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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朦胧中,一袭月白长裙的少女站在湖边,垂眸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愣愣出神,远远望去影影绰绰,仙姿玉骨。
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举着油纸伞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焦急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姐,您怎么了?”
冰兰急得团团转,她和小姐今天来庙里上香,正巧半路遇雨,便在凉亭中躲雨。
她家小姐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怪怪的,一直不言不语,连伞都不打就冲到雨雾中望着自己的倒影发愣,现在已经过去一刻钟,小姐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听到冰兰的声音,舜音眼睫动了动,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光影,眸中闪过丝丝疑惑。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再睁开眼睛就已经在这里了,身体毫发无伤,周围的一切彻底变了模样。
从倒影看,她还是长孙舜音,她现在身上穿的衣衫是她常穿的雅淡之色,身后站着的丫鬟是跟了她多年的贴身婢女冰兰,手腕上戴的玉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假的。
可湖面上映照出的面容却比她记忆中要稚嫩许多,而且她手腕上戴的玉镯本来在她和萧从恕某次吵架的时候已经摔出了裂痕,再也无法复原,可玉镯现在却完好无损。
舜音抬头看向面前的青山碧水,这里的景致看起来很熟悉,她曾经来过无数次,应该是无暇山。
无暇山上有座无暇寺,她母亲长孙若儿的牌位就供奉在这里,所以她每年都要来这里祭拜,绝不会记错。
现在山上青草碧绿,湖水没有结冰,天气舒爽闲适,看样子是春天,如果她没有猜错,今天应当是她母亲的忌日。
舜音眸色微沉,大概理清思绪,她动了动,回头看向身后的冰兰,眼中瞬间染上湿意。
长孙家被诛九族后,这些从小跟着她的丫鬟都被处死了,如今忽然见到旧人,她忍不住心中酸涩。
她垂了垂眸,将眼中的泪忍了回去,抬手揉了一下额头,不动声色问:“冰兰,我有些睡糊涂了,你说母亲走了多少年了?”
冰兰见她终于开口,微微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回小姐,已经十六年了。”
舜音微微沉吟,她母亲是在生她的时候大出血而亡,若她母亲已经离世十六年了,那么她今年便是虚岁十七。
毛毛细雨吹打在她的身上,清清凉凉的,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梳理眼前的情况。
她重生了。
回到了十七岁。
这一年她还没有成婚,她还来得及离开萧从恕,最重要的是外公还在,长孙家还在,鹰戎军还在。
舜音红了眼眶,一滴泪坠到湖中,在水面上划出圈圈涟漪。
冰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将油纸伞举过她的头顶,“小姐,您可是睡魇到了?”
舜音轻轻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偷偷擦去脸上的泪痕。
前世种种,如今想来确实是大梦一场。
冰兰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望向水中的倒影。
舜音今天绾着简单的发髻,墨发上只有一支碧玉簪,看起来舒雅大方,如山水一般温柔。
冰兰弯了弯唇,夸赞道:“小姐真好看,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梳妆也比旁人漂亮。”
舜音垂眸笑了一下,眸中却具是涩意。
她向来装扮素雅,不饰珠钗佩环,只因她的父亲郑恒庸和妾室曲氏总是反复告戒她,说她是长孙府嫡女,要端雅庄重,要大方得体,不能丢了长孙家的颜面,还说她是她母亲活在这世上唯一的证明,代表着她母亲的颜面,所以她的举止必须稳重,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久而久之,将她养得像个木头,只知道循规蹈矩,满嘴都是规矩。
其实舜音并不是那样的性子。
上辈子她不得不处处拘束本性,活的一点也不快活。
一阵凉风吹过,湖面上的倒影晃了晃。
冰兰把油纸伞往舜音身前挡,劝道:“小姐,这里风大,您别站在这里了,奴婢担心您着凉。”
舜音平复好心情,轻轻颔首。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阳光从乌云后面照出来,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变小,细密的雨丝往她脸上飘,冰冰凉凉,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她定了定神,缓声开口:“雨快停了,我们继续上山。”
