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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酒店的窗前,看着黄昏时外滩的景象,车水马龙与老旧建筑相携相映,别样的错综迷人。suri听完奶奶的故事,回过头长长的舒了口气,由衷的说,“奶奶,这个故事太美了,曲折又动人,叫人听着时就像入戏了一样,也跟着你父母在八十年前重新活了一次,”接着,她又颇为感慨的说,“这故事,叫我又相信真爱与幸福了!”言覃摸着孙女的额头,哭笑不得的说,“你现在还在上大学,只凑热闹一样的谈了两个男朋友,就说不信有爱情了?”说着她连连摇头,笑着对suri说,“suri啊,我想你的那个人,只是还没有来而已!”
suri撅了撅嘴,低声反驳,“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运气,会遇到自己的真爱。故事里毕庆堂和谭央的爱情太难。就是你和爷爷这样的感情,也不容易,从七岁遇见,直到爷爷过世,你们相爱了七十年,幸福了一辈子。虽没什么波折,却一样感人。”听了孙女的话,沉浸在往事中的言覃忽而笑了。
“因为你爷爷是美国人,我们谈恋爱,我父亲一直很反对,后来大学快念完了,父亲发现我和你爷爷马修是来真的,就更是了不得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我看得很紧,不叫我见马修。我母亲让我别急,说她会说服父亲。可马修见不到我却慌了,他等不及,趁着晚上就把我带走了。我做了十几年的乖女儿,就任性了那么一次。我们还没走出纽约,我那一辈子没摸过方向盘的父亲竟然自己开着车追了上来。他二话不说的狠狠揍了马修一顿。最后用枪指着马修的脑袋说,要么你自己滚蛋,要么把命留下。马修看着我父亲大声说,叔叔,我不怕死,只怕活着的时候,身边没有她。我父亲拿枪指着马修很长时间,最后他收了枪,扭头一句话不说的走了,车也留给了我们。我们开车去了华盛顿,马修的父母家。”
“那年夏天,我们在华盛顿办了婚礼,之前父亲说不会参加我的婚礼,母亲却安慰我说,不怕,有我呢,好好准备做你的新娘子吧。婚礼当天,母亲果然带着父亲来了教堂。婚礼后,我父亲恶狠狠的对马修说,你要是对囡囡不好,老子就活扒了你的皮!马修磕磕巴巴的用中国话说,爸爸,我不会,我爱她,从很小很小就爱。我们婚后,我父亲心里还是憋着一股劲,总不大能接受马修这样一个外国女婿,一直到你的父亲出生后才好些。”
“虽说去美国后,我父亲做的一直是正经买卖,可因为当年在上海滩的名声太大,所以在华人圈里,积威还在。怕他的人还是不少,不过,最怕他的恐怕要算是马修了,有我父亲在场时,他就是用英语说话都说不利落,哪怕后来竞选州长时他也没那么紧张。我问他原因,他开玩笑的说,因为那个人是白雪公主的父亲,是中国的mafia。”
晚上时,言覃叫孙女拿着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幅画,叫车去了老城区的一栋小洋楼。那位坐在轮椅里一头银发的老人看见言覃后,笑得眉毛眼睛全都粘在了一起。“囡囡哟,咱们爷俩能再见一面真是好!”言覃俯身拉住他的手,笑着说,“刘叔叔,囡囡在美国可惦记您了,去年您一百大寿,我本该回来的,家里却出了事,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刘法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黑框相片里的老太太,宽慰她道,“我知道,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总会有一个先走,一个后走,可不管先后,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言覃眼中闪着泪光点头道,“刘叔叔,我想得通,你不要担心我。您看,我还特地画了一幅画给您带回来,就当是我补的寿礼,希望刘叔叔喜欢!”刘法祖拍着手连声称好,“你这孩子和我谦虚,我是知道的,我们毕大画家的画啊,佳士得随随便便拍出一幅就是好些钱。这样贵重的寿礼,不仗着我这一百多岁的老脸,我是不好意思收的!”
