景,你现在脾气见长啊,敢跟我摆脸色了!来来来,咱们学一下什么叫‘夫德’……”
“别闹。”秦景把她揪下来。
“公主,找人的侍卫回来了!”锦兰在外头通报。
公主急忙接见,问有没有找到人。
众人面色凝重,“属下们在郡主和霍将军说好的相约地方,再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一处陡坡,有不少血迹。天色暗,看不太清,属下们觉得事关重大,先来通报公主。”
血迹?!
“会不会有野兽出没?”公主心跳几乎停住,小脸煞白。
侍卫们难言,按说军营拔营的时候,周围不可能有野兽。但郡主和霍将军约在一处小丛林中相见,谁知道会不会有路过的狼啊老虎啊出没……
众人都头皮发麻,若郡主真的出了事,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公主坐不住了,她要亲自走一趟,去看看小郡主出事的地方。
秦景和她一同出门时,正好碰上锦兰来报,“公主,韩侍卫来了。”
“哟,这么金贵的人可算是坐不住了,真不容易呢。”公主嘲讽道。
公主和秦景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韩硕该是也听到了血迹的事,意识到了事情严重,终于来见公主。
韩硕进来就给公主跪下,先承认自己白日隐瞒的错误。他那时怕郡主回来责怪他,现在郡主这么久都不回来,他觉得瞒不住,必须让公主知道真相……
“真相到底是什么?!”公主烦他废话,一脚踹过去。
“属下昨晚,陪郡主出行,却见到霍将军和徐将军一前一后地进了林子。郡主便让属下去跟踪,还让属下在被发现后,递给霍将军一张纸条,说能救属下一命。后来属下果被发现,与霍将军和徐将军打斗时,靠郡主的纸条救了一命。属下才知道,郡主竟是在同一片树林里,约霍公子相见,才让霍公子匆匆赶去。”
霍青和徐丹凤!
宜安公主额头一抽一抽,让人先把韩硕关押起来,让人去通知大哥刘既明,自己先跟着侍卫们,去丛林中走一趟。
她要亲眼看看!
众侍卫在前开路,秦景提着灯,带着公主走在后面。公主深一脚浅一脚,手心忽冷忽热,她在害怕。
她多怕阿静出了事!
这个小妹妹,前世她是没有的。
这一世一开始,公主一直觉得别扭,感觉小妹妹是凭空冒出来的。她对小妹妹很好奇很疑惑很很茫然,便总是逗小妹妹玩,看她生气,看她扁嘴……
她虽然总欺负小妹妹,却绝不许旁人欺负!
阿静若出了意外,若……
“郡主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秦景握住她的手,低声。
公主抿嘴角,胡乱点了点头。
他们到了侍卫所说的那处血迹,天很黑,公主只能就着灯火看到草皮上有血碾过,东一遭西一遭,再远的却看不清了。
“从陡坡上滚下去,接着是断崖,再接着……”众侍卫吞吞吐吐,不敢说下去。
公主头一阵晕。
秦景道,“属下去看一看。”
公主现在六神无主,只能点头。她呆呆地看着秦景和几个侍卫商量,取出绳索,一截一截地下放,侍卫们轮换下去查探……
公主蹲在地上,有些不忍看。
等过了很久,也许根本没多久,只是公主害怕,觉得时间好长,秦景和侍卫们回来了。秦景没说话,别的侍卫却答了,“公主,我们按照血迹推测,郡主她……恐怕凶多吉少。”
公主站起,默了片刻,僵声,“你们继续在这里查,给我下崖!看看下面是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见到阿静的面!”
她转身走出这片丛林,霍青!徐丹凤!
他们到底对阿静做了什么!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侍卫们下去了好几趟,根本没找到郡主的行踪。那血迹,却是证明,就是郡主的。只因当时韩硕已经离开,而在丛林中的霍青和徐丹凤,都没有受伤……
刘既明面色铁青,盯着跪在下方的霍青和徐丹凤,“因为阿静撞破了你们两人的事,你们就杀人灭口?”
