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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五年,八月十五。
今日江宁司空府略显冷清,曾熙熙攘攘的中庭如今摆着几桌酒菜,在司空无涯吩咐下,许多家奴家婢也能够与主人们一齐坐在桌边用餐。唯一的区别只有那一张主桌比较大,其余客桌较小而已。
正值中秋佳节,司空无涯也不愿遵循俗礼,事实上,每逢中秋元宵这类节日,司空家中家仆上桌吃饭也是常态,这是自司空无涯二伯司空虞当家时传下的家训,嘱咐司空家后人莫忘先辈创业艰辛。
传说司空家第一任家主司空辕便是前朝一个亲王的家仆,那是大唐早已衰落,但高门大户仍是门规森严,家中一般仆奴非但不能登堂入室,而且处处存在严禁,便是连见到主人低眉角度都有严苛规定,若是高上一寸便是不敬,若是低上一寸那便是不恭。只因为在高门大户看来,高上一寸隐有俯视之意,低上一寸便有不诚之嫌。
但是这些皇族院府在当年贞观、元和年间都没有这些规矩,偏偏到了天宝、咸通年间这些规矩才逐渐树立起来。可笑的是,天宝年间有安史之乱,乾符年间有黄巢之祸。可在黄巢军攻破长安之时,司空辕早已因为忤逆主上被赶出那王亲宅府,也恰恰因为如此,司空辕没有被受到牵连,得以以一个乞丐的身份逃离长安。
之后司空辕经历了什么,江湖上没有人知晓,但当司空辕带着几个兄弟在江宁开宗立派时,江湖上关于司空辕的传闻便一时多了起来。
有人说司空辕加入了丐帮,司空家背后是丐帮在予以支持;有人说司空辕做了山大王,之后偶遇高人洗心革面,终成一代宗师;还有人说司空辕根本不会武功,但当司空辕连败江宁四大高手后,这些传闻便渐渐失却可信度,最终也没有流传下来。
司空辕开创一番事业之后,也不忘自己当年为人奴仆之艰辛,是以嘱咐后辈不得对家奴施以刑罚,最严重的家刑便是给足够银钱让其返乡。之后的几位司空家家主也谨遵祖命,因为司空家深处江湖,因此这些惊世骇俗之事也在江湖中传为美谈。而司空家第五任家主司空虞更是将门规进一步改得宽松,也因此才有司空家四十余人齐聚后院共同饮酒作乐之景象。
“阿元呢?”
司空无涯将一盘蒸鱼放在桌上后,却又不知自己那个顽皮的独子去了哪里,但又不好在这佳节动怒,是以只能忍住火气,向妻子问道。
“他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阿元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闹腾了些。”司空夫人微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方才印过两杯淡酒,面上又些微红晕,在灯笼浓暖之光的映衬下,霎为喜人。
“你也不必为他说这些好话,阿元这孩子武学天赋平平,又不肯刻苦习武,平日里连书都不愿读,也就与孩童打打闹闹,整日里嘻嘻哈哈比常人家子弟好些。”司空无涯哼了一声,语气极为不善。
“不肯读书习武又如何呢?难道像你一般整日在外院忙碌便令人开心么?”
此言隐隐有闺怨之意,司空无涯也得苦笑一声,便又端起酒杯向几位叔伯敬酒,不去看那张不知因何而变得浅红的花容。
司空家后院的小木门外传来一长一短的敲门声,此时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左顾右盼,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好一会儿,似乎已经得到答案,那个小黑影赶忙将那块木板推开。
司空家已无人烟的后院中,一个不过三尺的孩子正偷偷将门闩打开,当那个孩子将门被拉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便从外边探了进来。
“我进来咯?今日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口中向这宅邸的小主人问着,小乞儿的身子却已经钻入了司空家后院,
“来呗,我爹娘和几位叔伯都在喝酒呢,可顾不上你。”
“那便好,那便好,我要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么?”