刘法祖执意让言覃带着孙女住在他家里,晚上时,两位老人在一起说着故人旧事,suri一个人坐在旁边听。
“徐叔叔和隋阿姨在大6解放前就去了台湾,后来生生弟在美国读书,他们一家也都搬来了美国,我们两家总能聚一聚。只是你们留在内地的,因为后来国内的环境,好些人都失去了联系,不知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
刘法祖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吴恩和林稚菊,一心全在医疗事业上,连孩子都没要,八十年代前后,两个人相继过世,终成一代大家,也算是求仁得仁。你的干爸爸建国后做了很大的领导,一生劳碌为百姓,后来积劳成疾而死,死后既无子女也无私产,哪怕现在的人说起他,都是钦佩无比。”
说着,他叹了口气,“最可怜的是赵绫他们夫妻俩,我因外科在国内闻名,文/革运动时,我说谁敢动我妻子,我就断了自己的右手,他们最终怕影响太坏而作罢。就这样,我保住了你阿姨,国民党军需总长的千金。可是赵绫和她的丈夫啊,那么早献身革命,刀山火海都走了一遭,最终却双双吊死在牛棚里,他们的孩子也都被下放到北方的农场,不过,他们一位孙辈的后人如今独步政坛,也称得上是一任封疆大吏了。”
他们聊天聊到很晚,正要睡觉时,外面的大门响,有人从外面进来了。刘法祖高声问,“克儿,是你回来了吧?快过来,家里来客人了。”片刻后,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走了进来,个子很高又干净帅气,只是他的气质太过静与冷,表情又惯于严肃,给人一种非常明显的距离感。
刘法祖指着他向言覃介绍,言语间带着明显的偏爱,“这是我最小的孙子,刘克,前年博士毕业,现在是神经外科的医生。你们大概不知道,如今国内的医疗体制问题很大,医疗环境非常恶劣,医生们吃着辛苦、受着委屈,合法收入却少的可怜。所以,虽然我的四个子女都是医生,堪称医学世家,可十几个孙辈中,学了医的全都纷纷转了行、出了国,再不然就是在实验室里做医学研究。只他一个,不但搞了临床,还承了我的衣钵,做起了外科医生!我的这些儿孙里啊,只他的脾气秉性是最像我的!”
言覃笑着赞许道,“是个不错的年轻人,难怪你爷爷提起你时就是一脸的自豪!”刘法祖听了,又把眉毛眼睛笑到了一起,之后他对刘克说,“这是我总和你说的言覃阿姨,昨天才回到上海。”刘克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很有礼貌的问了好。刘法祖又招了招手,叫站在旁边的suri过去,“你言覃阿姨的孙女,suri。”
suri比平常的外国女孩清秀许多,又开朗爱笑,她站在起居室黄澄澄的壁灯下,那般的美丽惊艳。刘克一个愣神的功夫,suri上前伸出手,大大方方的说,“刘医生,你好!”刘克慢了半拍才将手伸出去,有些局促的笑道,“你好,你好。” 握手时,suri看着他的脸很意外的发现,一个这样严肃的人笑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可爱,她挑了挑眉毛,笑得更欢了。刘克连忙移开眼,去看爷爷。
刘法祖眯着昏花的眼打了个哈欠,随即,他对孙子说,“明天我和你言覃阿姨在家里聊天,年轻人和老人在一起也闷,你就请几天假,带着suri在上海玩一玩,我看你也该休息一下了,管着二十来个病人,还要做那么多手术,迟早要累出毛病。”刘法祖以为凭他对孙子的了解,刘克肯定会为难的说,现在医院太忙,实在脱不开身,不如叫二哥陪suri,二哥的工作轻闲些。
出乎刘发祖的意料,刘克居然爽快的一口应承下来,“好啊!就是医院的假难请,你明早给我们院长挂个电话,替我请一周假!”刘法祖带上眼镜,看了看孙子,又看了看suri,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假牙笑了,他将手一挥,“好啊,交给我了,你们尽管去玩!”
