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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等在山下,等在马车旁的萌兰看到冰兰扶着舜音下山,眼睛瞬间一亮,连忙迎了过去。
舜音抬眸,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冰兰和萌兰都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对她忠心耿耿,冰兰处事稳重,萌兰活泼机灵。
可惜上辈子萌兰被瑶芸设计嫁给了一个屠夫,后来日子过得很不如意,郁郁而终,死前还给舜音送去了她亲手做的红豆糕,冰兰则是被诛连至死。
舜音看着她们,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辈子她绝不会重蹈覆辙,一定要保护好身边的人。
冰兰挑起车帘,扶着舜音上了马车。
舜音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回眸望去,见一队兵马声势浩大的来到寺庙门口。
大邺这些年太行教盛行,佛教反而凋零,因此寺庙前颇为冷清,门口的人并不多,少数的几个行人看到兵马后都吓得纷纷避让,似乎对方来头不小。
马夫引颈张望,看清楚来人之后精神一震,忙道:“小姐,是九千岁的轿子,您快快进马车避让吧。”
九千岁是东厂和西厂之主,深受庆陵帝器重,位高权重,脾气阴晴不定,寻常人等不敢招惹。
舜音看着不远处那顶华丽的软轿,轻轻弯唇,“原来是墨醉白。”
大家惊讶抬头,冰兰连忙上前,低声急道:“小姐,您怎么能直呼九千岁的名字呢,那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人物,您快些进马车里吧。”
长孙家虽然家世渊博,可现在老将军远在边关,九千岁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大家都说九千岁脾气古怪,不一定哪句话就能惹到他发火,不说话才是最安全的。
舜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抬脚进了马车。
墨醉白用折扇挑开轿帘,抬头时恰见少女青色裙裾一闪而过,绣鞋小巧,上面绣着点点粉白的梨花。
冰兰和萌兰也赶紧上了马车,不敢耽搁,众人连忙启程。
马夫驾着马车,绕过墨醉白的车马,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
舜音掀开窗布,看到那顶深红的软轿内走出一人,一身白衣,看起来纤尘不染,脚上的锦靴踩在地上好像都能不沾尘土。
舜音只看到身影就能够认出来,来人当真是墨醉白。
他平素只喜欢穿白衣和红衣,要么素到极致,要么艳到极致,舜音以前常常想,他若喜欢一个人,必然也是极致的喜欢。
萌兰好奇心重,趴在窗口偷偷往外看,“九千岁当真跟传闻中一样,脸上戴着面具,出行的时候比皇子还要威风。”
冰兰剥了个石榴递给舜音,“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千岁的身世,他不戴着面具,难道要露出面容来吓哭小孩儿吗?”
舜音剥了一粒石榴放进嘴里,轻轻吮吸了一下酸甜的汁液。
墨醉白是墨家二公子,本来前程一片坦荡,只可惜两年前遇上一场大火,不但毁了容,还伤了子孙根,虽然救回了性命,却前程尽毁。
幸得陛下垂怜,让他进宫做了宦官,自此扶摇直上,成为了今日的九千岁。
舜音上辈子跟他算得上熟悉。
她被软禁在宫里做人质的那段日子,过得很孤独。
大邺虽然没有虐待她,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可她住的宫殿里空荡荡的,除了来送吃食的小太监之外,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心里也空荡荡的。
那个时候长孙家的人都被处死了,剩下的亲人,她早已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不再把他们当作亲人,举目无亲,她心里连个可以惦记的人都没有。
世上也再没有惦记她的人。
她像一缕幽魂一样,飘荡在那处寂静的宫殿中,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常常一个人喝闷酒。
墨醉白不知为何也有些寂寥。
有一次,夜里舜音孤身一人坐在宫殿的门槛上对着月亮喝酒,墨醉白从门前路过,他那天心情似乎不好,跟她讨了一杯酒。