“你先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不成,咱们说好要一物换一物,既然是朋友,那么必须得信守诺言,不能违约。”
“你上次借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好像是说‘作为朋友,便要容忍对方的过错’,现在怎么又变了?”
“你定是记错了。”
“我没有!”
“我记性比你好,你认不认?”
那个身着华服,头戴玉冠的孩子皱起眉头,心知自己面前这个身着破衣裳的“朋友”记性可比自己好上不知多少倍。还记得那些父亲严命自己背下那些拗口的口诀心法,自己死记硬背半个月才将将记住,他却只听过一遍就能记下,若不是他还不识字,恐怕父亲让自己背下的那本书他也能够倒背如流。
正当那个华服孩子心中想起往事时,那个小乞儿已经透过清澈月光瞧见了面前这个‘朋友’的表情,当即明白他定是没有守约,没有将东西带来,当即撇撇嘴,便握着手中那个小布袋欲离开司空家后院。
“等等,等等啊,小孤!”
那华服孩子眼见小乞儿欲转身离去,又看见他手中那个布袋,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
“小声点!傻瓜!”
小乞儿听见华服孩子开嗓大叫,当即欲跑出门外,却不不知为何死活都拉不开这门,又转过头东张西望一阵,见到无人前来,当即长吁一口气,又狠狠敲了那个华服孩子的脑袋。
没等华服孩子叫出声来,小乞儿便又捂住他的嘴,那浓郁腥臭味即刻从他鼻腔中冲入大脑,当即便是一阵晕眩。
待华服孩子缓过神来时,却见到小乞儿两只明亮的眸子之中盛满了怒火。
“你多少天没有洗手了?这是什么味道啊?”
“我们可是要在街边讨生活的,哪里能像你们公子哥一样?你刚才这么大声干什么?要把你家里人唤来么?”
“你放心好了,他们现在再吃酒吃菜,热闹得很,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
“嘿,要是你那些什么小蝶,小婵姐姐听见了赶过来呢?”
“不会的,她们也在吃酒呢。”
小乞儿听闻此言,却是长大了嘴巴,双目中怒火飞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讶然之色。
“你是说,今天他们也在吃酒?”
“当然,我们是‘朋友’呐,我怎么会骗你。”
“他们不是你家婢女么?怎么也能在家宴时吃喝?”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平日里虽然不成,但是每逢节日,小婵姐姐她们都可以上桌。”
“规矩?”小乞儿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却是冷笑一声,“好一个规矩,看来你家仆奴从没有人试着出逃吧?”
“当然!我家对他们这么好,他们有什么理由逃跑?每年还有不少人想入我家干活,我爹都不让呢……”话至此处,华服孩子似乎想起些什么,一拍小脑袋,又道:“对了,小孤,我可以让我爹让你来我家做事啊,这样我每天就不会那么闷了!”
华服孩子正开心地低声说着“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时,小乞儿却哼了一声,声调也不自觉高亢起来:“我可不会去你家干活,我现在逍遥自在也挺好,何必要屈身人下,任人驱使呢?别人家家规森严,是硬刀子杀猪,猪会疼,也会叫。你家则是软刀子杀猪,猪不疼不叫,还高高兴兴奉献血肉给主人食用,这两者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后者残忍得多。再者说来,我们现在是‘朋友’,若是我到你家做事,我们就成了主仆,到时候我可就要帮你爹管你读书习武,这样你开心么?”
华服孩子虽不明白小乞儿前半句话什么意思,但是听到他说若是入了自己家门,便要帮父亲管自己读书习武,便摆摆手说道:“那还是不要了,不要了,咱们还是做‘朋友’吧。”
可当华服孩子言罢,那小乞儿却一动不动,华服孩子也不知他喜怒,却又不敢惹得这个唯一一个自称他“朋友”的孩子生气,只得默默等他回应。
等了数息后,那小乞儿突然东张西望起来,还一边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华服孩子摇摇头,又想着天太黑,小乞儿会不会看不见自己动作,当他正欲张口时,却听小乞儿道:“似乎有什么东西往里面去了。”
心中暗道“原来这么黑小孤也能看得这么清楚”的同时,华服孩子又摇摇头道:“你大约看错了吧?这么黑,大约是什么鸟。”
“不,不会错的,绝对是一个人,我听见那声音了。”
“我怎么一丁点也听不见?”