那一周,两个年轻人早出晚归,他们去石库门的老弄堂,在城隍庙吃小吃,坐在老洋房改成的咖啡馆里聊天,夜深时,他们在音乐酒吧听歌喝酒,女歌手弹着吉他唱着改编后的夜上海,流畅直白的调子,唱出了时下年轻人崇尚的自我随性。
听歌的间隙suri问刘克,“你会什么乐器吗?”“上学时学过吉他,但弹得很不好。” suri困惑道,“不知为什么美国的华人家庭都很热衷于叫孩子学乐器,我爸爸虽然只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可他在他外祖父母的身边长大,所以骨子里是个纯粹的中国人。”“大概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儒家所谓的礼乐射御书数是一个人该有的修养吧。怎么?你父亲逼你学了什么?”“大提琴,从八岁起,学了五六年。本来爸爸想让我和奶奶学小阮,可我觉得那琴的样子太奇怪了,不过这次听完奶奶讲的故事后,我就觉得要是能学小阮,也不错。”刘克低头看着suri,“想不出你弹小阮,会是什么样。”
一个长发的男歌手上台后唱起了故乡山川,在安宁悠长的歌声中,微醺后有些头晕的suri靠在沙发上笑问,“这是我的故乡吗?”刘克伸手揽过她的肩,她顺势倚在了他臂膀上……
那一周过得很快,周末时刘克去医院又延了一周的假。在回美国前,言覃带着孙女去了趟同里。其实对于同里,言覃也并不熟悉,她去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那样一个水乡小镇,是所有炎黄子孙心中的故园旧梦,即使暮年初见,也宛如萦绊一生。
在小镇停留一晚后,清早起来,言覃带着suri去了父母的墓地。看着刘克轻车熟路的给她们引路,言覃非常感激的说,“我在美国,回来一趟不方便,也多亏你们一家在上海替我照应我父母的墓地了!”刘克并未停下脚步,边走边说,“早些年,爷爷奶奶每年都亲自来扫墓,后来奶奶去世,爷爷身体也不好,就是我每年替他老人家来一趟。爷爷总说毕爷爷和谭奶奶都不是寻常男女,而他们在一起,更是成就了一份不寻常的爱情。我虽然并不知道两位老人的故事,可我想爷爷那样一个经多见广、阅历丰富的人能这样评价,总不会错!”
毕庆堂和谭央的墓在谭央父母的旁边,言覃点了香、放上祭品后站在墓前回想着双亲生前的事。刘克把碑上suri不认识的汉字一一读给她听,suri看着碑文颇为纳闷的问,“奶奶,怎么他们在同里下葬的时间和你父亲去世的时间是一样的呢?”言覃取出手帕擦了擦墓碑上面的尘土,无奈的笑道,“父亲说他和母亲相识、相爱的那些年里,他总是用骗的,很多事他都撒了谎,只唯独,情是真的。后来,他们重新在一起后,他就改了,本想着夫妻二人坦诚相待终老一生,可是临到最后,母亲闭眼前,他又骗了她一回!”
“虽然父亲比母亲年长,可他身体一向比母亲好。六十年代末,母亲患了癌症,那时的医疗水平还不高,所以不到半年,她的病就很重了。弥留之际,父亲对母亲说,小妹,我在纽约买了一片景色不错的墓地,你先睡下等大哥好不好?母亲听了他的话回答,行啊,睡哪里都好。说完她就哭了。那天晚上她问父亲,是不是现在还是没办法回大6?父亲点头,她就难过的说,当初真是没想到,一走二十多年,是活是死全都回不去了。父亲听完后,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时,他告诉母亲,找人想了办法,死后他们可以如愿安葬在同里。”
“中国人总想着要叶落归根,尤其是他们那一代的老人,最怕的,就是客死异乡。所以在知道自己得以安葬故土后,母亲临终前的那几天过得特别的安稳满足。她那个时候还反复叮嘱父亲说,有女儿在,你一定要好好的。父亲握着她手笑,回答道,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母亲撒手人寰后,我问父亲,现在国内那样的形势,怎么才能把母亲运回去?父亲孤零零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说完他就哭了,那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父亲哭。”
“母亲离世后,父亲就戒掉了烟,他还找来了保健医生,作息规律、三餐合理,他每天都锻炼身体,还学会了打太极。他说他想要健康,想要活得更久一些。每一天,天还不亮,他就守在院子里等着当天的报纸。其实父亲在等什么,我是最清楚的。七二年尼克松访华、七六年粉碎四人/帮、七八年改革开放,父亲等了整整十个年头,终于等到了那一天。他抱着母亲的骨灰,带着我和马修还有你的父亲,回到了中国,回到了母亲魂牵梦萦的故乡——同里。”
“三十年前,父亲将母亲安葬在这儿后,他蹲在坟前,头靠在碑上,轻声说,小妹呀,我最后又骗你了,可毕竟,我活着的时候把你给送回来了,你就原谅大哥吧。”说到这里,言覃擦着眼中的泪,“就在安葬好母亲的第二天,我们在酒店的楼下等父亲吃早餐,可是等到九点多他都没下来,我用房卡打开门,发现台灯亮着,他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坐在躺椅上,再没醒来,他离世的日子竟然和安葬母亲是同一天!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三十年都没有再回过中国,因为上次回来时,我的双亲,全都留在了这里,他们再也没有和我回到我们纽约的家!”
