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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圣诞前夕,在纽约的家中。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早上吃过饭,谭央便守着毕庆堂问,“好不好,就陪我去吧?”毕庆堂看了一眼谭央,笑过后将报纸翻到另外一面,“不了,晚上有别的事,百货公司圣诞节开业,我再去那儿瞧一眼。”谭央嫌怨的轻轻推了他一下,站起身要走,毕庆堂拽住她问,“从前也不见你多爱跳舞,怎么这回就这么热心的要去医院里的舞会呢?”谭央顺势在他另一边坐下,笑呵呵的回答,“就是这些日子很想去跳舞,怎么样,大哥,陪我去吧?”
毕庆堂见谭央坐到了自己有疤的左脸那边,便匆匆扭过脸去,站起来面对着谭央,使她看着自己好的那半面脸,之后,他故作轻松的调侃,“我有正事,想跳就自己去吧,难不成我还怕那帮掉了牙的老教授能把你拐了去?”谭央听罢,善解人意的笑道,“你有正经事就去忙你的,我去转一转就回来。”
自毕庆堂伤后归来,因脸上的伤,他很少去公共场合,甚至于在家和妻女在一起时,他也都时刻想着用好的那半面脸对着她们。今年夏天言覃结婚,他们去教堂观礼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看他坐在旁边便指着他的脸,哇哇的哭。毕庆堂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却忽然间攥了攥紧。那之后,毕庆堂就更少去人多的地方了。每每想到这里谭央便觉得异常的心疼,她那个一向以来风度翩翩、长袖善舞的大哥,却因脸上的伤,活脱脱变了个人似的,她总要想法子帮帮他吧。
这天晚饭后,谭央上楼换衣服,时间挺久的,下来时,坐在沙发上的毕庆堂,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谭央及腰的卷发披散着,两侧的鬓上用翡翠的发卡拢了拢。墨绿色的绸缎礼服,领口略低,曲线尽显,裙子的后摆稍长,拖曳在地板上,摇曳生姿。她白璧般的颈上戴着镶了翡翠的珍珠项链,手上拿了个金链的奶白色手包。
谭央面含笑意的深深望了毕庆堂一眼,随即放下手包,从佣人的手里拿了大衣。毕庆堂后知后觉的站起来,替谭央抖开大衣,有些不甘心的叨念,“穿得这样漂亮?去舞会?”谭央就势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又没有舞伴,不打扮妥帖些,会做壁花的!”毕庆堂干笑了笑,半真半假的玩笑,“太太若是不做壁花,做丈夫的就要坐在针堆上了!”谭央抿嘴笑着嗔怪他,“看你呀,老夫老妻的还要吃味儿!”说着,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怀里打了个圈,姿态轻盈优美。毕庆堂连声赞着,她拿起手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无遗憾的说,“哎,咱们有多少年没一起跳舞了?”毕庆堂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不自觉的,他颇为技痒的在地上点了两拍。
谭央出门前,毕庆堂忽然在后面朗声笑着叫住了她,“小妹你等等,我也去,咱们今天不跳到后半夜不回家!”谭央回过头来紧跑了几步,扑进他怀里开心的笑了起来。
在医院的圣诞舞会上,见惯了场面的医生护士们对毕庆堂脸上的伤并未露出丝毫讶异,他们还笑容亲切的与他打招呼,毕庆堂的心情也由此畅快了起来。他们跳舞时,毕庆堂没头没尾的说,“小妹,我听说外国人都管你们这些穿白大衣的叫天使,是不是?”谭央笑着点头,他接着说,“还是有些道理的。”
因许久不跳舞,谭央的舞技多少有些生疏,可因有毕庆堂带着,他们倒是越跳越默契从容了。过去毕庆堂跳舞,在整个上海滩都是出了名的潇洒好看,这次在医院的小舞会上,他自是出尽了风头,赢得了许多的欣羡与称赞。毕庆堂得意的问谭央,“小妹,大哥跳舞好不好?”“好,就没见过比你跳得还好的!”毕庆堂爽朗一笑,“你跳的也好,名师出高徒嘛!”转了两个圈后,他忽然又问,“知道当初教你跳舞时我是怎么想的吗?”谭央摇头。“我当时就想啊,我教会了你跳舞,你这辈子就只和我跳!”谭央瞪了他一眼,“你总是这样不讲理,不过我同你是不一样的,我那两个同事想和你跳舞,我全都替你应下来了!”毕庆堂言不由衷的赞她道,“好好好,你有肚量!你大方!”
