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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帮酒宴后,司空孤再次回到那个暗室,这一回,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只是,那个跟着他的影子却没有同他一齐进入那个陋室。
当然,司空孤与那个鬼鬼祟祟的印子最终还是在那个暗室之中相见了。
那个影子被贾三打晕后,又给封住穴道,戴上头套,虽说这暗室中没有半点火星儿,但司空孤也没有为他取下头套。
“少主怎么一身酒气?”
沙哑的声音传来,这世界上大约只有郭四嗓子撕裂如此。
“终归是要喝一些,尽管入喉时被我用内力化去一些,但终归还是入肚不少。”
司空孤虽说一身酒气,却也意识清明,与方才从漕帮离开时醉醺醺的模样全然不同,方才漕帮总舵大堂那嘈杂之音也如同酒气一般环绕司空孤身旁:
“少侠好酒量!”
“再……再干一杯……嗝……”
“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不知道是不是大胜后都要如此庆祝,这个酒宴上漕帮数百个弟子都喝得酩酊大醉,连早已不再饮酒的李壑也给大伙敬了一杯。司空孤心底虽不喜吵闹,但此时仍是一副笑容,看着这群好汉演出一场庆功戏。
“咱们能够战胜扬刀门,这位司空少侠功不可没呐!”
“果然少年英雄,老夫先干为敬。”
“豪爽——不知少侠是否有婚约在身?我女年芳二八,仍待字闺中……”
“老胡你那闺女长得和你似的,也好意思介绍给司空少侠?你这可得罚酒三杯!”
在酒宴上,司空孤一边应酬着漕帮众人,还一边打量着那几个副帮主与堂主,他们面上全无喜色,尽管南宫俊看起来笑容灿烂。但司空孤心里十分清楚,接下来因为扬刀门一朝倾垮,漕帮中人可没有多少时间来这里庆祝。
“阿元,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师兄……你也早些……嗝……去歇息吧……”
贾三假扮的孙惟学一边拖着司空孤,一边向漕帮中人告辞时,司空孤一双朦胧眼也在打量着杨朔。
是杨朔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不对,杨朔没有任何理由来怀疑自己,金致诚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呢?今日计划中美中不足之处大概便是没有让郭四先把金致诚给宰了吧?
怀揣着无法言明的不安,被贾三扶入船舱内的司空孤缓缓躺下,眯起一双锐目思考着一切可能性。
小舟也缓缓往明月楼驶去,此时的月亮已不如昨夜那般圆,却似乎比昨夜更亮几分,可船行至半途,贾三却忽然低声向舱内道:“那个人走了。”
“他还跟着就行。”
司空孤六识敏锐,他早已知道那两个暗中跟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走了一个,而另一个……也算得同路吧?
“引蛇出洞很简单嘛。”
此时司空孤眼里清澈明朗,却是半分醉意也无,在江湖之中逢场作戏乃是每一个江湖人必备技能,司空孤自然也学过,而且还十分娴熟。
小舟悠悠,司空孤不知为何又想起自己儿时对于江湖人的看法——
是快意恩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还是潇潇洒洒,红尘作伴?
亦或是酒色财气不沾身,孤叶飘零不留痕?
直到那一夜,那一场改变他命运的大火,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江湖。
这世道已非乱世,但凡良家子弟哪里有不读书去考取功名的?现今大宋朝不比前唐,当今天下,文人始终是压过武人一头,那些肯去当兵的又有几家能够吃得饱饭?又有几个读过书、识得字?
军队如此,江湖更是如此。
说书人口中那些故事,都不过是文人士人眼中的江湖罢了。事实上,江湖从来没有什么道义,所谓的“江湖道义”,只不过是“江湖规矩”,若是要类比与朝廷,那么便大概能够等同于“朝廷法度”。
可偏偏江湖之中这些“道义”没哟明文规定,只有约定俗成,是以只要从不同方面去解释,那么一句话就可以两样说。
今日漕帮既可以是作为朝廷鹰犬去对付扬刀门,也可以是与朝廷联手除去江湖祸害。
反正事实一直摆在那儿,至于说者如何说,听者如何听,都不过事在人为而已。
什么豪情壮志,都不过是江湖人为名利奔波的借口而已。若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心中所谓“道德”、“正义”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那么这个家伙在江湖中绝对踏不入第一步。这个江湖之中厮混的人,有多少读过书的良家子?有多少为了证道而入江湖?又有多少所谓的侠义之士?
你武功但凡比他人卑微,势力但凡比他人孱弱,脑子但凡比他人愚笨,在这个没有约束的地方就只有死而已,哪有侠?
漕帮洗白之前,也不过是贩卖私盐的大盗团伙而已。司空孤极为清楚,当初那件事后,杨朔便加入了漕帮,其目的无非是将漕帮这个“罪恶势力”改造成“名门正派”。
呵,劝人向善,多好的理由。
漕帮上千号人,不用吃?不用穿?闲暇时不用乐呵乐呵?
杨朔自己能够撑得过贫寒困苦,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江湖底层从来都是浑浑噩噩过着日子,你逼他们去当名门正派,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向善多么美好,而是不作恶我有什么好处。
司空孤想到此处,又自嘲地笑笑,杨朔当年若不是凭借着强横的武功予杨晦的机智,他大约在离开凤凰山后不久便会命丧黄泉吧?