虽然返美的日期由于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然而十一月初,在上海停留了两个多月的祖孙俩还是踏上了归程。
上海浦东飞机场,2号航站楼,刘克为suri和奶奶办完了登机手续。言覃从年轻人手中接过护照和机票,笑着对孙女说,“suri,奶奶先进去了。”说完,她先一步,进了安检。
suri和刘克面对面站着,却都没有说话。如今我们这个时代,谈爱情容易,谈终生太难。
过了很久,suri下了决心,去刘克手中拿机票。刘克撤回手,拿开机票,看着suri沉声道,“不走了,留下!” suri回头看了一眼过安检后走远的奶奶,很努力地笑了笑,对他说,“我没有勇气用两个月来决定自己的一辈子,我也不能让奶奶一个人回美国,爷爷去年刚过世,爸爸妈妈又在非洲做大使,我怎么能忍心让她一个人回去!”
说完,suri拿了机票,转身离开,进安检前,她忽然回过头大声问,“刘克,你愿意来美国吗?”刘克见她回头,眼中霎时火光重燃,可她话说完后,那抹光慢慢、慢慢的熄了,他苦涩一笑,无奈的摇头,“我要在国内做一名外科医生,像爷爷所期望的那样。毕竟我的事业和追求,都在中国,”说着,他有些迷茫了,底气不足的自语道,“我想在国内,医生再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飞机起飞后,suri认真的望着脚下那片土地,小声嘀咕,“奶奶回去教我弹小阮吧?”言覃心疼的摸着孙女的脑袋,并未回答。suri脸上还在笑,眼泪却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那我是不是要把头发染黑?黑头发和小阮才相称吧?”
suri从学校毕业后在纽约的一家知名的公司里做设计,她中间断断续续谈过几个男朋友,虽然很努力,却总是谈不长。
五年后,也就是二零一三年底,一天清晨吃早餐时,奶奶接到了一个电话。再回到餐桌上的时候,她面色哀戚的对suri说,“我的刘叔叔刘法祖去世了,”顿了顿,她又说,“刘克刚刚打来电话告诉我的。” suri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吃饭,吃完饭后,她佯装无心的问,“他问我了吗?”言覃看着孙女,犹疑片刻,微微摇头。
suri一声不吭的出门去上班,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她整整哭了一路,泪水模糊得看不清两边的街景……
第二年华人的春节过后,suri的上司说有位客户点名要她做室内设计,因为当时工作时间还短,这样的情况suri遇见的次数并不多。所以忙不迭的电邮联系客户,要了户型图后赶了几天班终于拿出了设计方案,周末就给客户送去了。
她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一栋刚盖好的房子,大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suri走进去时,竟然看见侧面的墙上挂了好大一幅照片,是那年去上海,她和刘克在朱家角照的,照片里他们相拥在乌篷船上开心的笑着。suri正发呆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suri头都没回,便泣不成声的问,“是你吗?”
刘克紧贴着她的脸颊说,“是我,是我们的家。”
“你来了?要留下?” suri 吃惊的问。
“对,年初就找了工作,在这里的研究机构做实验。”
“你不是要做医生的吗?”
“准备考这里的医师执照,考上就继续做医生,考不上就算了。”
“可是你爷爷希望你在国内当医生啊!”
“恐怕要对不起爷爷了,不过好在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并没让他失望。”
“你这么做,会后悔的!” suri回过头难过的说。
听她的话刘克竟然笑了,“后悔?我都已经后悔了五年了。” suri抬起头看着墙上的照片,低声说,“我也是。”说罢,她取出自己的钱夹,钱夹里的照片和墙上的那幅,一模一样。
晚上的时候,言覃坐在沙发上看着杂志,suri小孩子似的撒着娇喊了声“奶奶”,她抬起头,看见suri和刘克手挽着手站在她面前。言覃会心一笑,随即她取下眼镜,摩挲着衣兜里的怀表轻声说,“我父亲总说,人是要相信爱情的,因为它无所不能,有着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