他俩是舞会上最后走的,虽然很累,他们却坐在车上余兴未尽的说着舞会上的趣事。说到最后,快到家时,谭央忽然小心翼翼的轻声问他,“还记得第二个和你跳舞的那位女士吗?”毕庆堂略想了想,点头道,“记得,穿棕色裙子的那个小老太太嘛!”谭央握着他的手说,“那是一位烧伤科的专家,在国际上很有名气,她说她和你跳舞时仔细看了你脸上的伤,应该是可以治的,有一门比较新的技术,叫做皮肤移植。”
毕庆堂皱眉听完后,恍然大悟道,“我还当你真是想和我跳舞了,原来是拉着我来看医生呀!”谭央未置可否的笑了,那的确是她今晚真正的目的,她不想很正式的带他去医院看,怕他心中有了想头后,医生再说不能治,更叫他失望。毕庆堂沉思良久后问,“手术一定能成功,我一定会好吗?”谭央摇头,“没有,即便是最普通的手术,再厉害的医生也不敢说百分之百的成功,况且这还是门新技术,就更不敢做这个保证了。”
毕庆堂微微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再不成,反倒失望。”听他这么说,原本顾虑重重的谭央便定下心来,执拗道,“那就不做了,我也怕你再遭一次罪,怪疼的。”他望着她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谭央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回答,“嫌弃!怎么不嫌弃?你总拿一边脸对着我,我都要看烦了!”说完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笑罢,毕庆堂有恃无恐的说,“那我以后就睡你右边,天黑后,专吓你!”谭央偏头倚在他肩膀上笑。半晌后,他又郑重其事的说,“我想我以后也该常出来转转,这都什么时代了,像你们医生这样见过世面的人还是多的!”
到家后,他们去楼上睡觉,经过言覃的卧房时,谭央照例稍停片刻看了看。女儿结婚离家已经快半年了,看着整洁温馨又空无一人的卧房,谭央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其实他们还是不习惯看不见女儿,还在尽量适应着没有孩子的生活。
谭央心里琢磨着,虽然如今他们夫妻团圆、生活和美,一切都顺逐心意。可是,多少会有一点点遗憾吧,就好像他们不会再有孩子,就好像战争给她大哥脸上留下的疤。不过,真正的生活就会有遗憾,有点儿遗憾才是踏踏实实的日子,不然就是小说电影了,老天爷哪里会只想着你呢。
次日正是周末,上午时已经不早了,毕庆堂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谭央抱着他的胳膊躺在床上看书。楼下的电话铃响了,没多久,佣人在门外小声说,“太太,小姐从华盛顿挂来的电话!”谭央听了便撇下书,穿上睡袍下了楼。
电话打了很长时间,谭央再上楼时,毕庆堂正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盯着门口。因女儿嫁给外国人,毕庆堂之前极力反对,之后也闹着别扭,一直没回转过来。所以言覃打来电话,他想知道孩子说了什么,却又不大愿意拉下脸问。谭央明白他的心思,这一次,却是故意不说。她直接进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面带笑意,脚步轻盈。从盥洗间出来还心情大好的坐在梳妆台前化起了妆。
毕庆堂终于忍无可忍的叫道,“快说啊!”谭央低头笑了,随即转过身面向他,由衷的笑道,“大哥!囡囡说她怀孕了,明年夏天孩子就出生了!我们要做外公外婆了!”毕庆堂听明白后,便没分寸的大笑起来。谭央看他这样,就笑着挤兑他,“我看你还装?装不下去了吧?”
毕庆堂也不计较,从床上下来后,猛地将谭央从妆凳上抱起来,朗声笑道,“我做外公倒也罢了,你做外婆?明年夏天还不到四十呢,哪儿有你这样年轻的外婆?”谭央靠在他胸口开心的笑着。
之后,毕庆堂心情大好的哼起了京剧。洗脸时,低头看见皂盒上的外国小天使,金发碧眼,肥嘟嘟的异常可爱。他便掂量着,自己的小外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洋人的小孩子总要好看些,如此看来他的女儿嫁给马修,也不算是糟糕到极点。洗完脸后,他抬起头正看见镜中的自己,那半张伤痕累累的脸着实可怖了些,也难怪婚礼上会吓哭孩子。他匆匆擦了把脸后,出了盥洗间。站在盥洗间门口,他看着谭央坚定的说,“小妹,你去帮我联系昨晚那个治烧伤的医生,我要手术,越快越好!”
第二年的八月,毕庆堂脸部的手术也做完了,手术很成功,植皮的同时还放入了义眼,他的容貌也恢复了七八成。他和谭央还有马修的父母都守在产房外面,黄昏时,助产士出来说一切都很顺利,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是个男孩。他们进了产房后,毕庆堂抢先一步上前,从马修手里接过了襁褓中的婴孩。
毕庆堂把孩子抱在手里,满目笑意的端详着,之后,他笑着对言覃说,“比你小时候还要重些,漂亮些。”言覃蹙着眉头撒娇道,“爸爸!”毕庆堂笑得更开心了,笑罢,他说,“我和你妈妈早就商量过,马修刚工作,你还要继续读书。照顾孩子,我和你妈妈可以帮忙!”话音刚落,襁褓里的孩子像是听懂了一样的睁开眼去看抱着他的人,毕庆堂那张笑脸映在孩子眼中,孩子放心了似的,闭上眼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人的一生中,有经历就会有遗憾,我们退可以洒脱看淡,进可以用心弥补。可若能够,还是要做些积极的选择。毕竟,生则弥憾,方能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