“不!属下并没有杀郡主!”徐丹凤白着脸,为自己伸冤。
霍青拧着眉,突道,“大公子,此事恐怕别有隐情。”
恹恹坐在一边的宜安公主被他的厚脸皮气笑,“有什么隐情?你一开始隐瞒纸条,后来又隐瞒打伤韩硕一事,现在又发现什么被你隐瞒了?霍青,你这大喘气,可喘了几十年了吧?”
霍青没有理会公主,向刘既明道,“那晚,属下是收到了徐姑娘的字条,言有要事,才去相见。但见面后,徐姑娘居然问属下,为什么要见她……”
一旁的徐丹凤惊道,“不是你写纸条给我吗?”
霍青道,“我从没写过这样的纸条。”
徐丹凤仿若看到希望般,即刻大声道,“大公子,你看!是有人陷害我们!”
“我看就是你们两个故弄玄虚,”公主拍案而起,“霍青,徐丹凤,你们不知道瞒了多少事,呵,这个我也不想知道。你们还是去向我爹娘回话吧!”
“阿静若真的……,我要你们下去陪她!”
理应如此,刘既明任由公主发挥,并不置一词。
当然是有疑点的,但因为霍青一开始隐瞒的太多,现在所有的说辞,都像事后补救一样,如何让人确信?再加上,即使小妹妹失踪一事,和这两人无关。这两人背着小妹妹偷情一事……呵,这也是铁打的,他们反驳不了。
刘既明让人关押这两人,把现在查出的事实一说,言要收回册印,带罪人回平州,由平王夫妇审问。把人家的女儿给弄没了,怎么也得告诉人家父母一声吧?
整个军营一片哗然,霍青和徐丹凤的本来面目竟是这样?
小郡主多甜美啊,他们也忍心下手杀人?只因女干情被撞破?!
真真人不可貌相啊……
徐丹凤的父亲徐老将军一听女儿做下的这种事,头一阵阵晕,急忙去向公主和大公子求情,那两人却都不见他。他硬挺地跪在大公子的帐外,老泪纵横,希望大公子见他一面,放女儿一条生路。
阿静一直没找到。
有人认为是霍青和徐丹凤毁尸灭迹,连尸体都不留下。也有的,仍然把这当失踪案,希望小郡主哪天能突然蹦出来,告诉大家这一切都是一场玩笑。
这不是玩笑。
小郡主真的不见了。
或生或死,却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霍青和徐丹凤被审问了无数遍,却连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公主哭泣着落笔,“我要把消息传回平州,告诉爹娘!”
在军营因为小郡主失踪而闹得人心惶惶时,平州还不知道此事。
某晚,季章睡得很不稳,忽听到有人往窗上扔石子。啪,啪,啪,声音清脆,一声叩一声。
他推窗,便看到斗篷里那个娇弱苍白的少女。
她站在凉风中,面色憔悴,身姿纤弱,似随时会迎风而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却很亮,像清泉,如灯烛,似星光……
她就站在他为她所铺的那条萤石小路上,蓝色幽光映着她的脸。斗篷雪白,其下少女乌发明眸,仰着头看他。
她脸上波光浮动,是梦一般的存在。
她是那么好看,让时间就此定格,瞬间不移。
季章听到自己心脏不受控制急跳的声音。
“郡主?”季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喃声。
小郡主微笑,“季章,我要走了,我跟你来告别。”
“你不是跟公主去……见霍公子了吗?为什么在这里?你又要去哪里?”季章不解。
小郡主望着他,黑眸晶莹。她静静地看他许久,之前被引走的守夜人回来了。她冲季章一笑,动作极快地转身,跑向黑暗中。
季章推门而出,被守夜人一拦,错过了郡主。他茫然在原地站片刻,夜静风清,什么都没有。他疑心刚才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便回去继续睡。
后半夜,却总是想起站在萤石小路上对他微笑的小郡主,她笑容一点都不快活,有些难过,有些寡然,有些怀念……
半夜下起了小雨,雨打窗子,声音砰砰。季章睡不下去,他提着灯出去,在院子里查探一番,突而凝目,蹲下去。
细雨如牛毛中,枯草萧然,他看到草根上有滴答的几滴血……他的心一下子停住。
“郡主!”灯从手中滑落,季章奔向暗中,焦急地想找到小郡主,遍寻无果。
第二天,小郡主身死失踪的消息,便传回了平州……季章呆然,如遭重击。
他又想起昨夜。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真的来过又走了。
她跟自己告别?还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地上那几滴血,是他的臆想,还是真的存在?