“是。”
舜音微微提着裙裾,沿着青石小路往上走,冰兰跟在她身侧撑伞,两人一路来到山上的无暇寺,走至门前,由寺中相熟的和尚引路,走到摆放长孙若儿牌位的佛堂。
舜音让冰兰等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寂静,袅袅香烟环绕。
她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抬头看着母亲的牌位,扑通一声跪在了蒲团上,脸上滑下两行清泪。
“娘……”
诸多委屈,终于可以在此刻痛快的哭一场。
长孙若儿是长孙家嫡女,父亲长孙雄是邺朝的大将军,还是庆陵帝亲封的镇国公,位高权重,膝下只有长孙若儿一个女儿。
长孙雄因家中无子,又宠爱独女,不舍得让女儿外嫁,所以给长孙若儿招了一位上门女婿。
这位上门女婿正是舜音的父亲郑恒庸。
郑恒庸年轻的时候文采斐然,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只是家中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弟妹需要照顾,身上的衣衫经常打着补丁,与长孙家门户悬殊。
长孙家就算要挑选赘婿,本来也轮不到他这样的门户,可长孙若儿心悦于他,当年是长孙若儿亲自去求了父亲,才让郑恒庸高攀上了这门亲事。
成婚之后,两人相濡以沫,郑恒庸老实本分,长孙若儿温柔贤淑,二人感情深厚。
只是后来变故突生,长孙若儿有孕外出时,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早产,不得不在破庙中产子,虽然顺利生下了舜音,长孙若儿却血崩离世。
郑恒庸悲痛欲绝,迁怒于尚在襁褓中的舜音,对舜音态度冷淡,只把舜音交给乳娘照顾,后来等她稍大了一些,长孙雄就把她带到边关亲自照顾,直到十二岁才回到家中。
长孙若儿过世三年后,郑恒庸去悼念亡妻的路上,在长孙若儿出事的地方遇到了一位正在受地痞无赖欺辱的寡妇。
他想起亡妻,见那寡妇可怜,便出手救了她,还将寡妇和其女儿带回府中照顾。
又过了一年,郑恒庸和寡妇暗生情愫,长孙雄不忍郑恒庸房中无人,同意让他纳了那名寡妇做妾。
那寡妇就是曲氏,曲氏进门的时候带着一个女儿,名叫瑶芸,比舜音大几个月。
曲氏嫁给郑恒庸后,因为郑恒庸是赘婿,子女只能姓长孙,所以瑶芸亦改姓长孙,成了舜音的庶姐,后来还嫁给了萧从恕,跟舜音‘共侍一夫’。
曲氏嫁给郑恒庸后,生下一子,名唤长孙延庭,如今已经九岁了。
曲氏进门之后表现的柔顺贤惠,与郑恒庸相敬如宾,对舜音视若己出,甚至比自己的子女都要好。
郑恒庸一直尽心尽力的孝顺长孙雄,从不违背长孙雄的命令,是一位称职的上门女婿。
这些年来,他们夫妇二人赢得了一片赞誉,是大家交口称赞的贤婿和纯良继母。
舜音重活一世,心里却清楚明白,这一切都是假象!
曲氏根本不是寡妇,而是郑恒庸养在外面多年的外室,瑶芸其实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郑恒庸表面装作淡泊名利,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处心积虑的想要谋夺长孙家的家业和镇国公的爵位。
长孙若儿从始至终都被他骗了!
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对待长孙若儿,长孙若儿只是他往上爬的垫脚石。
甚至长孙若儿的死,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当年长孙若儿和曲氏一前一后怀孕,曲氏先一步生下女儿瑶芸,她趁着长孙若儿外出,抱着女儿跑出求长孙若儿让她进门。
长孙若儿猛然知道自己的相公在外面养了外室,还生了孩子,受不了刺激,才导致早产,后来就这样在破庙里一命呜呼。
曲氏将此事隐瞒下来,后来郑恒庸不但设法让她名正言顺的进了长孙家的门,还把一切罪责都推到舜音身上,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惦念亡妻的好相公。
舜音想起前世种种,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只要一想到郑恒庸和曲氏的子女还顶着长孙若儿的姓氏,就觉得恶心。
上辈子她受郑恒庸和曲氏蒙蔽,一直愧疚隐忍。
明明是骄傲的性子却被他们硬生生养成了一只老老实实的小鹌鹑,任凭他们摆布。
直到最后,她才明白那些人不是她的亲人,而是一群豺狼。
她一直活在亲人们给她编织的美梦里,现在该醒了。
舜音擦干眼泪,俯身叩拜,“母亲,您生养女儿一场,女儿定会好好活下去,自此以后绝不让人再伤我半分。”
她起身点燃一炷香插到香炉里,看着母亲的牌位,目光坚定,“坑害过您的人,我也绝不放过。”
舜音深深拜了拜,抬脚走出大殿。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阴霾褪去,阳光从乌云后露出来,屋檐上的积水滴滴嗒嗒的往下落,像连着串儿的珠子。
她站在屋檐下,听着远处的诵经声,望着雨后天边浮现的一抹彩虹,弯唇而笑,撑开油纸伞,抬脚走了出去。
父亲、曲姨娘,你们养的小鹌鹑已经长大了,现在要开始咬人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