后来,她和墨醉白莫名其妙成了酒友。
深宫里两个孤独寂寞的人,经常坐在一起喝酒,偶尔半醉半醒的时候也能说上两句真心话。
那是舜音在那段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她在墨醉白面前总是很放松,没有顾及,想说什么说什么,喝到兴之所至时,还会站起来光着脚在月光下跳舞。
上辈子她一直活得拘束,知道真相后想要放纵而活,却已经被关在了深宫中,再无自由,只有跟墨醉白喝酒的时候,她才能忘掉烦恼和过往,享受自由畅快的时光。
马车滚滚向前,思绪也逐渐飘远。
回到长孙府,舜音在门口遇到了刚回来的曲氏和瑶芸。
舜音没料到会这么快遇到她们母女二人,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怒火翻涌,直冲脑顶,被激红了眼睛。
曲氏走过来,声音关切,“舜娘,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哭过了?哎,早知道我就陪你过去给姐姐上香了。”
舜音不愿看她那张虚伪至极的脸,扭过头去,努力将眼中的恨意忍回去。
瑶芸走过来亲亲热热的挽着曲氏的胳膊,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却句句都带着刺,“娘,今天是秦国公夫人的生辰,她既然送了请柬过来,我们哪能不去?再说了,妹妹哭也是应该的,毕竟她的亲生母亲是为了生她而死,她心中难免愧疚,多哭哭也能好受些。”
舜音拳头收紧,冷冷看了瑶芸一眼。
从小到大这样的话她听了太多次,他们一直用这个理由让她愧疚自责。
以前她每次听都觉得无地自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在府里抬不起头来。
如今听来却只觉得讽刺,他们这些害了她母亲的元凶,凭什么在她面前如此肆无忌惮?
这里是她的家,她才是应该理直气壮的那一个。
“舜娘,今日是你的生辰,虽然你从来都不庆祝,但我已经让人给你煮了碗面长寿面,你回去后记得要吃,另外……”曲氏顿了顿,一脸为难地看着舜音,“你也知道,今日是姐姐的忌日,你父亲心情不好,他可能不想看见你,你记得不要过去打扰他,吃完面就在屋里好好歇息,尽量少出来。”
舜音垂了垂眸,心中一片冰冷。
每年的这一天,郑恒庸都说他心情不好,不想见到舜音。
虽然他没有在明面上指责过舜音什么,却处处让舜音愧疚难受,这一天舜音往往都是以泪洗面,连口饭都吃不下去,还要忍受府里下人异样的目光。
郑恒庸表现的越思念长孙若儿,舜音对郑恒庸的愧疚之情就越会增加,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甚至觉得就算郑恒庸从小到大都对她态度冷淡也是应该的,从而事事都听从郑恒庸的。
曲氏和瑶芸扭着身子走远。
回到屋里,舜音看着桌上摆的长寿面只觉得碍眼,声音厌恶道:“都端下去。”
萌兰以为她是像以前一样吃不下饭,忍不住劝说:“小姐,您多少吃点,夫人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自己折磨自己。”
舜音轻轻点头,“我明白。”
历经一世,她已经想明白了,母亲给她这条命,不是让她作践自己的,她好好活着才是母亲想要看到的,如果母亲在天有灵,只会想要看到她大口吃饭。
她在桌边坐下,“一碗清粥,一碟素菜即可。”
冰兰和萌兰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去端吃食来。
用过饭后,舜音起身去了书房。
年年今日郑恒庸都是一副思念亡妻的模样,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今年她倒是要去看看他究竟在书房里如何‘悲伤过度’。
舜音没有让人通报,带着冰兰和萌兰径直进了郑恒庸的院子。
她在长廊下驻足,远远看向对面的书房。
书房的窗户没有关,舜音能看到曲氏、瑶芸和延庭都在里面。
他们一家人正坐在桌前用饭,说说笑笑,满屋子欢声笑语。
郑恒庸坐在上首的位置,虽然没有笑,但脸上不见丝毫愁容,甚至还有心情给曲氏夹菜。
舜音心中酸疼,却逼迫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原来年年她痛苦难挨的这一天,他们一家人过得如此开心。
原来郑恒庸早就已经将长孙若儿忘得一干二净,根本不曾真心实意地怀念她。
舜音手指渐渐攥紧。
郑恒庸是她的父亲,她曾经打从心底敬爱过郑恒庸。
可她现在已经看透了,郑恒庸装的道貌岸然,其实根本就是一个吃软饭的!