腥甜涌上喉头,秦景眼前晕黑,任刺痛上心,传遍他的全身。
郡主……她怎么会出事呢……不会的,绝不会的……
全身失去了力气般,季章茫茫然,一直想着“不会不会”,那口涌上来的血,却终是吐了出来。
一旦开始,便停不住。
“季大哥!季大哥!”他好像又听到女孩子的声音。
他惶惶回头,谁也没看到。
可他又分明看到了——
八岁的小姑娘无忧无虑地坐在栏杆上,看到他就跳起来,向他招手,笑容灿烂;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开始装满心事,抱着膝盖发呆,看别的男子看得面红如霞;十五岁的小姑娘含着泪,伸臂抱住他,说决不让他出事;十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眼里有认真有天真有执着,问他,“你不能努力喜欢我吗?”
“你不能努力喜欢我吗?”
“我只要你做十天情人啊。”
“之后我再不见你了。”
“季大哥,我要走啦,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季章口中的血顺着指缝掉落,他头昏目晕,涩意涌上眼底——
喜欢的。
他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动摇了千万遍。
总想着为她好,到头来……那又何必?
如果她还在,什么都可以的。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可以做的。
季章压下喉头的一股股腥味,将血咽了下去。
不,郡主不会出事的。
别人会出意外,他的小郡主,怎么会出意外呢?郡主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他要找到她,要再次看到她——
“郡主,你一定要等我。”季章喃声。
公主离开的前一天,军营气氛沉重,人人不敢大声说话,唯恐犯了忌讳。
公主抱着膝盖,默默垂泪。她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吃,什么人也不想见……锦兰只好搬来驸马,“公主不许我们喊你,但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秦景进去哄公主,公主低着头,连他都不想理。
她心中充满自责,娘把妹妹交给自己,自己怎么能把妹妹弄丢呢?若是她一直看着妹妹,时时刻刻问妹妹,也不至于……
秦景总劝不住她,沉默一会儿,轻声,“郡主没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公主倏地抬眼看他,眼泪还挂在腮帮上,泪盈盈的目光却盯着他。她哭得眼睛红肿,面色惨淡,哑着声音问,“你,你说什么?”
秦景本来不想说这个,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想说出来给公主希望,怕有更大的失望等着她。可她哭成这样,他又没有别的办法——秦景心中只有三成把握,但在公主希冀的目光中,却得装出七成把握。
他心中后悔:公主这样信任他,他怎么带给她希望后,又让她更失望呢?
公主催促他,“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秦景,求求你!”
“……那血迹,是有问题的。”秦景低声。
公主眨眼,“不是阿静的血吗?是别的野兽的血?”
“不,是人血,”秦景想了想道,“在属下与公主成亲后第二天,郡主那边出了一些事。郡主曾找属下去看一间屋子,问属下什么感觉。那间屋子很乱,有浓郁血气,还有刀剑砍过的痕迹,花瓶木架摔了一地,属下当时第一眼,就觉得这是有人打斗后的房间。郡主那时目有得意之色,因这是公主的屋子,属下怕有什么不妥,便诈了郡主几句,让郡主说漏话,承认那是她自己布置的,根本没有人打斗过。”
“……我不记得这件事!”公主惊道,“你没有告诉过我!”
“嗯,”秦景眼皮低垂,“因为属下被郡主要求,不将此事告诉公主。郡主只是怕公主让她赔,属下认为不是大事,便答应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公主眼睛有亮光升起。
“郡主很擅长这种布置,那血迹恰到七分,出现得太合理。属下疑心,是郡主事先布置的,而她本人,可能根本没出事。”
“……秦景,这简直匪夷所思。”公主道,“你口中的阿静,简直像有病一样。她怎么有这种爱好?有这种毁尸灭迹的天分?我从来不知道!”
