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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直吐去口中污血,冷笑道:“你还没能耐将老子打成这样的内伤。这是旧疾了,就在辛家堡起火的那天晚上。为了把你带出来,我吸入大量浓烟,从此再也没有好过。”
日夜折磨着他的病痛,只将他的心肠一分分锻得更硬。
在他对自己出手的时候,沈光明已经隐约猜到沈直晓得了辛家堡后来发生的事情。
沈直与方大枣和柳舒舒相识,他跟这个江湖不是完全隔绝的。虽不知方大枣和柳舒舒的死讯是否传到过他耳里,但少意盟和辛家堡的对峙、辛家堡的败落和辛暮云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已在这段时间里传遍了江湖。沈直没有参与其中,他只是在当夜点了一把火,但如今辛家堡彻底破落,正中其下怀。
果然,沈直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小东西,只怕你还不知道,那死了的辛暮云,就是你的亲大哥。”沈直嘴角全是血,笑得十分狰狞狂傲,“是你亲大哥!!!”
沈光明看着狂笑的沈直,沉默不语。
“你原名辛晨,是辛家堡的小儿子,是辛暮云的弟弟。原本你也可享受辛暮云那样的生活,锦衣玉食,最后还能长成一个了不得的大侠,光明磊落,行侠仗义。”沈直笑罢,恶狠狠道,“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我要令辛大柱和夫人永远悔恨,永远痛苦。为你起名为光明,可你注定此生都不得光明。你是辛大柱的儿子,是阴沟里的老鼠,是人人喊打的骗子。若是有幸,你指不定还能上上通缉令,成官府里头的名人……沈光明,你得谢谢爹。这是你原本绝想不到的……”
“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开口打断了沈直的话。
沈直还在絮絮说话,突地一顿,抬头惊愕地瞧着沈光明。
“什么?!”他声音都变了,颤抖着站起来。
“你搞错了,我不是辛晨。”沈光明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据百里疾——你还记得百里疾吗?他说我是管家的孩子。”
沈直双眼睁大,浑身哆嗦,半晌才嘶吼出一句话:“撒谎!”
他当夜认得那孩子的衣着,准确地掳走了一位锦衣的小公子。那衣上绣着繁复花样,是夫人的手艺,他纵然什么都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这一样。
“那天是我的生辰。辛晨把他的衣服赠给了我。”沈光明说,“你错得离谱。”
这些事情他全从旁人那里听来,此时经自己口中一件件说出,钝痛便一分分浮了上来。
虽然钝,却凶。
是沈直放的火,也是他带走了自己,才有百里疾紧随其后将阿岁放入郁澜江中丢弃。是他们将自己和阿岁的命运完全扰乱。
念及孤零零死在佛寺外头的阿岁,沈光明眼睛酸涩难当。当日两人在郁澜江上同乘一船,他还记得阿岁惶然不安地走进船舱,生怕沈光明嫌弃一个乞丐太脏。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自己遇到的人之中,好人比坏人多。沈光明难过地紧紧抓住腰间佩剑。若是辛暮云还活着,他站在自己面前,这把剑是会刺他一个窟窿的。从胸前到后背,让他也尝尝阿岁死时的冰凉和绝望。
阿岁与自己同龄,却活得比自己更凄凉,死也死得惨厉。
沈直仍摇晃着身子。他气息急促,显然没有压制内伤,且由于内息翻腾,脸红如滴血,口鼻都慢慢沁出血液。
看他的模样,沈光明隐约猜到自己方才的大吕真气实际上已经伤了他,或是将他体内原有的伤势加重了。
“你若不是辛晨……那真正的辛晨呢?”沈直问。
沈光明也无意隐瞒:“他已经不在了。”
沈直眯着眼睛,慢吞吞笑了:“那也好啊,都死了。死得好,死得真好。”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突地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沈直嗷地大叫一声,往后栽倒在地上。他鼻子被打破了,疼得眼泪也流了出来,血控制不住地往下滴。
是沈光明于瞬息间窜到他面前,狠狠给了他一拳。
沈直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力气已失了大半,眼神茫茫然盯着头顶苍白天空。沈光明揪着他衣领将他拉起,压抑着怒气道:“我应该要狠狠揍你的,但正义在这里。你虽是正义的爹,但也是我的仇人。”
他将力气蓄在右拳,重重击在沈直腹部。沈直呜咽出声,大口喷出血液。他脸色惨白,嘴唇泛青,四肢不停抽搐,显是极为痛苦。
沈光明击了这一拳,松手站起。沈直瘫在地上,嘎嘎地笑。紧攥着拳头,沈光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唐鸥。
沈正义无声看着沈光明。沈光明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抱了抱他,不发一言。唐鸥拉着他的手,察觉到他在发抖。
“我们在镇上等你。”他对沈正义说,随即牵着沈光明和马一起走了。
两人牵马走出村口,沈光明的颤抖才慢慢停息。
“唐鸥……”他慢吞吞道,“方才有一个瞬间,我真想杀人。”
唐鸥与他面对面站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必这样做。”
“可是我会想起阿岁……”沈光明声音再度发颤,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唐鸥,我心里太难过了。”
“这不是沈直一个人铸就的错。”唐鸥将他温柔抱着,“辛大柱,辛暮云,百里疾,还有你们身边的江湖,都是如此。”
“可是……可是有仇必报,有仇也应该报。”
唐鸥亲了亲他头发,慢慢道:“不,你不用报。”
沈光明:“什么?”