他不但想自己吃软饭,还要带着他的外室和子女一起吃软饭!
鸠占鹊巢,不过如此。
她母亲的忌日,他们凭什么在长孙府里这般开心?
舜音冷了面容,抬脚走过去,砰的一声推开门扉。
屋子里的人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往常这一天舜音只会知情识趣的躲起来,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顿时化作了默默无声的尴尬。
曲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用‘你这孩子真不懂事’的语气说:“舜娘,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打扰你父亲么。”
郑恒庸冷哼一声,重重放下筷子。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已经把责怪都写在脸上。
如果是以前,舜音已经善解人意地退下了。
瑶芸附和道:“妹妹,你明知道父亲今天心情不好,不想看到你,你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出现在父亲面前了。”
舜音垂目看了一眼满桌的鸡鸭鱼肉,淡淡道:“我倒是没看出来父亲哪里心情不好。”
郑恒庸脸色难看了几分。
曲氏赶忙道:“你父亲本来不想吃饭的,是我觉得他现在年纪大,不吃饭会伤了身体,才自作主张给你父亲准备了这一桌子菜。”
延庭在旁边插嘴,“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父亲哄开心的,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舜音笑了一下,这一家子配合的严丝无缝,还真是狼狈为奸惯了。
“既然父亲如此思念娘亲,那我就更要留下来了。”舜音有恃无恐地在矮炕上坐下,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家人,抬眸望向郑恒庸,“父亲,娘亲忌日这天阖府上下只有你我二人最是伤心,我们该待在一处。”
郑恒庸睨了她一眼,用鼻孔出气,“我看到你就会想起若儿,我不想看见你。”
舜音眼睫颤了颤,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而酸楚。
可她就是来直面这些痛苦的,郑恒庸毕竟是她的父亲,若是不多疼一疼,她又如何狠得下心来。
“父亲,您可还记得娘亲的长相?”舜音轻抚了一下脸颊,“说来奇怪,大家都说我跟娘亲长得有几分相似,可我却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对着我这张脸流露过半点思念之情。”
与之相反的,是厌恶。
舜音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经常看到郑恒庸对着她莫名露出厌恶的神色,就好像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郑恒庸身体僵了一下,沉眸道:“若儿已经不在了,我就算想她,她也回不来。”
舜音笑了一下,“我听说娘亲当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貌美又身份尊贵,从她及笄起,提亲的人就快把长孙家的门槛踏破了,那么多王孙贵侯家的公子想要迎娶她,可她却偏偏挑中了你这个家道中落的落魄世族子弟……”
“闭嘴!”郑恒庸怒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难看的厉害,特别是听到‘家道中落’这几个字。
舜音知道他不爱听。
可他越不爱听,她就越要说。
“当时父亲即使是入赘,大家也都说是您高攀,很多人羡慕您,父亲,您应该觉得很幸运吧?”
郑恒庸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有说。
舜音垂目浅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遮住唇边凉薄的笑意。
这些话对于郑恒庸来说无异于是极为刺耳的。
当年郑家落魄,郑恒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赢得长孙若儿的芳心。
当时长孙若儿选他,他当然开心。
可时移世易,当郑家渡过危机,他过惯了好日子,就渐渐心绪不平起来。
每当有人提起赘婿的事,他就觉得难堪,认为别人是在嘲讽他。
久而久之这股怨气被他投放到长孙若儿的身上。
他开始在心里埋怨长孙若儿、埋怨长孙家,觉得这份屈辱是他们给他的。
郑恒庸呼吸越来越粗重,却只能强忍怒火,其余人等更是脸色难看,整间屋子再也不见了刚才的欢愉气氛。
舜音相信,他们应该再开心不起来了。
她目的达到,满意地站起来,慢悠悠道:“父亲,你们慢慢吃,女儿告退了。”
舜音推门走出去,留他们一家子对着一桌子饭菜食难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