秦景默然,对,匪夷所思,一般姑娘家都做不出这种事。小郡主一直表现出来的,是积极向上的形象,他也不信小郡主会这样做。
他这些说法,全是拿来安慰公主的……
但是公主相信了!
公主笑道,“这样就说得通了,如果是阿静事先安排好的,那所有的疑点全都能对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条条框框指向霍青和徐丹凤……因为阿静要对付的,就是这两个人。”
秦景怕公主抱的希望太大,打击她道,“但是郡主其实不用这样做,公主不是说,大公子已经答应帮她对付霍公子吗?”
“你不懂,”公主微笑,“阿静如果是我亲妹妹,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公主把自己代入,如果她是妹妹,如果她面对霍青的背叛,她会如何做呢?
自残以威胁?哈,绝不可能。前世公主和陈昭反目成仇,可一直是以让陈昭的生活一团乱为目的。
轻松放手,从此爱恨无咎?做梦!欺负了她,就总得留下点什么。别以为说一句“大家别有两难”就能让人原谅。
让别人杀了霍青?呵,太便宜他。借助别人的手报仇,哪有自己亲自做痛快。她们家的女人,就喜欢亲自动手,杀人不见血……这种决然的基因,从她娘那里,一脉相承。
不需要你的原谅,你把头伸过来,让我杀了你就行了。
小郡主是不是平王妃的女儿,是不是公主的妹妹?会不会和她们一样?
小郡主当然是她亲妹妹,那时候公主是昏了头,觉得小郡主是受害者。
但现在一想,小郡主在此之前,已经有了准备,她是做好准备,才来见霍青的。她怎么会没想过各种情况呢?她真的天真到以为说两句话,就能和霍青成功解除婚约,还让世人把脏水泼向霍青?
这就是小郡主要的——她要把霍青的真面目揭开,她要让世人把过错全都推到霍青身上,她还要自己成为受害者楚楚可怜……
公主咬牙,“该死的阿静,她也把我从头骗到尾!”
不仅骗公主,也骗刘既明。
从平州出发,在马车上,那时候小郡主就在骗公主了。说什么去找霍青是为了跟霍青说清楚。她不是去跟霍青说清楚的,她是去跟霍青开撕的。说什么请大哥帮忙收拾霍青。她不需要大哥帮忙,她只需要大哥告诉她可以对付霍青了就行。
秦景看着公主,觉得公主想得太乐观了。他只是提出一种假设,公主却把假设当成了真相。
公主不跟秦景解释,秦景这种人,当然理解不了。她们家女人的基因,公主自己却是了解的。
就是阿静也太狠了吧?
连她这个亲姐姐都瞒着?
阿静现在又在哪里?
因为这点希望,公主又在军营里呆了两天,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小郡主的下落。公主让秦景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姑娘家离开……这哪里容易打听出来?
公主抱着一腔失望之心,跟刘既明一起,回去平州,向爹娘报告小郡主的事。
离去前,秦景低头,摸着公主瘦弱的小脸。她还蹙着眉,心情不虞。他担心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好好吃饭,不要再生病了,属下会给你写信的。”
公主点头。
秦景知道她其实没有心情,虽然公主猜小郡主没事,只是在骗大家——但到底,只是猜测。
她还是在想着妹妹的,还是无言面对爹娘的。
他们把妹妹交给她,她怎么能弄丢呢?
回去平州的一路上,公主第一次晕了三天。
庄老神医什么都没有诊出来,心里羞愧,感觉自己的医术退步了。等到公主醒来,却疑惑发现公主并没有生病。
这是公主的第一次晕倒。
大部分人都没有放在心上——谁让公主生病的次数太多了呢?
在平州王府公主院落里,两个半大孩子并没有跟随公主去军营。小庄宴在院子里舞剑,时不时回头好奇地看一眼院子阴凉处的十一二岁女童。
龟壳在女孩儿手中转。
白衣小姑娘连那只完好的眼睛也闭上了,已经在凉藤下站了大半个时辰。
她说自己在卜卦,让庄宴替她护阵,不要打扰她。
小庄宴已经由一开始的嘲笑,到现在的无奈接受。檀娘总是很古怪,整天神神叨叨的,他已经习惯了。
护阵?