小乞儿却没有回答他,片刻之后,在华服孩子惊诧的表情中,小乞儿用劲拉着那扇小木门,可无论他怎么使劲,那扇木门都纹丝不动。
“喂,你怎么了?”
小乞儿闻言后,手中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乞儿没有回头,语气十分平稳冷静,在这种怪异气氛下,这种冷静语气停在华服孩子耳中极不正常。但虽然心中怪异华服孩子口中却还是乖乖应道:
“当然是!”
“既然我们是‘朋友’,那么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必须的吧?”
“这……小孤你什么……”
没等华服孩子反应过来,他头顶便被那块门闩一击,这一下使他惊得忘了惨叫。
而在华服孩子惊惧的目光中,小乞儿手中那块门闩再一次击向华服孩子的脑袋,这一回小乞儿感觉自己拍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那个身子也往后倒去。
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个提着血淋淋长剑的黑衣人走到小乞儿面前时,小乞儿才抬起脑袋。
那个黑衣人一半的身子像是被什么浸湿过,小乞儿虽然能在夜里分辨物体,但却看不出那种颜色。尽管看不出,却也能嗅得出。
那是鲜血的味道,事实上,小乞儿方才便听得很清楚,那是金属划破皮肉的声音,隐约间他还听见那个威严的声音说:“大伙别怕,他只有一个……”
然后便再没有谁在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嘶嚎……
“司空家完蛋了。”
小乞儿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当他打不开那扇木门时,他又想到:
“他们要杀的是司空家的人。”
当小乞儿看向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聋子的“朋友”时,他心中已经有了算计。
很显然,这个黑衣人也被面前这一幕惊呆了,他手中灯笼微弱的光下,是一具已经没有脑袋的尸体。
“请大侠放我一条生路,我只不过想偷一个馒头而已……”
小乞儿的表情从狠毒变为惊诧后,又从惊诧变为绝望,他双膝一弯曲,脑袋也砸得硬泥地砰砰作响。
“伪装成一个小偷,一个顺手帮他们解决掉敌人的小偷,兴许能够活命。”
这是小乞儿能够做出的最后一个反应,尽管身旁有一个草堆,这墙边也有一个狗洞,但小乞儿心中很清楚,人家单枪匹马敢杀入这个宅邸,自己哪里能够逃得掉?
“小子不错。”
这声音很苍老,却十分铿锵,像老胡家家里那石磨一样沉厚。
“恳求大侠放我一条生路……”
小乞儿的脑袋磕得更响了。
“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朋友’么?你怎么会下得去手?又为何要下此狠手?我难道还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闻言,小乞儿便知道自己方才与这华服孩子的一言一语都被这个黑衣人听得一清二楚了。
但他没有杀了自己,也就是说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
“‘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就看能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了。”
“哦?”
他似乎有了兴趣?很好……
“小子恳求大侠放过一条贱命,小子虽不能为大侠当牛做马,却也对大侠无害,只要留下小子一条贱命……”
“你今年几岁?”黑衣人苍老声音中多了几分喜色。
“小子今已苟活至十岁。”
黑衣人微微抬高灯笼,也走近几步,小乞儿虽不敢抬头,但心中也猜想这个黑衣人应该是在打量自己。
“十岁?你站起身来给我看看。”
言罢,黑衣人也不等小乞儿自己站起来,当即俯下身子将其扶起,然后那只右手便上摸下摸起来。小乞儿浑身都是臭泥,可黑衣人却好像越摸越兴奋起来,待重重按了按小乞儿后颈之后,当即丢下灯笼拍手叫道:“天不负我!天不负我!”
小乞儿虽不明白自己面前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大约已经逃过了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