唐鸥:“你好好当你的沈少侠就行了,什么都不用做。”
沈光明叹了口气,声音模模糊糊:“唐鸥,你不必总是这样护着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终究是正义的爹,我……我是正义的大哥,我不能伤他的心。”
随即他听到唐鸥低声应了句“对呀”。
沈光明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一时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唐鸥都会温柔地反对。唐鸥轻抚着他的背,让沈光明想起他亲吻自己背上火燎伤痕时令人战栗的感觉。他紧紧抱着唐鸥,耳边是呼吸声和风声,心一点点静了下来。
“沈光明。”唐鸥突然悄声开口,“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沈光明:“说。”
唐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沈光明:“有话就说,干脆点儿,否则休了你。”
唐鸥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道:“我以前见过你的。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到子蕴峰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当年在那小溪旁边发生的事情么?”
沈光明:“记得。”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唐鸥说的是什么了,呆了片刻,又惊又喜。
“那个是我!”他抓着唐鸥的衣服大叫,“唐鸥!那个是我对不对!咱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
“也不能算见过……”唐鸥被他晃得话都说得不利索,“方才见到沈直,我才从他声音中认出来的。你也姓沈,我竟丝毫没想过这个可能。”
他想问问沈光明:你是否会怪我?怪我当年没有尽全力去救你。若是自己当时谨慎一点,若是他能向师父发出求救信息,若是……总之,沈光明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张子桥说不定会收留他,而自己会帮他找父母亲人。也会教他练武,教他许多事情。他们可以一起长大,一起游历江湖,就像现在一样。
沈光明揽着他脖子小心地吻他,脸上尽是欢喜:“我不难过了,唐大侠我现在特别欢喜。这是叫缘分么?太奇妙了……我们居然见过。”
唐鸥将所有未问出的话都咽回肚子里,低声笑道:“是呀。太奇妙了。”
当夜两人在镇上找了个小客栈留宿。夜半时分,沈正义也骑着马赶过来了。他被沈直赶出家门,连院子都爬不回去。
沈正义也习惯了被沈直这样对待。他离开的时候沈直已经可以自行走动,沈正义觉得自己亲爹素来命大,而父子感情着实不太深厚,又因为十分想念沈光明,便骑着马过来找他了。
房里只有沈光明一人,不见唐鸥。沈正义便问唐大哥呢,沈光明说你刚进客栈他就出门去访友了。兄弟两人在客栈庭院里聊天看月亮,侃了挺久。
回房休息的时候沈光明发现唐鸥还没回来。
访友需要访这么久?
他躺下来之后又忍不住思忖:唐鸥在这地方居然也有朋友,可见自己这位……这位夫人何等神通广大。
他忍不住笑了,闭眼盖被。
不知睡了多久,沈光明被响动惊醒。他从床上坐起,认出经窗子潜回房中的是去“访友”的唐鸥。
“你去访什么友?”沈光明揉揉眼睛,“这么逍遥,还彻夜不……”
他突地停了口,一个箭步窜下床奔到唐鸥身边。
归来的唐鸥带回了春夜的寒气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你跟谁打架了!”他紧张万分,在黑暗中摸着唐鸥的脸和手臂,“哪儿受伤了?”
“没有受伤。”唐鸥的声音很平静,“是别人的。”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唐鸥与他在老川村村头说的话。
什么你不必这样做,什么好好当沈少侠就行了。
他大惊,失声叫道:“你杀了沈直?!”
唐鸥站在他面前,黑沉沉,冷冰冰,说的话却仍旧是温柔的。
“我没有。”他说,“受了些折磨,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沈光明瞠目结舌,被唐鸥这平静至极的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你疯了……”他低吼,“唐鸥你疯了!你……你是……”
是光明磊落的大侠,是顶天立地的青阳心法传人,是清清白白的唐鸥。
沈光明从未想过唐鸥会为自己而去做这样的事情。万般话语堵在心口,他哽咽着无法倾吐,扑过去抱着唐鸥发抖。
心内又难过,又欢喜。难过得想弄死自己,欢喜得宁愿立刻死去。
唐鸥抚着他的背,低头咬着他唇和他接吻。他察觉到沈光明脸上的湿润液体,在黑暗中虽看不清楚,但能尝出来。他舔去沈光明脸上眼泪,魂魄慢慢从方才的愤怒与憎恨中挣脱出来。
“你只需说一句喜欢我就可以了。”他低声对沈光明说,“我是你的夫人,沈少侠。你做不到的事情,夫人为你解决。”
沈光明狠狠吻着他,撕咬出口中血腥味道都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