院子里就他们两个,至于那么慎重吗?跟在算天机似的,其实就和街上那些神棍差不多。
嗯,得多教育教育檀娘啊,怎么能学神棍呢?做公主的侍女,都比做神棍好啊。
小庄宴正诽谤着,听到龟壳掉地的声音。他忙奔向檀娘,“你终于好了!”
一眼遮蒙,一眼重瞳。庄宴看过去,眼前一阵发晕,好像在檀娘那只重瞳眼中,看到天地,江山,日月……天啊,她真是女妖怪啊!
檀娘幽声,“诅咒开始了啊。”
公主从这一天开始,就将迎来她的新命运。
檀娘垂着眼,心中开始推算:她得做最坏的打断,如果陈公子不愿意把自己的寿命续给公主,她该怎么办?要强迫陈公子吗?
这,到底落了下乘。对她这种能与天相通的异人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檀娘真的不想再牵扯进这两人的事情里了。
公主不知道她身上的咒术,她回到了王府,先问有没有阿静的消息。其他人都一脸沉痛,只有被留守的一位侍女突道,“对了公主,你和郡主离开平州那天,郡主给了婢子一封信,说等公主回来,让婢子转交给公主。”
“信呢?”公主心口一跳,急声问。
侍女把信找出来,公主顾不得进院子,就撕开信读起来。她的表情慢慢不再那么焦急,而是带了笑意。
“这个坏丫头……”她果然没出事。
还算她有良心,没有把这些亲人骗到底!
公主振奋一下,拿着信去找伤心的爹娘了。要让他们看到,阿静根本没有出事!一切全是阿静布置的!在他们为她伤心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平州一趟,又走了。
小郡主在信中说,“霍青的背叛,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心里难过又失望。我要报复他,要让他承担不起这种后果。但是报复后,并不能叫我就此开怀。爹娘大姊,我想离开几年,等霍青受到惩罚了,等我想通了,等大家都忘了我的事,等那时候,我就回来了。别担心我,也别找我,我会定时写信回来的。”
平王松口气,“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平王妃气怒交加,想起霍青对女儿的打击如此之重,眼圈又红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从来不出远门,在外头怎么能不吃苦?还说不要找她……如何能放心?”
公主心中微有所觉,打算回头再打探,现在却帮着妹妹,“全是霍青的错!”
平王妃冷了眼,看向平王,平王立刻保证,绝不轻饶霍青。
小郡主成功的,把所有的错都推到霍青身上了。
霍青不是想复兴家业吗?不是想利用她吗?不是还对爹有微词吗?
小郡主一次性,把这些全都解决。
不用飞鸟尽良弓藏了,在世人眼中,霍青做了这样对不起小郡主的事,直接导致了小郡主的死亡,霍青罪该万死。
同样该死的,还有徐丹凤。
但是徐丹凤没有死。
因为她爹,舍了自己的面子,拿自己对平王大业的相助求平王开恩,跟平王签订了无数不平等条件,到最后,徐家的家业算是没了,徐老将军自己也被贬成一个参军,只为了保住女儿的命。
徐丹凤心头暗恨这些人,她和霍青根本没有杀小郡主!所有人却说是她的错!
她什么也没做,已经成为了天下的恶女!