还好杨朔这几年开了窍,懂得将他心中追求的所谓“道义”包装在实实在在的利益中,现在漕帮已经能够通过行善去攫取利益。这办法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司空孤也不得不承认相对于杨朔之前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方法来说,这还算是个好办法。
“毕竟所谓“不平”也不过是个人好恶的一个判断而已,路上眼见杀人便要去救?你怎知道那个凶手身上没有背负血海深仇?不去救?你又怎知那个受害人不是良民善徒?”
“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去看这桩事?”
“非也,非也。若是这桩事能够给你带来好处,又为何不去管?小孤你要知道,江湖中名可换利,可利却不一定能买来名气,日后你行走江湖,若是遇到这类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帮那个能给你带来最多好处的。”
“我明白了——如果我要帮助那个受害者,那么把那个行凶者击败后,就要宣扬一番我如何仗义相助、保护弱小;如果我要帮助那个行凶者,那么在杀掉人以后,就要宣扬一番我如何乐善好施、助人除害……”
“小孤很聪明啊……不过所谓选择,必须得等到面临那件事之时才能够依照情况作出决断,走吧,咱们这就去练一练。”
“师父,不要叫我小孤了!应该叫我阿元哦!”
“是,是,是为师疏忽了。”
那是一个早晨,司空孤依稀记得,吴青山那时候笑得很和蔼。
“这就是江湖……”脑子有点乱了,心也有些倦。小舟悠悠,船上的那个年轻人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而月光下,那个影子并不突兀,它隐在屋檐下、杨柳旁、巷口处,即便是有心人恐怕也很难寻得他的踪迹,他举手投足间没有一根头发丝暴露在月光下。
但有心算无心,他终究没有逃离郭四那一双眼。
在司空孤回到明月楼后,那个藏得十分精妙的影子也被郭四给逮住了。
将这个比郭四高足足一个头的躯体搬到这间密室,郭四也耗了好大一番工夫。而在漆黑密室内,那个跟踪司空数个时辰之久的家伙已经被司空孤解开穴道,不一会便清醒过来,也只是一种面部强烈的压迫感传来。
“这黑布袋捂得太紧了,张伯伯肯定会不舒服的。”
司空孤早已知道这两个影子已经跟了自己半日,更清楚这一个便是被自己刻意落下的张温文。
“张伯伯你不要不说话呐。”
好半响过去,张温文依然一言不发,司空孤这才在这没有一丝光线的房间内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尽管无人得见,但司空孤表情依然如同真的一样:“想必是头套太紧,小侄应该……”
一边说着,司空孤一边讲张温文头上那个头套摘下。
“让张伯伯露出真面容的。”
张温文本以为摘下头套后便能够见得光明,却不想面前仍旧是一片漆黑,但他也没有表露出一丁点恐惧,那声音依旧洪亮:“阿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看起来张伯伯很清楚我当年是怎么个样子嘛?”
“当年你连一只老鼠都不肯伤,我兄弟三人与你父亲都看在眼里,如今心机怎会变得如何深沉?”
“哦?小侄倒是不知道张伯伯是怎么看得出小侄心机深沉的?”
司空孤的语气似乎有些震惊,但张温文也无暇去就着语气分析真假。
“小郎君和阿越,他们是阿元你命人掳去的吧?”
张温文此时才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虽然他不明白司空孤为何要把他带到这里,心中也充满着疑惑,但一种无名愤怒却从心底窜出来。
“是扬刀门哦。”
“胡说八道!扬刀门如何得知小郎君行程?又为何偏偏要对他下手?”
“张伯伯今日跟了我一路,难道还没搞懂么?那是扬刀门栽赃陷害哦。”
司空孤语气愈来愈轻快,但张温文声音却更加郑重:
“呵……你能骗过杨朔他们,却骗不过我。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从陷害南宫俊开始,不对,从前往漕帮总舵开始。我想通后才终于知道,你为何要邀请我一同去见杨朔,其目的无非是要将我引开……你如此做我倒是不难理解,这个法子虽说阴毒,却也管用。但你为何还要杀掉阿越?他还只是个孩子……”
张温文最后一声叹息后,便垂下脑袋,司空孤虽看不清楚,却也能从张温文声音中感觉到张温文情绪的低落。
“张伯伯猜得很准呢!看起来我刻意做出一些不必要的动作引你猜忌是成功了呢。”
“什……”
“不过张伯伯你可猜错了,不是从前往漕帮总舵开始,是从那个载着你们入城的艄公开始,嗯……或者说是从李舟之死开始也可以吧?”司空孤享受着计划成功这一刻的喜悦,他的语气也多了一丝戏谑,若是此时灯火通明,想必司空孤会连同狰狞面容也一同装出,毕竟这也算是习惯了。
“你是说……”
“没错哦,贾三、郭四,你们把真相告诉他吧,然后把他带到明月楼六楼临月阁,记得要活的。”
司空孤打了个哈欠,又似是补充道:“我去打个盹,解释完了你们其中一个过来叫我就好。”
言罢,司空孤便往东边暗道走去,那一缕微光洒入房间时,贾三和郭四才看见张温文那一双犹如铜铃般大笑的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