徐丹凤把这些人从头恨到尾,看到自己爹的牺牲,更是心口绞痛,恨不得杀了平王一家。
可她到底是做过女将军的,她把一腔怨恨忍了下去,面上做痛改前非样,说愿将功赎罪。
平王给了她一次机会,想试探她的忠心。
徐丹凤忍辱负重,一边继续帮平王打这天下,一边寻思着报仇。
转眼过了年,宜安公主过了十九岁。
她开始素日长眠,日日提不起劲。
檀娘正要跟公主提一提她的寿命问题,公主止了她的话,“等会再说。”
比起檀娘的玄学,公主明显更信任庄老神医的医术。
檀娘冷眼看着,见庄老神医给公主诊脉,她心里想:肯定什么都诊不出来啊,因为你根本是被我下的咒啊。不许我说,我便不说了。
谁知庄老神医居然道,“公主,你有了喜脉,难怪近日总是嗜睡啊。”
“真的?”公主惊喜万分。
檀娘眸子更暗:怀孕了?这个,更加难办了。若找不到陈公子,便是一尸两命了。
这时,江山几乎已经是平王的囊中之物。
朝廷那边人心已经散了,只剩下邺京等寥寥几城。
大概只有南明王这边,还能偶尔胜一两场,大家几乎把南明王当成了救星。
却不知他们所期待的南明王,在一处守下来的城中,接见了亲自带兵攻城的女将军徐丹凤。
白衣公子坐在上座,一点都不畏惧女将军身上的血腥味和杀伐之气。他面容斯文,气质儒雅,这一城的生死,好像全不落在他眼中。
他端着茶盏,阳光落在他捧杯的指间,一片亮光,晶莹似雪。他漆黑的眸子看着女将军坐在了他对面,微微笑了一笑,笑容还是那么悠然闲适。
“徐姑娘,一别过年,姑娘风采如昔啊。”他温温笑。
这话落在徐丹凤耳中,却很刺耳。感觉陈昭是在讽刺她——风采如昔?呵,她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王爷,我此次,是想在最后一战中,卖一个人情给你。江山如何我管不了,我的事,想来王爷你手段了得,早就知道。我恨宜安公主一家,想让秦景死,好让公主痛心,尝尝我今日之苦。而王爷你的事,白姑娘也曾经向我告知,我知道你也恨秦景。我最后一战中,不如王爷与我合作,让秦景死,送公主一份大礼,如何?”
陈昭眉目不动,笑了笑,“好啊。”
在平王那边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这座城中,别的将士还在拼命,徐丹凤却在和陈昭谈条件。一个时辰后,白鸾歌听到昔日旧友赶到,想来相见,发现已经人去茶凉,书房中只剩下表哥。
“徐姑娘跟表哥谈了什么?”白鸾歌好奇问。
她看到表哥坐在炉火前,将一封封信件和旧物扔到火中,那焰红的火光高烧,白衣公子坐在其后,面容一片模糊又诡异。
陈昭微笑,“她要与我合作,杀了秦景,好让公主伤心。”
“表哥你答应了?”白鸾歌复杂问,“你不是舍不得公主伤心吗?”
“为什么不答应呢?”陈昭幽声,“我是想祝公主幸福,却不是祝公主和秦景幸福。徐丹凤这个女人,呵。”
白鸾歌呆呆看着他,不是她被陈昭话所惊,而是她终于看清了表哥在烧什么。
那一封封信件,一件件小玩意……
那是表哥写给公主的,送给公主的……
当然,他只自己一个人写,自己一个人买,他的信和礼物,从来没有送出去过。
白鸾歌曾问他,为什么不送。
那时表哥淡声,“送了,人家又扔了,何必呢。”
他现在就在烧那些东西……
相当于在烧他自己的心一样。
而他却表情平静,根本不在乎一样。
白鸾歌心里微刺,他不要他的心了,就好像也在否定她多年的追逐一样。
“表哥,我们……”
“我们去平州。”陈昭温柔道,他觉得这很好笑,甚至勾了勾唇。
“不不打仗了吗?”白鸾歌呆呆问。
陈昭笑了声,“随他们打吧,我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该了结这一切了。”
“那我爹你不救了吗?”白鸾歌几乎脱口而出,却有下属通报,又有信件送来。白鸾歌向来以表哥为重,见陈昭有要事,便先压下了自己的心事。
陈昭拆开信,白鸾歌就站在他身后,也看到了内容。
这是封情报信,关于宜安公主的——宜安公主,孕。
白鸾歌登时看向表哥。
陈昭雪白的面容微顿,有一时空白。他沉默着,手指微微颤抖,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起身,“让徐丹凤回……”他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表哥?”
陈昭想了半天,重新坐下,变得像之前一样悠然。他开始写一封信,白鸾歌只扫了一眼,发现是政事,便不再关心。
陈昭写完信,让下属送出后,才回头对白鸾歌说,“收拾一下,弃城,我们去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